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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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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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的塑像前,横躺竖倒着十几个叫花子。尿骚屁臭馊饭味儿,直扑俺的脑瓜子,
熏得俺想呕想吐。尊贵的送子娘娘,跟这群野猫住在一起,您老人家可是遭了大
罪了。他们恰似那开春的蛇,在地上伸展着僵硬的身体,然后一个接着一个,懒
洋洋地爬起来。那个花白胡子、红烂眼圈的花子头儿朱八,对着俺挤鼻子弄眼,
冲着俺啐了一口唾沫,大声喊叫:“晦气晦气真晦气,睁眼看到母兔子!”
    他的那群贼孙子,学着他的样子,对着俺吐唾沫,连声学舌:“晦气晦气真
晦气,睁眼看到母兔子!”
    那只毛茸茸的红腚猴子,一道闪电般蹿到俺的肩膀上,吓得俺三魂丢了两魂
半。
    没等俺回过神来,这畜生,伸爪子进竹篮,抢走了那条狗腿。又一闪,蹿回
香案;再一闪,跃到娘娘肩上。在蹿跳当中,它颈上的铁链子哗啦哗啦地响着,
尾巴成了扫帚,扫起一团团灰尘,刺激得俺鼻孔发痒,“啊—嗤!”该死的骚猴
子,人样的畜生。它蹲在娘娘肩上,龇牙咧嘴啃那条狗腿。猴爪子乱抹,油污了
娘娘的脸。娘娘不怨不怒,低眉顺眼,一副大慈大悲的模样。娘娘连一条猴子都
治不了,又有什么本事去救俺爹的性命呢?
    爹呀爹,您胆大包天,您是黄鼠狼子日骆驼,尽拣大个的弄。这一祸闯得惊
天动地。连当朝的慈禧老佛爷,也知道了您的大名;连德意志的威廉大皇帝,也
知道了您的事迹。您一个草民百姓,走街穿巷混口吃的臭戏子,闹腾到了这个份
上,倒也不枉活了这一世。就像那戏里唱的,“窝窝囊囊活千年,不如轰轰烈烈
活三天”。
    爹,你唱了半辈子戏,扮演的都是别人的故事,这一次,您笃定了自己要进
戏,演戏演戏,演到最后自己也成了戏。
    叫花子们,把俺包围起来,有的对着俺伸出烂得流水的手,有的对着俺袒露
出长了疮的肚皮。他们围着俺起哄,怪腔加上怪调,大呼加上小叫,唱歌,报庙,
狼嗥,驴叫,呜哩哇啦真热闹,犹如一团鸡毛乱糟糟。
    “行行好,行行好,狗肉西施赵大嫂。施舍两个小铜钱,捡回两个大元宝…

    您不给,俺不要,你家要得现世报……“
    在一片鬼哭狼嚎中,这些狗日的,有的拧俺的大腿,有的掐俺的屁股,有的
摸俺的奶子……浑水儿摸鱼,顺蔓儿摸瓜,占足了俺的便宜。俺想夺门逃跑,被
他们扯住了胳膊搂住了腰。俺扑向朱八,朱八,朱八,老娘今日跟你拼了。朱八
捡起身边一条细竹竿,对准俺的膝盖轻轻地一戳,俺腿弯子一麻,跪在了地上。
朱八冷笑一声,说:“肥猪碰门,不吃白不吃!孩儿们,钱大老爷吃肉,你们就
喝点荤汤吧!”
    叫花子们一哄而上,把俺按倒在地,几下子就把俺的裤子扒了。在这危急关
头,俺说:朱八,你这个狗日的,趁火打劫,不算好汉。你知不知道,俺的亲爹,
让钱丁抓进了大牢,就等着开刀问斩?朱八翻着烂眼圈子问俺:“你爹是谁?”
