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的街头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只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蹲在路边啃着糖葫芦,笑得不亦乐乎。
“儿子啊,好吃不好吃?”大一点的笑嘻嘻地问。
“嗯。”小一点的则啃得正开心,似是有些不耐地支吾了一声。
“那娘和你商量一件事,你若答应,我就再买一串给你。”继续诱惑。
“唔……”似是有些犹豫,“爹说吃太多甜的会坏牙。”
某人拉下脸,唬道:“你若不答应,以后别指望我再带你出来玩。”
“那……好吧。”不过是个奶声奶气的娃娃,可眉头一皱,却显出几分霸气,“那你得保证以后一定会带我出来玩,不能反悔。”
“我保证!”她举起手指,做发誓状。然后笑着咬下一颗山楂,凑上前轻声开口,“哪,糖葫芦你也吃了,我誓也发了,过会儿如果有人来找我,你就得拍着胸脯说是你强拉我上街的,不是我故意偷懒不去百鬼林哦。”
半大的娃娃斜着眼睨了她一眼,“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胆小?”
“小屁孩懂什么!那个地方很恐怖的,白天都阴森森的,随时会有妖怪跳出来抓着你的衣服说,我要吃了你……”骆小远垂着双手,翻起白眼,口中喃喃出声,“就像这样。”
“一点也不吓人~”小鬼头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一脸“你很无聊”的表情。尽管他十分鄙视对面这个女人的胆子,却不影响他将对面这个女人所买的糖葫芦咬得嘎嘎嘣响。正嘎嘣得开心,突然眼前一亮,朝着不远处大喊一声,“爹!”
她一怔,回头看去。车水马龙之中正有一人逆光行来,高大的身影在地面越来越长,直至完全遮盖住蹲着的一大一小两个影子。
“骆小远,你怎么又给我儿子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若是牙坏了,你负责么?”高大魁梧的男人皱着两道横眉,满下巴的络腮胡随着说话一颤一颤,嘴角的刀疤也因微微不爽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
当影子罩上来时,骆小远便自知不妙,赶紧缩着脖子等着挨骂。不料对方的心情似乎还不错,只是稍稍埋怨两句便住了口。她得意忘形地抬起脑袋,笑呵呵道:“儿子想吃,我自然要买了!”
“是干儿子!”童凌毫不客气地纠正她,随后弯腰一把抱起还在啃山楂啃得欢畅的小娃娃,“若不是柔云如今有孕有身,衙门里事情又多,我才不会由着泊松随你乱跑。”
不要把她说得好像是个把小朋友带坏的怪阿姨。骆小远突了下,又去逗弄趴在童凌肩头的小家伙,“泊松啊,你告诉你那不讲理的爹,是你自愿跟着我乱跑的。”
“可今天明明是你强行……”话还未说完,红扑扑的小脸便瞬间朝两边拉开,粉嫩的嘴角溢出一丝亮晶晶的口水,立刻痛得改口,“是我自愿的。”
骆小远满意地缩回手,点了点头。
童凌瞥了她一眼,不再多言,抱着儿子打算回家。却不料骆小远跨前一步挡住道,苦着一张脸哀求道:“再等一下,再等一下。”
童凌有些不解,肩头的那张苹果脸却幸灾乐祸地咯咯笑了起来,“不是我不帮你哦,实在是等不到白叔叔。”
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家伙!
骆小远咬牙切齿地想要扑上去将这张欠扁的圆脸蛋任意蹂躏,可还未来得及伸出爪子,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淡淡的声音随风送入耳中,“在说我什么?”
某人心虚地扭头一看。喧闹的街头人来人往,嘈杂纷繁,可不知为何,她的眼中却只能看见一人缓步走近,仿佛漫天耀眼的阳光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他如此信步走来,分明是最为平常的一身灰白布衫,甚至还有些旧了,却仍遮不住他一身清雅无双的淡然气质,周身宛若盘旋着淡淡的浮云。
“啊,白叔叔!”方才还挂着邪恶笑容的小家伙立刻换上一副嘴脸,甜甜地唤了一声,“抱!”
从起初的不自然到如今的得心应手,白沉很是娴熟地抻手抱过他,擦去他因啃山楂而流满嘴角的口水,清雅的眉眼中露出一丝暖意,“泊松找我何事?”
“不是我找你,是干娘找你!”童泊松立刻抻出手指着正欲转身偷偷溜走的某人。
“哦?”白沉转过头,正好瞥见她已跨出去一大步的脚。
骆小远立刻缩回伸出去的脚,笑嘻嘻地点头,“是啊,我刚刚还在想是不是要快点去百鬼林找你。”
他挑眉一笑,“那为何迟迟不见你来?”
