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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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 莫言-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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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个男人。尽管因为爹的事俺心中悲酸,但干爹说心中越是痛,脸上要越是欢,
不能把窝囊样子给人看。好吧好吧好吧好,看吧看吧看吧看,今日老娘要和高密
城里的女人们好好地赛一赛,什么举人家的小姐,什么翰林府里的千金,比不上
老娘一根脚指头。俺的短处就是一双大脚,都怪俺娘死得早,没人给俺裹小脚,
提起脚来俺就心里痛。但俺的干爹说他就喜欢天足的女人,天足才有天然之趣。
他在俺身上时总是要俺用脚后跟敲打他的屁股。俺用脚后跟敲打着他的屁股,他
就大声喊叫:“大脚好,大脚好,大脚才是金元宝,小脚是对羊蹄爪……”
    那时尽管俺的亲爹已经在东北乡装神弄鬼设立了神坛,准备着跟德国人刀枪
相见;尽管俺干爹已经被俺亲爹的事情闹得心烦意乱,东北乡二十七条人命让他
郁郁寡欢,但高密城里还是一片和平景象。东北乡发生的血案,仿佛与县城的百
姓无关。
    俺的干爹钱大老爷,着人在南门外兵马校场上,用五根粗大挺直的杉木,竖
起了一架高大的秋千。秋千架周围,聚集了全城的少男少女。女的都打扮得花枝
招展,男的都把辫子梳得溜光水滑。一阵阵的欢声,一阵阵的笑语。欢声笑语里,
夹杂着小商小贩的叫卖声:糖球——葫芦——!
    瓜子——花生——!
    收起油纸伞,俺挤进人群,四下里一巡睃,看见了被两个丫鬓搀扶着、传说
能诗能文的齐家小姐。她花团锦簇,珠翠满头,可惜生了张长长的马脸,白茫茫
的一块盐碱地,上面长了两撮瘦草,那是她的眉毛。俺还看见了在四个丫鬟护卫
下的姬翰林家的千金,据说是描龙绣风的高手,筝琴琵琶诸般乐器样样能演奏。
但可惜是小鼻子小眼小耳朵,像一只鬼精蛤蟆眼的小母狗。倒是胭脂巷里那些出
来游春的婊子们,笑的笑,扭的扭,活泼泼一群猴。俺前后左右全看过,糊地挺
胸抬起头。那些青皮小后生,眼坏子不错地盯着俺,把俺从头看到脚,把俺从脚
看到头。他们都张开黑洞洞的嘴巴,下巴上挂着哈喇子。俺微笑着,心里那叫恣!
儿子们,孙子们,开开眼吧,回家去做你们的花花梦吧!老娘今日发善心,让你
们看个够。那些孩子们木呆了半天,忽然回过神儿来,发了一声吼叫,好似平地
上起了一声雷,然后是七嘴八舌地一阵胡吵闹:狗肉西施,高密第一!
    看看看,看看人家那桃花脸蛋柳条腰,螳螂脖子仙鹤腿!
    看了上半截把人想死,看了下半截把人吓死,只有钱大老爷怪启,喜欢大脚
仙人。
    别胡说,路边说闲话,草窝里有人听。让人报上去,把你们抓进衙门,四十
大板把屁股打成烂菜帮子。
    任你们这些小猢狲说什么老娘今日都不会生气,只要俺干爹喜欢,你们算些
什么东西?!老娘是来打秋千的,不是听你们胡说的。你们嘴里贬我,心里恨不
得把俺的尿喝了。
    这时秋千架空了出来,粗大的湿漉漉的麻绳子在牛毛细雨里悠荡着,等待着
俺去荡它。俺把油纸伞往后一扔,也不知被哪个猢狲接了去。俺把身体往前一跃,
犹如一条红鲤鱼出了水。俺双手把住秋千绳子,身体又是往上一跃,双脚就踩住
了踏板。让你们这些孩子们看看大脚的好处吧!俺大声喊:儿子们,开开眼吧,
老娘给你们露两手,让你们长长见识,让你们知道秋千该是怎么个荡法。
    ——适才那个荡秋千的,不知是谁家的又肥又笨的蠢丫头,焦炭不如她的脸
黑,磨盘不如她的腚大,菱角也比她的脚大,这样的身段模样,也好意思上秋千?
