《点一盏心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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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一盏心灯-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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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着他的手一笔一笔描去……
  以后每晚练字,他就都用这块端砚了,即使忙得没有空动笔,他也喜欢用手指沾水,在砚面轻拭,他尤其爱摩裟那田田的莲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绿色的石眼,和其间黄、黑的圆晕,有着软硬高低的不同。在书里他已经读过不少有关端砚的文章,知道那应当是麻子坑的作品。端石原是地球泥盆纪,由地下细腻的泥浆,经过亿万年的高压所形成,在它还是泥浆的时候,或许有些不同成份的泥泡浮动,凝固之后,就成为了这种珍贵的石眼。
  但他的妻子说石眼令她觉得有些可怕,好像石头成了精,瞪着绿色的眼珠,和黄|色的瞳孔,他便转述小时候要讲的故事给妻听,但把内容改成年轻的孩子丢下手中的石精,使一家人逃脱,却再也找不到石精的结局,他觉得原来的故事太残酷了,使他用这一方端砚,都有些不安。
  虽不怎么爱砚台,他的妻却总担任清洗的工作,女人力气小,缩胸挺腹地捧着,有时练字后看见妻子更衣,胸前犹留一道红印,加上妻说在清洗时,不知觉中总会磨伤了手,使他终将端砚置人柜中。
  出国前,他的母亲说:“这一去不知道就是多少年,以前人出远门,总要装一瓶故园的土,到异乡不适的时候,就撒些在水里服下,你说美国海关不准带泥土,那么就把你爸爸的那块砚台带去吧!本土是石变的,身体不对劲,摸摸石头也管用!
  他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顺从了老人的意思,而且唯恐在行李中摔坏了,便放在随身的旅行袋里。从维州跑到纽约,又转到田纳西、北卡、佛罗里达、饿亥俄和加州,每一次搬动,都觉得端砚又加重了几分。
  不过他确实常摸那方石头,尤其是在不舒服的时候,他总是揉搓砚面,也如同孩提时所发现的,每回都能搓出许多老泥。他发觉那老泥不是由砚里产生,而是磨损了自己手指的皮肤。好砚台就妙在这卫,看来柔软,像是玉肌腻理、拊不留手,却能在不知觉中磨蚀与它接触的东西。
  也就因此,这端砚实在是发黑的,别的砚台需要一百下磨浓,它则只要五六十下,不解的是,为什么初中书法比赛时,却让他出了丑呢?
  随着艺术造诣的加深,他渐渐领悟其中的道理。原来愈是佳砚磨出的墨汁,质愈细,也愈容易晕,反不如瓶装墨汁,有时写下去的墨不浸,笔画旁边却见一圈水渍。可以说:差的墨像是水和黑灰相调,墨灰不晕,而水晕。好的墨,则是水墨一体,水动墨也动。正因此,画那飘渺的云烟,必须用好墨佳砚,才能表现得轻灵。
  他尤其领悟到,人持墨研磨,但是砚磨墨,更是研磨人,心浮气躁的人,是不堪磨的。
  问题是在这个功利为尚的时代,有几人能不浮躁,又有谁不希望能像用瓶装墨汁般立即奏功呢?
  这端溪佳砚或是一个时代的瑰宝;甚至更上许多时代,足以让米南宫惹得一身墨,忙不迭揣人怀中的东西,却不一定能被这个时代所接受啊!
  所以作大画,或示范挥毫时,他宁愿选择可以快速研磨,而且容量特大的“墨海”砚。他以一种躁切的方式,任凭墨渣崩溅,顷刻磨就一滩墨,再神妙地挥洒出几幅画,博得满堂采。
  但是夜晚回到家,他还是注水砚池,想那莲叶田田的江南,广东肇庆斧柯山的端溪,和垂入石洞的采砚工人。
  随着探亲的人潮,他终于踏上了那块土地,却没有见到传说中泛着紫光的石版道,和“踏天磨刀割紫云”的采砚人。一辆又一辆的货车,扬起漫大的尘土,震耳欲聋的切刀,溅出一滩滩的泥水,国营工厂里,看到像是穿了制服般的砚台,整整齐齐地等待包装;端溪河畔的砚坑,则是不断的抽水马达声,和切成方块的砚材,用履带输送出来。
  在一处较讲究的厂房里,他总算见到一群雕砚的工人,成排地坐着,像是电子工厂生产线上的作业员,传递着一块块的砚石。
  挑选过的端石,先被削平了底,再依照砚面的情况画上花纹,由手操电钻的工人,打成蜂窝一般,传递到下一站做细部的修饰。