“因为……”某人使劲朝着一旁幸灾乐祸傻笑的家伙使眼色。
童泊松笑够了,觉着再这么下去,可能以后都没有偷溜出来玩的机会了,立刻拍着胸脯搭救某个快演抽筋的家伙,“白叔叔,是我强拉着干娘出来的,不怪她迟到。”
“是么?”每次都用这个借口,这两个人真的当他那么好骗么。
“嗯!”两人异口同声地点头应道。
“既然如此……”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记住下次不要再迟到了。”
骆小远偷偷朝着正对白沉上下其手吃豆腐的小色鬼眨了眨眼。这一切,皆落在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的白沉眼中。
四年的时间,她纵然已完全忘记从前的事情,可她依然是从前的她,不喜欢捉妖除魔,不喜欢走他为她铺下的路。这一次,他不想再逼她。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小雨。一把紫竹伞在竹林中缓慢擦过,细小的竹叶随之抖落凝在叶尖上的雨水,恰巧滴落在骆小远的肩头,秋天的雨细而绵长,打在身上还有些微凉,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下一刻,头顶的紫竹伞悄然偏过几分,遮过她的肩膀。
她微微一怔,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握伞的人却似什么都没做一般继续朝前行去,淡然的面容上毫无波动。唉,还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仿佛有股奇怪的气流不动声色地盘旋在他们的身边,坚固如墙,阻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四年前,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然而不知为何,有一日突然醒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懵懂得宛若一个初生的婴儿。她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有什么亲人,一无所知。只记得她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身边这个自称是她师父的男子。
彼时的他正俯身看她,黑亮如冷星的双眸定定地看着她,清澈得只能映出一个她的小小的倒影。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一时失神,话还未经过大脑便脱口而出,“你是谁?”
他眉心微动,有些愣住,可不过片刻,他便了然地舒展双眉,对着她浅浅一笑,“我叫白沉。”
白沉、白沉……她的小嘴微微张开,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四年以来,不断有人走到她的身边一一做自我介绍,其中包括一个长满白胡须的老头、一个人称九公主的漂亮女人、一个喜欢黏着她的白毛狐狸、街门里的捕快们、街头卖馄饨的……还有童凌、柔云二人和他们刚生下的童泊松。当然,彼时的童泊松还不能如此顺利地说出人话,只能他的父母暂时代劳。
这段时间不长也不短,她很努力地去学着融入这个于她而言十分陌生的世界,事实上做到这一点并不难。然后最古怪的,就是这个握着伞静静走在她身旁的人了。说是师父,可从不勉强她去做捉妖除魔的事,无论她是逃走还是迟到,都不过是淡淡的一句话:下次记得便好。而她的下一次从来没有准时过。
就在他的故意纵容下,她甚至连一只小妖都无法捉住。自然,那只愿意自投罗网的小狐狸除外。
本来这样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心和惬意,可她每每想要与这个名义上的师父亲近些时,他却会找些不痛不痒的借口躲开,仿佛她是携带病菌的怪物一般。每到这种时候,她就会伤心不已,默默地走开独自舔伤口。久而久之,她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平静无澜的生活,决心要把自己培养成当代最为成功的一只米虫。既然要成为一只米虫,那是不是应该找一个卖米的才成?
雨渐停,山间的竹叶随风沙沙作响,每一片都被雨水滋润得格外苍翠。骆小远蹿出紫竹伞外,一边往前跑一边摘叶子玩。白沉渐渐落在后头,思绪有些杂乱。
他收起紫竹伞仰头望去,头顶那片竹叶尖上还凝着一滴雨水,阳光透过密密层层的竹叶照射到下面的,仅剩一点余光。然而便是这点余光,却将这滴水珠折射得流光溢彩,耀目无双。他的心上仿佛也有这么一点余光,不经意地留在了那里,再也挥散不去。
自四年前她醒来的那一刻起,他便猜到有人做了些什么,代价又是如何。那个人纵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却依然像那余光,纵然落下的只是一点点,却轻易做到了他无法做到的事。
心里似是遗憾,似是失望,又惟是其他情绪,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
苦笑着抬头,水珠终于自叶尖缓缓落下,恰巧滴落在他伸出的掌心上。他缓缓收起手掌,默默掐算了番。那个人 ,也该是时候回来了。
两人走出竹林已是落暮时分,山道上格外幽静。余晖懒洋洋地铺洒在落满叶子的小路上,骆小远踩着叶子往前跑,可还未跑出多远,便突然听到不远处的山林中传来一阵呼喊声,尖利刺耳,似是在求救。
她回头去看白沉,却见他已从身后抽出木剑朝呼救的方向奔去。想了想,她也跟着一路跑过去。可跑着跑着,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条路好像是通往……百鬼林的。不是吧?白天好不容易逃掉了,晚上又得去?瞄了一眼在前面跑得飞快的
师父,她还真没理由不讲义气地先溜走。想了想,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跑。
待到了百鬼林,林中已是一片狼藉。地上躺着几匹血淋淋的马,正大睁着眼睛苟延残喘,马的四周皆落满已经散架的木推车,车旁则堆着许鼓鼓的麻袋;几个看似魁梧彪悍的大汉正手执大刀聚拢在一起,本该霸气十足的脸上鼻涕眼泪一大堆,十分惊恐地背靠背站着,朝四周仓皇环顾;还有几个瘦弱的小厮围在一顶轿子旁哭哭啼啼,显然都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骆小远看到这种情形,拉了拉白沉的衣角,小声问:“是山贼?”