真是四脚蛇豁了鼻子,不要脸了。秋千架是什么?秋千架就是飘荡的戏台子,上
去就是表演,是展览身段卖脸蛋子,是大波浪里的小舢板,是风,是流,是狂,
是荡,是女人们撒娇放浪的机会。俺干爹为什么要在这校场上竖秋千?你们以为
他真是爱民?
    呸!美得你们!实话实说,这秋千架是俺干爹专门给俺竖的,是他老人家送
给俺的清明礼物。你们信不信?不信就去问俺干爹。昨天傍晚,俺去给他送狗肉,
一番云雨过后,干爹搂着俺的腰对俺说:“小心肝儿,小宝贝儿,明日是清明节,
干爹在南校场上,给你竖了一架秋千。干爹知道你练过刀马旦,去给他们露两脚,
震不了山东省,你也要给我震了高密县,让那些草民知道,钱某人的干闺女,是
个女中豪杰花木兰!让他们知道,大脚比小脚更好看。钱某人要移风易俗,让高
密女人不再缠足。”
    俺说,干爹,因为俺爹的事,闹得您心里不痛快,为了保护俺爹,您担着天
大的干系,您不痛快,俺也没有心思。干爹亲着俺的脚丫儿,感动地说:“眉娘,
我的心肝,干爹就是要借着闹清明节的机会,扫扫全县的晦气,死了的人活不了
了,但活着的人,更要欢气!你哭哭啼啼,没有几个人真心同情你,更多的人是
在看你的笑话。你如果硬起来,挺起来,比他们还硬,比他们还挺,他们就会服
你。那些编书的唱戏的,就会把你写到书里,把你编进戏里。你在那秋千架上,
把本事都施展出来吧!过上个十年八载,你们的猫腔里,没准就会有一出‘孙眉
娘大闹秋千架’呢!”
    别的俺不会,干爹,俺用脚丫子挑弄着他的胡须,说,要说打秋千,女儿绝
不会给您丢脸。俺双手抓住绳子,腚往下沉,腿往下弯,脚尖蹬住秋千板,屁股
往后一撅,身体往前一送,挺胸抬头鼓肚子,秋千就荡起来了。俺把绳子往后泣,
又是下腚曲腿脚蹬板,又是挺胸抬头双腿绷。秋千横杆上的大铁环豁朗豁朗地响
起来了。
    秋千荡起来了。越荡越高,越荡越快,越荡越陡峭,越荡越有力气,越荡动
静越“
    大,嘎啦啦,嘎啦啦,嘎啦啦……绷紧的绳索呼呼地带着风,横杆上的铁环
发出吓人的响声。俺感到飘飘欲仙,鸟儿的翅膀变成了俺的双臂,羽毛长满了俺
的胸膛。
    俺把秋千荡到了最高点,身体随着秋千悠荡,心里汹涌着大海里的潮水。一
会儿涨上来,一会儿落下去。浪头追着浪头,水花追着水花。大鱼追着小鱼,小
鱼追着小虾。哗哗哗哗哗……高啊高啊高啊,实在是高,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俺的身体仰起来了,俺的脸碰到了飞翔着来看热闹的小燕子的嫩黄的肚皮,俺
臭美地躺在了风编雨织的柔软无比的垫子上,荡到最高处时,俺探头从那棵最大
的老杏树的梢头上咬下了一枝杏花,周围一片喝彩……真恣悠啊,真舒坦啊,得
了道啦,成了仙啦……
    然后,让大坝决口,让潮水退落,浪头拖着浪头,水花扯着水花,大鱼拉着
小鱼,小鱼拽着小虾,啦啦啦啦,退下去了。退到低谷又猛然地上升,俺就俯仰
在那两根绷得紧紧、颤抖不止的绳子上,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双眼看到了新鲜
的黄土和紫红色的小草芽苗,嘴里叼着杏花,鼻子里全是杏花淡淡的清香。
    俺在秋千架上撒欢儿,地上那些看客,那些儿子孙子重孙子,青皮流氓小光
棍、都跟着俺犯了狂。俺悠上去,他们嗷;俺荡回来,他们哇。嗷——高上去啦!