  有些砚田被特意地磨成微凹,据说是为模仿久经使用的古砚;有些砚石带着黄土和铁质的斑痕,则以浓墨涂抹掩饰,只露出砚面上石质较佳的一块;护砚的匣子,虽然仍是各依砚石的形状雕制,却髹上一层厚厚的亮光漆,再贴上“端州名砚”的现成金字。
  尤其令他惊讶的,是许多砚石都在打洞之后,被填上一团泥土样的东西,晾干送到下一站去雕磨。这动作使他想起补牙前,医生先是修整蛀洞,再调料填入的情况,只是那石头G间被填塞的黄土和绿土,竟然都成了最最珍贵的石眼。
  “有一阵子日本人疯狂地搜求端砚,害得我们差点把半边山都挖开了,带眼的石头关东多挖光了,加上石眼是要找的,有的石头左看、右看都没眼,只是切开才看得到,多一寸、少一寸都没有办法发现,而今机器雕磨,有谁耐得住一分分地找眼,再凑和着石眼来设计图案呢?而且眼嘛,本来就是石核,只是用来装饰,有谁会在石眼上磨墨呢?这加了人工石眼的砚台,谁又能说不是端砚?好比穿金戴银的人,摘了,总还是个人哪。
  他失望地转回自己生长的地方,那里的溪流里也出产砚石,虽然远不及端砚驰名,但是他想或许自己破碎了的童年的梦,多少可以获得补偿。他跟着寻砚的工人,涉足在冰冷的河水里,看他们捡起一块块石头,再以挫刀刮试,他们告诉他,台风之后,是最好的采砚时机,好的石块,被洪水从山里冲来,愈敢走入疾流里的人,愈可能获得上选的砚石。
  他们也对他说,雕砚的刀,是不怕钝的,因为好的砚石,都是绝佳的砺石,柔中带刚、肉中见骨,所以一边以刀试砚,一面以砚磨刀。
  他们将采回的石头,放在空场上曝晒,说是湿的时候见不到裂痕、斑一点,一晒就无所遁形了,有时候不好的会自己断裂。水里沉得、烈日晒得,才是好石头。
  他也试着下去雕砚,发觉那从河床上捡回的平凡的石块,与他印象中紧硬的岩石是大不相同的,有时候一刀雕下去,还以为下面是一块上好的桧木,粉白的石屑飞扬处,看到的是石头的血脉和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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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面雕,一边想,自己作山水画时,用的笔是兽毛、竹管制成;蘸的墨是松树烧的,画的纸是桔皮漉的,研的砚是岩石雕的,用的水是溪流集的,本来就是以山水画山水,即或画的不像真山真水,不也有着山灵水韵,自然地涵泳其中吗?
  所以他只雕出平平的砚面和微凹的砚池,就住手了,他觉得雕砚的上选,应该像父亲留下的那方端砚,依照天然的石纹和石眼,刻出装饰的“薄意”和注水泠泠的砚池,使那天然的岩石,成为案上的山水;否则就宁可留吓粗砺的石皮,完全不加雕琢,仿佛携一块墨在溪间写生,找一处岩石的平面,就研磨起来,正是天人合一的表现。
  不过他的理论,是无法为砚工们接受的,他们喜欢大事工程地雕出充满匠气的水牛和乌龟,甚至连牛毛也不放过,且应顾客之请,刻出某某人赠的字样,再贴上金箔,打上厚厚的亮光蜡。
  “现在的人买砚台,只是为装饰,愈突出、愈显眼愈好,所以观台要大,砚池要宽,表示稳如磐石,云生水起,生意兴隆。虽然打了蜡的砚台不发墨,但是颜色才漂亮,也才好卖呀!何况钢笔、原子笔、自来水毛笔,都是现成的,就算真要用墨,也是用瓶装的墨汁,有谁真会在这砚上磨墨呢?”
  果然连他大学时代教画的教授,也都在用墨汁了,只是先把墨汁倒在砚里,再略略地磨几下,以加强些浓度而已。旧日的同学,甚至有人发明了电动磨墨机,一次插上三大条墨,一开马达,顷刻磨就,下面的砚台,则像个石造的圆槽,成为了机器的一部分。
  不过他还是坚持自己磨墨,不但因为这样可以做为作画前手腕的一种运动,更由于他喜欢那注水时像小河唱歌般的声音,和墨锭滑过砚田的感觉。不滞、不涩、不凝、不滑,仿佛有一种磁力,从那深紫色的砚石中放射出来,将手上的墨,恰如其份地吸引住。至于磨墨的音响,则通过指掌、手臂,只有心灵才能感觉到,是化为轻烟的松树与曾为山灵的砚石,百年后重逢的唏嘘与谓叹。
  礼失而求诸野,他甚至把珍贵的端砚带上了课堂,随着墨一个个传递下去,教那些洋孩子,体味一下磨墨的感觉,只是学生们似乎对这石头的价值更感兴趣,一路地追问多少钱,相互调笑着,说如果不小心摔在地上,就会被关监牢。其中有个学生甚至吐了些口水到桌子上,反在桌面上磨起墨来,然后说何必用这么麻烦的砚台,桌子也能磨墨,引得满堂肆虐的笑声。
  当晚,他把儿子叫到案前,愤怒地数落洋学生不识货,又说将来这方端砚,当然会传给自己的独子,但是如果知道孩子不好好保存,甚至会把砚台卖掉的话,就宁愿捐给博物馆。
  16岁大的儿子,头一歪,突然笑说:“您还是把它捐了吧!因为即使我不卖,我的儿子也可能卖,或是哪一个孙子总会将它卖掉,照您的理论推上来,当然是捐掉比较保险!”
