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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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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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说,“我说马大童生,你那脑子里装的,是豆浆呢还是稀粥?你也是启过蒙的,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你把书念到哪里去了?!
你也不动动脑子想一想,那知县夫人,是什么人家的女儿!那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掌上明珠。从小儿就奶妈成群、丫鬟成队地侍候着,她那闺房里于净的,年糕落
到地上都沾不起一粒灰尘。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怎么可能得上天花这种脏病?她
不得天花,怎么会有麻点?除非是你马大童生用指甲给掐出来的!”众人不由地
哈哈大笑起来。马大童生一张干瘪的老脸羞得通红,自解自嘲地说:“就是就是,
她那样的仙人怎么会生麻子呢,这谣言实在是可恶!”
    李武瞥一眼孙丙面前已经存肉无多的盘子,咽了一口唾沫,说:“钱大老爷
跟兄弟我的关系,那真是没的说。他曾经亲口对我说过,‘小李子,我们两个,
真是天生的投缘,我也说不出个原因,就是觉着你跟我心连着心,肺贴着肺,肠
子通着肠子,胃套着胃——”
    孙丙一声冷笑,差点把满嘴的猪肉喷出来。他神神脖子咽下肉,道:“这么
说,钱大老爷吃饱了,你也就不饿了?”
    李武怒道:“孙丙,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亏你还是个戏”子,成天价搬演着
那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把些个忠孝仁义唱得响彻云霄,却干这做人的道理一窍
不通!
    满桌子上就这么一盘荤菜,你一人独吞,吃得满嘴流油,还好意思来撇清社
淡,喷粪嚼蛆!“
    孙丙笑道:“您连那些海参燕窝驼蹄熊掌都吃腻了,怎么还会把一盘肥猪肉
放在心上?”
    李武道:“你这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你以为我是为我吗?我是为这
席上的老少爷们打抱不平!”
    孙丙笑道:“他们舔你的热屁就舔饱了,何必吃肉?”
    众人一齐怒了,七嘴八舌地骂起了孙丙。孙丙也不生气,把盘中的肉一扫而
光,又撕了一块馒头,将盘中的剩汤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打着饱嗝,点上一锅
烟,怕然自得地抽起来。
    李武摇头叹息道:“有爹娘生长,无爹娘教养,真该让钱大老爷把你拘到县
里去,噼哩啪啦抽上五十大板!”
    马大童生道:“算了算了,李武兄,古人清谈当酒,畅谈做肉,您就给我们
多讲点钱大老爷和衙门里的事情,就算我们吃了大荤了!”
    李武道:“我也没那好兴致了!言而总之一句话,钱大老爷知高密县,是咱
们这些百姓的福气。钱大老爷宏才大量,区区高密小县,如何能留得住他?他老
人家升迁是迟早的事。别的不说,就凭着他老人家那部神仙胡须,最次不济也能
熬上个巡抚。碰上了好机会,如曾文正公那样,成为一代名臣、国家栋梁也不是
不可能的。”
    “钱大老爷成为大员,李武兄也要跟着发达,”马大童生道,“这就叫做‘
月明秃头亮,水涨轮船高’。李武兄,小老儿先敬您一杯,等您发达了,只怕想
见您一面也不容易啦!”
    李武干了杯,说:“其实,当下人的,千言万语一句话,就是一个字,‘忠
’!
    主人给你个笑脸儿,不要翘尾巴;主人踢你一脚,也不必抱委屈。钱大老爷、
曾文正公这些人,要么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要么是龙蛇转世,跟我们这些草木之
人,是大大不一样的。曾文正公是什么?是一条巨蟒转世。都说他老人家有癣疾,
睡一觉起来,下人们从他的被窝里能扫出一小瓢白皮。钱大老爷悄悄地告诉我,
哪里是什么癣疾?分明是龙蛇蜕皮。钱大老爷是个啥?我告诉你们,可你们千万
别外传:一天夜里,俺跟大老爷聊天聊累了,就在那西花厅的炕上抵足而眠。俺
忽然觉得身上很沉,梦到一只老虎把一只爪子放在俺的身上。俺吓醒了,睁眼一
看,原来是钱大老爷把他的一条腿放在了俺的身上……“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脸色发白,看着李武的嘴巴。李武往嘴里倒了一杯酒,
说:“我从此才明白,钱大老爷那部胡须,为什么那样子繁茂,那是真正的虎须!”
    孙丙把铜烟锅中的烟灰,放在桌子腿上磕干净,然后又鼓起腮帮子,吹出了
烟管中的焦油。他掖好烟锅,双手抄起胡须,用了一个舞台上的动作,(炎欠)
地甩开,十分地美观大方。然后他抑扬顿挫地、用须生道白的腔调,说:“李武
小儿,回去转告你家老爷,就说他那胡须,还不如俺裤裆中的鸡巴毛儿!”