    俺说,朱八,你这是睁着眼打呼噜,装鼾(憨)呢!全中国都知道俺爹是谁,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俺爹是高密东北乡的孙丙!俺爹是唱猫腔的孙丙,俺爹是扒
铁路的孙丙,俺爹是领导着老百姓跟德国鬼子干的孙丙!朱八翻身爬起来,双手
抱拳,放在胸前,连声说:“姑奶奶,得罪得罪,不知者不怪罪!咱家只知道钱
丁是你的干爹,不知道孙丙是你的亲爹。钱丁是个王八蛋,你爹是个英雄汉!你
爹有种,敢跟洋鬼子真刀真枪地干,咱家打心眼里佩服。有用得着咱家的时候,
姑奶奶尽管开口。孩儿们,都跪下,给姑奶奶磕头赔罪!”
    这群叫花子,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给俺磕头,真磕,磕得嘣嘣响,额头上都
沾了灰尘。他们齐声喊叫:“姑奶奶万福!姑奶奶万福!”
    连那只蹲在娘娘肩上的毛猴子,也撤掉狗腿,拖泥曳水地跳下来,学着人的
样子,给俺磕头作揖,怪模怪样,逗人发笑。朱八说:“孩儿们,明儿个弄几条
肥狗给姑奶奶送去!”
    俺忙说:不用,不用。朱八说:“您就甭客气啦,咱家这些孩子出去弄条狗,
比伸手从裤裆里摸个虱子还容易。”
    叫花子们嘻嘻地笑着,有的龇着黄板牙,有的咧开缺牙的嘴。俺忽然觉得,
这群叫花子,很是可爱。他们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阳光终于从庙门口射进来,
红彤彤地,暖呼呼地,照耀着叫花子们的笑脸。俺的鼻子一阵发酸,热泪顿时盈
了眶。
    朱八说:“姑奶奶,要不要我们去劫大牢?”
    俺说,不要,不要,千万不要。俺爹这个案子,非同一般,牢门口不但有县
衙的兵士站岗,克罗德还派来了一队德国鬼子放哨。朱八说:“侯小七,出去溜
达着,有什么消息赶快来报告。”
    候小七说:“遵令!”他从娘娘像前拿起铜锣,背上口袋,吹一声口哨,说
:“乖儿子,跟爹走!”那只毛猴子,飕,蹿上他的肩头。侯小七驮着他的猴子,
敲着锣,唱着歌,走了。俺抬头看到,泥塑的娘娘,浑身焕发着陈旧的光彩,银
盘似的脸上,水淋淋地,冒出了一层汗珠子——娘娘显灵了啊,娘娘显灵!娘娘
显灵,保佑俺的爹吧!
    俺回了家,心中充满了希望。小甲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磨刀。他对着俺
笑笑,既亲切又友好。俺也对着他笑笑,也是既亲切又友好。他用手指试试刀锋,
可能是还嫌不够快,低下头去继续磨,(炎欠)啦,(炎欠)啦。他只穿着一件
汗褐儿,裸着半身蒜瓣子肉,虎背熊腰,胸脯上一片黑毛。俺进了正房,看到公
爹端坐在那张他从京城运回来的檀香木嵌金丝的雕龙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他双手
掐着一串檀香木佛珠,嘴里嘟嘟哝哝,不知是在颂经还是在骂人。堂屋里大部幽
暗,阳光从窗棂间射进来,一条条一框框。有一道光,金子银子似的,照着他的
脸,闪闪发亮。俺公爹脸盘瘦削,眼窝子深陷,高高的鼻梁下,紧闭着的嘴,活
脱脱一条刀疤。他短短的上唇和长长的下巴上,光光得没有一根毛,怪不得人们
传说他是一个从皇宫里逃回来的太监呢。他的头发已经稀疏,要搀上许多的黑绒
线,才能勉强地打成一条辫子。
    他微微地睁开眼,一线冰凉的光芒射到了俺的身上。俺问候他:爹,您起来
了?
    他点了一下头,继续地捻他的佛珠。
    按照几个月来的习惯,俺找来牛角梳子,给公爹梳头打辫子。这本是丫头干
的活儿,但俺家没有丫头。儿媳也没有给公爹梳头的,让人碰见不是有爬灰嫌疑
吗?
    但俺有把柄握在这个老东西手里,他让俺给他梳头,俺就给他梳头。其实他
这毛病也是俺给他惯成的。他刚回来那会儿的一个早晨,一个人在那里攥着把破
梳子别别扭扭地梳头,小甲充孝顺,上前去给他梳,一边梳一边说:“爹,我头
上毛少,小时候听娘说是生秃疮把毛疤了去了,您头上毛也少,是不是您也生过
秃疮?”