“还不知道。”他摇了摇头,随后缓步走过去。
不料那几个大汉一见有人靠近,立刻戒备地挥舞着大刀,带着惊恐的声音喝问:“你们是谁?别过来!”
白沉停下脚步,开口道:“我是七得山的道士,你们遇见了何事?”
对面站着的所有人都微愣,然而不过片刻便露出欣喜若狂的笑意,甚至还有几个人壮着胆子跑过来,围着白沉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我们是路经这片林子的,本来听山下的村民说此林子闹鬼不想进来的,可看天色已晚又心急赶路去金和镇,便想着抄近路。可谁知才进林子没多久,便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哭……”
“不对,是有人在笑。”一旁的小厮插嘴道,“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可那声音听着真慎人,好像就在耳边说话一样。”
“对对,我们几个都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了,”又有人插了上来,“可就是看不见人。然后没多久,我们的马就跟发了疯似的在林子里四处狂奔,好像在冲撞什么东西。紧接着又听到几声奸笑,所有马都猛地一头撞上树死了。”
白沉听完七嘴八舌的陈述,略一沉吟,问道:“那可有人受伤?”
“那倒没有。”几人皆摇头。
闻言,他有些哭笑不得。
自上次一战之后,冥妖魔三界都太平许多,并不会随意伤人。只是这片百鬼林平日少有人迹,偶尔也只有他来修习道术,故而这些沉寂许久的东西难得见有人经过,兴许有些亢奋,便出手吓唬吓唬他们。只是动物皆有灵性,在人肉眼看不见的情况下它们却能捕捉到,故而惊吓之下才会撞树而死,实在有些可惜。
他将木剑收起,淡淡开口,“你们放心,此处并无危险,只需一直朝东行去便能找到出口。”
几人似乎还不放心,一个都不敢走。白沉见状,率先朝东而去,其余的人对视了几眼,立刻匆匆跟上。
就当众人离去之际,骆小远却被其他东西吸住目光。她眼尖地发现那数十袋堆落在车旁的麻袋中,有什么东西正缓缓流出来。凑近一看,她眼睛顿时直了——居然是米!
上天果然待她不薄,刚下定决心成为一只米虫,居然就有几袋无人认领的米横在眼前,早知道这样,她该发誓做一个天天数钱的小财主。
兴奋地戳着米袋,浑然不觉林子里的人已走没了。她抻手掂了掂米袋的重量,正想扛一包走,却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一丝极为微弱的叹息声,轻得仿佛有人拿着片羽毛拂过耳根。尽管这声叹息十分轻微,可她还是很敏感地感觉到了。什么……东西?
她有些僵硬地回过头,才发现林中已无他人,那方才那声叹息……是谁发出来的?!她深吸一口气,拼尽全力地仰天长啸:“救命啊——”此声呼救犹如蓄锐一发,彻天动地地回响在方圆数十里。
白沉已领着众人来到百鬼林的边界,突如其来的一声呼救让所有人的脚步都微微顿住,可不过须臾,众人便如一枪打散的雀鸟,逃得无影无踪。白沉的心略微一沉,转身便朝原地飞去,速度之快犹如闪电。
待那几个大汉及小厮跑远后,其中一人突然顿住脚步,觉得有些不妥,“我们好像把公子忘记了。”
其余几人也想起了这个问题,在忠心报主与害怕小命不保的天平上左右权衡着,最终还是觉得小命重要些。其中一人犹豫着开口,“反正公子也跟活死人差不多了,若不是老爷长年用人参给他吊着一口气,他哪能舒舒服服地睡上二十几年不醒。如今天有不测风云,也非咱们几个人能挽救得了的,就看公子的造化了。”于是,在众人的附和下,他们口中的那个公子,终于被这群胆小不中用的家丁给无情抛弃了。
再说百鬼林那一端,骆小远被那一声叹息吓得摔倒在地上,一张小脸惨白。
“好吵。”一道有些不耐烦的声音又清晰地传来,带着些微的困倦和慵懒。
骆小远仔细辨别了下,发现这个声音好像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