    第二天凌晨,孙丙肚子里的肥猪肉还没消化完毕,就被四个做公的从被窝子
里掏出来,赤条条地扔到地上。正与孙丙睡在一起的戏班子里的旦角小桃红只穿
着一件红肚兜儿,缩在炕角上打哆嗦。慌乱中,公人的脚踢碎了一只尿罐,臊尿
遍地流,把孙丙腌成了一个咸菜疙瘩。他大声喊叫着:“弟兄们,弟兄们,有话
好说,有话好说嘛!”
    两个公人反拧着他的胳膊将他拖起来。一个公人打火点着了墙洞里的灯盏。
借着金黄的灯光,他看到了李武的笑脸。他说:“李武李武,咱们远日无仇,近
日无怨,你为什么要害我?”
    李武趋前两步,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然后将一口唾沫啐到他的脸上,骂道
:“臭戏子,咱们确实无仇无怨,但你与钱大老爷结下了仇怨。兄弟端着钱大老
爷的饭碗,不得不下来抓你,还请你多多包涵!”
    孙丙道:“钱大老爷与我有什么仇怨?”
    李武笑道:“老哥,您真是贵人好忘事!昨天你不是亲口说,钱大老爷的胡
须不如您裤裆里的鸡巴毛儿吗?”
    孙丙翻着眼睛说:“李武,你这是血口喷人!我啥时说过这样的话?我一不
疯,二不傻,能说这样的混话吗?”
    李武道:“你不疯不傻,但是让肥猪油蒙了心。”
    孙丙说:“你干屎抹不到人身上。”
    “好汉做事好汉当嘛!”李武道,“你穿不穿衣裳?不愿穿就光着走,愿穿
就麻溜点。爷们没工夫跟你一个臭戏子磨牙斗嘴,钱大老爷正在街里等着验看你
的鸡巴毛呢!
    孙丙被公人们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进入了县衙大堂。他的脑袋有些发昏,浑
身上下,不知有多少处伤痕在发热做痛。他已经被关在大牢里三天,身上爬满了
臭虫和虱子。三天里,狱卒们把他拖出来六次,每次都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皮
鞭、棍棒,雨点般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打得他暗驴一样胡乱碰壁。三天里,狱卒
只给他喝了一碗浊水,吃了一碗馊饭。他感到饥渴难挨,浑身痛疼,身上的血八
成让臭虫。
    虱子吸光了。他看到那些吸饱了血的小东西在墙上一片片地发着亮,浸过油
的养麦粒就这样。他感到自己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再过三天,非死在这里不可。
他后悔自己图一时痛快说了那句不该说的话。他也后悔去抢那盘肥猪肉。他很想
抬起手,抽自己几个大耳瓜子,惩罚这张惹是生非的臭嘴。但刚刚抬起胳膊,眼
前就一阵金花乱舞。胳膊又酸又硬,如同冰冷的铁棒。于是那胳膊便又重重地垂
下去,牛鞅子般悬挂在肩上。
    那天是个阴天,大堂里点着十几根粗大的羊油蜡烛。烛火跳跃不定,火苗上
飘扬着油烟。羊油被燃烧时散出刺鼻的膻气。他感到头晕恶心,胃里有一股强硬
的东西在碰撞着,翻腾着,一股腥臭的液体夺唇而出。他吐在了大堂上,感到很
耻辱,甚至有些歉疚。他擦擦嘴巴和胡子上的脏物,刚想说点什么表示歉意,就
听到在大堂两侧比较阴暗的地方,突然响起了低沉的、整齐的、训练有素的“呜
——喂——”
    之声。这声音吓了他一大跳,一时不知做何应对。这时,押他上堂的公人在
他的胭窝处端了一脚,他便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坚硬的石板上。
    跪在地上,他感到比站着轻松。吐出了胃中浊食,心里清明了许多。他忽然
感到,不应该哭哭啼啼,窝窝囊囊。好汉做事好汉当,砍头不过一个碗大的疤。
看这个阵势,县太爷是不会饶过自己的,装囗也没用。横竖是个死,那还不如死
出点子英雄气概,没准了二十年后就会被人编成戏文演唱,也算是百世流芳。想
到此就觉得一股热血在血管子里涌动,冲激得太阳穴嘭嘭直跳。口中的渴,腹中
的钱,身上的痛,立马减轻了许多。眼睛里有了津液,眼珠子也活泛起来。脑子
也灵活了。许许多多他在舞台上扮演过的英雄好汉的悲壮事迹和慷慨唱词涌上了
他的心头。“哪怕你狗官施刑杖,咬紧牙关俺能承当”!于是,他挺起胸,抬起
头,在街役们狐假虎威、持续不断地呜喂声中,在神秘森严的气氛里。
    他拾起头,首先看到的就是端坐在正大光明匾额下、端坐在辉煌的烛光里、
端坐在沉重笨拙的鸡血色雕花公案后边、赤面长须、俨然一尊神像的知县大老爷。
他看到知县大老爷也正在注目自己。他不得不承认,知县大老爷确实是仪表堂堂,
并非是李武胡说。尤其是知县胸前那部胡须,的确也是马尾青丝,根根脱俗。他
不由地感到惭愧,心里竟油然地生出了一些对知县大老爷的亲近之情,如同见到
了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兄弟们相逢在公堂之上,想起了当年事热泪汪汪……”
    知县大老爷一拍惊堂木,清脆的响声在大堂里飞溅。孙丙吃了一惊,松懈的
身体猛然收紧。他看到大老爷威严的脸,马上就如梦初醒,明白了大堂不是戏台
子,大老爷不是须生,自己也不是花脸。
    “堂下跪着的,报上你的名字!”