    小甲笨手笨脚,老东西龇牙咧嘴,说他受罪吧可是孝顺儿子给爹梳头,说他
享福吧小甲那动作分明是给死猪薅毛。那天俺刚好从钱大老爷那里回来,心情很
好。
    为了让这爷俩高兴,俺就说:爹呀,让俺给你梳头吧。俺把他那些毛儿梳得
服服帖帖,还掺上了黑丝线给他编了一条大辫子。然后俺把镜子搬到他的面前让
他看。他用手捋着那条半真半假的大辫子,阴森森的眼窝里竟然出现了一片泪光。
这可真是稀罕事儿。小甲摸着他爹的眼窝问:“爹,您哭了?”
    公爹摇摇头,说:“当今皇太后有一个专门的梳头太监,但太后不用,太后
的头都是李莲英李大总管梳的。”
    公爹的话让俺摸不到门前锅后,小甲一听到他爹说北京的事就人了迷,缠上
去央求他爹讲。他爹不理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张银票,递给俺,说:“媳妇,去
买几丈洋布缝几件衣裳吧,伺候了俺这些日子,辛苦了!”
    第二天俺还在炕上呼呼大睡呢,小甲就把俺弄醒了。你干什么,俺烦恼地问。
    小甲竟然理直气壮地说:“起来,起来,俺爹等着你给他梳头呢!”
    俺愣了一会,心里说不出地别扭,真是善门好开,善门难关啊。他把俺当成
什么了?老东西,你不是慈禧皇太后卢俺也不是大太监李莲英。你那两根蔫不拉
唧、花白夹杂、臭气哄哄的狗毛俺给你梳一次你就等于烧了八辈子高香修来的福
分,你竟然如那吃腥嘴的猫儿,尝到了滋味的光棍,没完没了了。你以为给了俺
一张五两的银票就可以随随便便地指使俺,呸,你也不想想你是谁,你也不想想
俺是谁。俺憋着一肚子火儿下了炕,想给他几句歹毒的,让他收起他的贼心。但
还没等俺开口呢,老东西就仰脸望着房笆,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不知谁给高
密县令梳头?”
    俺感到身上一阵发冷,感到眼前这个老家伙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能隐身藏
形的鬼魂,要不他怎么知道俺给钱大老爷梳头的事呢。说完了这句话,他的头突
然地摆正了,腰杆子也在椅子上挺得笔直,两道阴森森的目光把俺的身子都要戳
穿了。
    俺的气哧啦一下就泄了,乖乖地转到他的背后,梳理他那些狗毛。梳理着他
的狗毛,俺不由地想起了俺干爹那油光光滑溜溜散发着香气的漆黑的好头发;捏
着他的秃驴尾巴一样的小辫子,俺不由地想起了干爹那条沉甸甸的、肉乎乎的、
仿佛自己会动的大辫子。干爹用他的大辫子扫着俺的身体,从俺的头顶扫到俺的
脚后跟,扫得俺百爪挠心,全身的每个汗毛孔里都溢出浪来……
    没办法了,梳吧,自己酿出来的苦酒自己喝。俺只要给俺干爹梳头,俺干爹
就要伸手摸俺,往往是头没梳完两个人就粘乎在了一起。俺就不信老东西不动心。
俺等着他顺着竿儿往上爬,老东西,只要你敢往上爬,俺就让你上得去下不来。
到了那时候,你就得乖乖地听俺的。到那时候哦,俺还给你梳头,梳你个毬去吧。
外界里盛传着这个老东西怀里揣着十万两银票,早晚俺要你把它摸出来。俺盼着
他往上爬,但是老东西好定性,至今还不爬。俺就不信天下有不吃腥的猫儿,老
东西,俺倒要看看你还能憋多久!俺松开了他的辫子,用梳子通着他那几缕柔软
的杂毛。今天早晨俺的动作格外地温柔,俺强忍着恶心用小手指搔着他的耳朵根
儿,用胸脯子蹭着他的脖子说,爹呀,俺娘家爹被官府抓进了大牢,您老人家在
京城里待过,面子大,去保一保吧!老东西一声不吭,毫无反应。俺知道他一点
都不聋,他是在装聋作哑。俺捏着他的肩头,又说了一遍,他依然是不吭不哈。
不知不觉中阳光下移,照亮了公爹的棕色绸马褂上的黄铜纽扣,接着又照亮了他
那两只不紧不忙地数着檀香木佛珠的小手。这两只小手又白又嫩,与他的性别和
年龄都极不相称。您用刀压着俺脖子逼着俺相信俺也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两只拿
了一辈子大板刀砍人头的手。
    过去俺不敢相信,现在俺还是半信半疑。俺把身子更紧地往他身上贴了贴,
撒着娇说,爹呀,俺娘家爹犯了事了,您在京城里待过,见过大世面,帮着俺拿
拿主意嘛!