哇——荡回来啦!夹杂着细雨的湿漉漉、甜丝丝、咸滋滋、湿牛皮一样的风,鼓
舞着俺的衣服,灌满了俺的胸膛,俺心里已经足足的了。尽管娘家爹出了事,但
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爹你好自为之吧,女儿今后就管自己的日子了。俺家里有
一个忠厚老实能挡风能遮雨的丈夫,外边有一个既有权又有势、既多情又多趣的
相好;想酒就喝酒,想肉就吃肉;敢哭敢笑敢浪敢闹,谁也不能把俺怎么着。这
就是福!这是俺那个受了一辈子苦的亲娘吃斋念佛替俺修来的福,这是俺命里带
来的福。感谢老天爷爷。感谢皇上皇太后。感谢干爹钱大老爷。感谢俺那个憨憨
怪怪的小甲。感谢钱大老爷那根专门为俺定做的神仙棒槌……那可是一件天上难
找地下难寻的好宝贝,那是俺的药。还得感谢钱大老爷后堂里那位深藏不露的太
太,她不能生育,鼓励老爷纳妾,但老爷决不纳妄。
    俗话说水满则流,月满则亏,人欢没好事,狗欢抢屎吃,俺在秋千架上出大
风头时,俺的个亲爹孙丙,领导着东北乡的老百姓,扛着锨、镢、二齿钩子,举
着扁担、木叉、掏灰耙,包围了德国人的铁路窝棚。他们打死了一堆二鬼子,活
捉了三个德国兵。他们剥光了德国人的衣裳,绑在大槐树上,用尿滋脸。他们拔
了筑路的标志木橛子烧了火,他们拆了铁轨扔下河。他们拆下了枕木扛回家盖了
猪窝。他们还把筑路的窝棚点上了火。
    俺把秋千架荡到了最高点,目光越过了城墙,看到了城里鱼鳞般的房舍。俺
看到了青石板铺成的衙前大道,看到了俺干爹居住的那一进套着一进、重重叠叠
的高大瓦屋。俺看到干爹的四人大轿已经出了仪门,一个红帽皂衣的衙役头前鸣
锣开道,随后是两排行役,也都是红帽皂衣,高举着旗牌伞扇,然后就是俺干爹
的四人大轿。
    两个带刀的护卫,手扶着轿杆,随轿前进。轿后跟随着六房书办,长随催班。
三锤半锣敲过,衙役们发起威声,轿夫们迈着轻捷的碎步,腿上好似安着弹簧。
轿子上下起伏,如同波浪上漂流的小船。
    俺的目光越过县城,看到东北方向,从青岛爬过来的德国人的铁路,变成了
一条被砸烂了脑壳的长虫,在那里扭曲着翻动。一群黑压压的人,在开了春泛着
浅绿颜色的原野上,招摇着几杆杂色旗帜,蜂拥着扑向铁路。那时俺还不知道那
是俺爹在领头造反,知道了俺就没心思在秋千架上放浪。俺看到在铁路那边,几
缕黑烟升起来,看起来如几棵活动的大树,很快又传来沉闷的声响。
    俺干爹的仪仗越来越近,渐渐地逼近了县城南门。锣声越来越响,喊威声越
来越亮,旗帜低垂在细雨中,好似滴血的狗皮。俺看到了轿夫脸上细密的汗珠子,
听到了他们粗重的喘息。道路两边的行人肃立垂头,不敢乱说乱动。连鲁解元家
那群出了名的恶狗也闭口无声。可见俺干爹的官威重于泰山,连畜生都不敢张狂。
俺心里热烘烘的,心中一座小火炉,炉上一把小酒壶。亲亲的干爹啊,想你想到
骨头里!