  他呆住了,手中的墨却还在研磨,油油的墨光间,他又看到晃动的人影,仿佛一群正在挣扎的采砚人,拼命地向外攀爬,自己则是爬出洞口的那个少年,手里拿着父兄传来的,百年难得一见的石精。而滚滚的洪流,正像是排山倒海般地涌来……。
万花筒
  我有一个玻璃柜,里面收藏了许多珍贵的小东西,有田黄、鸡血印石、Lalique的水晶玻璃,清朝的鼻烟壶、明朝的景泰蓝、现代泥塑的九品、玉雕的小屏凤,以及两个万花筒。
  论价钱,万花筒是较便宜的,我却把它们藏在柜子的最上层,因为我知道,家里若来了小朋友,对我柜中的东西多半不会感兴趣,唯有万花筒,是他们抢着玩的。
  问题是,孩子们虽然看不到,带孩子来的大人却少不了好奇心,他们在隔着柜门欣赏每一件小东西之后,最后总是会把眼睛停在万花筒上:
  这是什么东西,亮亮的挺有意思、拿出来借我看看吧!
  于是总会出现一家老小,争看万花筒的场面。
  有学者研究,人类除了吮吸、性这些生理的本能之外,还有掏小动物的巢|穴、向蚂蚁窝灌水等不用教,就必然会做的本能,我则认为应该加一项,就是“爱看万花筒”。
  不论是3岁大的小孩,或80岁的老人,几乎对万花筒都有意思。就算在儿孙面前,老人家装作不感兴趣,心里还是挺好奇。如果把万花筒留在桌上,其余人都躲出去,那老人八成会禁不住地过去偷窥一下。
  所以在美国,玩具店里有便宜的纸制万花筒,博物馆商店里有较讲究的万花筒,古董店里更有价值千元的珍品。
  万花筒可以是哄小孩子的玩具,买给女朋友的礼物,也可以是把玩兼收藏的宝贝。
  我的万花筒,虽比不上明清瓷器,倒也价值不菲,一个是展览中,向镶嵌玻璃艺术家回的水晶万花筒,一个是在古董店里购置的“凡考特”仪器公司产品。
  水晶万花筒呈三角柱形,三个斜面是用高低不平的手工染色玻璃制造,旁边以熔铅黏合,并加珠状的点缀,长柱的两头则是透明的观景窗,和变幻影象的大水钻。
  水钻约有一英寸的直径,切成钻石的多角面,所以从观景窗望进去,由于内侧玻璃的拆射,将水钻透进来的光影不断重叠,就仿佛步人水晶宫一般,同时因为这种万花筒不靠里面的小碎片来变幻,而是依靠水钻的折射,所以对着不同的光源和色彩,也就会有不同的画面出现。
  我常拿着水钻万花筒在园中漫步,对着各种花草,看其中映现的千丝万缕。上帝创造了神奇的世界,而在这尺管之中,又创造了另外一个;将面对的每一个具象的物体,变化出无限的殊象。
  至于“凡考特万花筒”,则是传统的形状,外表看来像个老式的单眼望远镜,铜管内有三面镜子,对光一端毛玻璃的内侧,装着许多彩色的玻璃碎片,并有个活动的轴头,可以旋转。
  于是随着旋转时,其中碎片的移动,红色的如同花瓣,绿色的组成叶片,小玻璃珠滚成露水。还有那拉成丝的玻璃,一会儿变为昆虫的触角,一会儿又变为小丑的帽子,加上细密的铜网,逆光看去,如同一块延伸不断的黑格子桌巾。
  我喜欢躺着看这万花筒,因为彩色玻璃片比立着看时,移动得缓慢,也便有许多机会来选择画面。
  有时候我先顺时钟转动,又试着反时钟转,看看原来出现的画面,是否能重新映现。
  有时我会看上许久,为的是希望出现在眼前的全是青绿或红橙画面,这唯有瞩于那同一色系的小玻璃,全部集在中间时,才可能见到,所以那企盼,便有些等着彩券开奖的紧张与兴奋。
  我更常常从那窄小的观景窗,看里面无穷的天地,向上下左右搜寻,试着找那天地的尽头,只是弄不懂,不过三片玻璃组成的小东西,竟然能不断不断地折射,成为无限的画面,难道我们在现实中所见的无限穹苍、浩瀚宇宙,也不过是在上天制成的一管万花筒中,所虚幻变化出来的——看似无垠,实则有限的世界?


  这想法于是激发我的灵感,何必以水钻、彩色玻璃片来制造幻象,而不采取真实有机的东西,来丰富我的想象?
  于是我收集了红色的山荣荚、黄|色的枫香、褐色的翅果、青绿的草叶、橙包的圣诞豆,玫瑰的花瓣,以及捡到的秋蝉,又放进两支林中拾来的羽毛和蝶翼,放在一块玻璃上,四周再围起三面镜子。
  从这个超大型的“万花盆”看下去,但见一片春花秋叶,似闻蝉鸟齐鸣,小小的有情世界,如真若幻地不断延伸,而叶隙问映照的我的面孔和扶镜的手指,也成了这无边风月的一部分,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千眼千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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