    俺在他那瘦骨伶什的肩膀上捏了一把,俺把沉甸甸的奶子放在他的脖子上歇
息。俺的嘴里,发出了一串哼哼唧唧的娇声。俺这一套手段,施展到钱丁钱大老
爷身上,他立刻就酥了骨头麻了筋,俺让他怎么着他就会怎么着。可是眼前这个
老杂毛,简直是一块不进油盐的石头蛋子,任凭俺把一对比香瓜还要软绵的奶子
颠得上蹿下跳,任凭俺浪得水漫了金山寺,他就是不动也不吭。突然,俺看到他
那双捻佛珠的小手停了下来,俺看到那两只可爱的小胖手似乎微微地颤抖,俺的
心中一阵狂喜,老东西,终于挺不住了吧?癞蛤蟆垫床腿儿,顶不了多大会儿。
俺就不信掏不出你怀里那沓子银票,俺就不信你还敢拿俺和大老爷的私情要挟俺,
逼着俺梳你的狗头。爹呀,帮俺想想办法吧!俺在他的背后继续地卖弄风情。突
然,俺听到了一声冷笑,就像月黑天从老葛田的黑松林子里传出的夜猫子的叫声,
令人心惊胆战。俺的身体,顷刻间就凉透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和欲望,都不知跑
到哪里去了。这个老东西,还是个人吗?是人能发出这样子的笑声吗?他不是人,
肯定是个魔鬼。他也不是俺的公爹,俺跟了赵小甲十几年,从来没听他说过他还
有一个闯京城的爹。不但他没有说过,连那些头脑明白见多识广的左邻右舍都没
说过。他什么都可能是,就是不可能是俺的公爹。他的相貌,跟俺丈夫的相貌一
点儿也不肖似。老杂毛儿,你大概是个变化成人形的山猎野兽吧?别人家怕你们
这些妖魔鬼怪,俺家可是不怕。正好栏里有一条墨黑的狗,待会儿就让小甲把它
杀死,接一盆黑狗血,冷不防泼到老杂毛的头上,让你这个妖魔鬼怪显出原形。
    清明节那天,下着牛毛细雨,一团团破棉絮似的灰云,在天地间懒洋洋地滚
动。
    一大早,俺就随着城里的红男绿女,涌出了南门。那天俺撑着一把绘画着许
仙游湖遇白蛇的油纸伞,梳得油光光的头发上别着一个蝴蝶夹子。俺的脸上,薄
薄地使了一层官粉,两腮上搽了胭脂,双眉间点了一颗豌豆粒大的美人痣,嘴唇
涂成了樱桃红。俺上身穿一件水红色洋布褂子,下穿一条翠绿色洋布裤子,洋人
坏透了,但洋布好极了。俺脚蹬一双绿绸帮子上刺绣着黄鸳鸯戏粉荷花的大绣鞋,
不是笑话俺脚大吗?俺就让你们看看俺的脚到底有多大。俺对着那面水银玻璃镜
子,悄悄地那么一瞅,里边是一个水灵灵的风流美人。俺自己看了都爱,何况那
些个男人。尽管因为爹的事俺心中悲酸,但干爹说心中越是痛,脸上要越是欢,
不能把窝囊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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