    “小民孙丙。”
    “哪里人氏?”
    “东北乡人。”
    “多大岁数?”
    “四十五岁。”
    “做何营生?”
    “戏班班主。”
    “知道为何传你前来?”
    “小的酒醉之后,胡言乱语,冒犯了大老爷。”
    “你说了什么胡言乱语?”
    “小的不敢再说。”
    “但说无妨。”
    “小的不敢再说。”
    “说来。”
    “小的说大老爷的胡须还不如我裤裆里的鸡巴毛儿。”
    大堂的两侧响起了吃吃的窃笑声。孙丙抬头看到,大老爷的脸上,突然泄露
了出一丝顽皮的笑容,但这顽笑很快就被虚假的严肃遮掩住了。
    “大胆孙丙,”大老爷猛拍惊堂木,道:“为什么要侮辱本官?”
    “小的该死……小的听说大老爷的胡须生得好,心里不服气,所以才口出狂
言……”
    “你想跟本官比比胡须?”
    “小的别无所长,但自认为胡须是天下第一。小的扮演《单刀会》里的关云
长都不用戴髯口。”
    大江东去浪千叠,赴西风小舟一叶,才离了九重龙凤阙,探千丈龙潭虎穴…

    “你站起来,让本官看看你那胡须。”
    孙丙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如同站在随波逐流的小舢板上。
    现东吴飘渺渺旌旗绕,恰便似虎入羊群何惧尔曹……
    “果然是部好胡须,但未必能胜过本官。”
    “小的不服气。”
    “你想跟本官如何比法?”
    “小的想跟大老爷用水比。”
    “说下去!”
    “小的的胡须能够入水不漂,一插到底!”
    “竟然有这等事?”大老爷捋着胡须,沉吟半晌,道,“你要是比输了呢?”
    “要是比输了,小的的胡须就是大老爷裤裆里的鸡巴毛!”
    衙役们憋不住的笑响了堂。大老爷猛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大胆孙丙,还
敢口出秽言!”
    “小的该死。”
    “孙丙,你辱骂朝廷命官,本当依法严惩,但本官念你为人尚属鲠直,干事
敢做敢当,故法外施恩,答应与你比赛。你要是赢了,你的罪一笔勾销。你要是
输了,本官要你自己动手,把胡子全部拔掉,从此后不准蓄须!你愿意吗?”
    “小的愿意。”
    “退堂!”钱大老爷说罢,起身便走,如一股爽朗的风,消逝在大堂屏风之
后。
    斗须的地点,选定在县行仪门和大门之间宽阔的跨院里。钱大老爷不希望把
这次活动搞得规模太大,只请了县城里颇有声望的十几位乡绅。一是请他们前来
观看,二是请他们来做见证人。但钱大老爷和孙丙斗须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一
大早,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就成群结队地往县衙前汇集。初来的人慑于衙门的威风,
只是远远地观看,后来人越聚越多,便你推我拥地往县行大门逼近。法不责众,
平日里路过县衙连头都不敢抬的民众,竟然抱成团把几个堵在门口拦挡的衙役挤
到了一边,然后潮水一样地涌了进来。顷刻之间,跨院里就塞满了看客,而大门
之外,还有人源源不断地挤进来。有一些胆大包天的顽童,攀援着大墙外的树木,
骑上了高高的墙头。
    跨院正中,早用十几条沉重的揪木板凳,围出了一个多角的圆圈。知县老爷
请来的乡绅们,端坐在长凳上,一个个表情严肃,宛若肩负着千斤的重担。坐在
长凳上的还有刑名师爷、钱谷师爷、六房书办。长凳的外边,衙役们围成一圈,
用脊背抵住拥挤的看客。圆圈正中,并排放着两个高大的木桶,桶里贮满清水。
斗须的人还没登场。人们有些焦急,脸上都出了油汗。几个泥鳅一样在人群里乱
钻的孩子,引起了一阵阵的骚乱。衙役们被挤得立脚不稳,如同被洪水冲激着的
弯曲的玉米棵子。他们平日里张牙舞爪,今日里都有了一副好心性。老百姓和官
府的关系因为这场奇特的比赛变得格外亲近。一条长凳被人潮冲翻,一个手捧着
水烟袋的高个子乡绅跳到一边,愣怔着斗鸡眼打量着人群,神情颇似一个歪头想
事的公鸡。一个花白胡须的胖乡绅猪拱地似的趴在地上,费了大劲才从人脚中爬
起来。他一边擦着绸长衫上的污泥,一边沙着嗓子骂人,肉嘟嘟的大脸涨成一块
刚刚出炉的烧饼。一个街役被挤趴在长凳的边缘上,正硌着肋巴骨。他杀猪似的
嚎叫着,直到被他的同伙从人群里拖出来。快班的行役头儿刘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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