    把你泡进酒壶里!俺用力把秋千荡上去,好让干爹隔着轿帘看到俺的好身段。
    俺在秋千架上远远地看到,黑压压的人群——一团贴着地皮飞翔的黑云——
分不出男女老幼,辨不清李四张三,但你们那几杯大旗,晃花了俺的眼。你们哇
啦哇啦的叫唤着——其实俺根本就听不到你们的叫唤,俺猜到了你们一定会叫唤。
俺亲爹是唱戏的出身,是猫腔的第二代祖宗。猫腔原本是一个民间小戏,在俺爹
的手里发扬光大,成了一个北到莱州府、南到胶州府、西到青州府、东到登州府
四州十八县都有名的大戏。孙丙唱猫腔,女人泪汪汪。他原本就是一个喜欢叫唤
的人。他带的兵马,哪能不叫唤?这样的好风景不能错过,为了多看你们几眼,
俺下力气荡秋千。秋千架下那些傻瓜蛋子,还以为俺是为了他们表演呢。他们一
个个手舞足蹈,得意忘形。那天俺穿着单薄,再加上俺出了一身香汗——俺干爹
说俺的汗味好似玫瑰花瓣——俺知道自家身上的好宝贝都鼓突着立显,小腚儿朝
后小奶子朝前,让这群色痨鬼眼馋。凉风儿钻进俺的衣裳,在俺的胳肢窝里打旋。
风声雨声桃花儿开放声,桃花瓣儿沾着雨水沉甸甸。衙役的呐喊声,铁环的喀啦
声,小贩的叫卖声,牛犊的叫唤声……响成了一连片。这是一个热热闹闹的清明
节,红红火火的三月三。
    西南角老墓日那里,几个白发的老婆婆,在那里烧化纸钱。小旋风卷着烟在
墓田里立起,像与一棵棵黑色的树混在一起的白色的树。俺干爹的仪仗终于出了
南门,秋千架下的看客们都掉转了头。县官大老爷来了!有人喊叫。干爹的仪仗
围着校场转了一圈,衙役们抖起了狗精神,一个个挺胸叠肚,眼珠子瞪得滴溜溜
圆。干爹,隔着竹编的轿帘,俺看到了您的顶戴花翎,和您那张紫红色的方脸。
您下巴上留着一匹胡须,又直又硬赛钢丝,插到水里也不漂散。您的胡须就是咱
俩的连心锁,就是月老抛下来的红丝线,没有您的胡须和俺亲爹的胡须,您到哪
里去找俺这样一个糖瓜也似的干闺女?
    衙役们摆够了威风,其实是干爹您摆够了威风,把轿子停在了校场边缘。校
场西边是一片桃园,桃花盛开,一树接着一树,在迷蒙的细雨中,成了一团团粉
嘟嘟的轻烟。一个胯骨上挂着腰刀的衙役上前打开了轿帘,放俺干爹钻了出来。
俺干爹正正头上的顶戴花翎,抖抖腕上的马蹄袍袖,双手抱拳,放在胸前,对着
我们,作了一个揖,用他洪亮的嗓门,喊道:“父老们,子民们,节日好!”
    干爹,您这是装模作样呢,想起他在西花厅里跟俺玩耍的样子,俺就憋不住
地要笑。想起了这个春天里干爹遭受的苦难,俺就忍不住想哭。俺停住秋千,手
扶着绳索,站在秋千板上,抿着嘴儿,水着眼儿,心里翻腾着苦辣酸甜的浪花儿,
看着干爹演戏给猴看。干爹说:“本县一贯提倡种树,尤其提倡种桃树——”
    屁颠儿屁颠儿地跟随在干爹身后的城南社里正大声喊叫:“县台大老爷以身
作则,率先垂范,趁着这清明佳节雨纷纷,亲手栽下了一棵蟠桃树,为咱们老百
姓造福……”
    俺干爹白了这个抢话说的里正一眼,继续说:“子民们,尔等回去,在那房
前屋后,田边地头,都栽上桃树。子民们啊,‘少管闲事少赶集,多读诗书多种
桃’。用不了十年,我高密一县,就是‘干树万树桃花红,人民歌舞庆太平’的
美好日子!”
    干爹吟完诗,接过一把铁锹,在地上挖起了树坑。锹刃儿碰上一块石头子儿,
碰出几粒大火星。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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