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睿不再作答,心里紧张盘算着怎么带宝生安全离开,便冷冷质问:“那公主今日打算如何处置了结这件事情?”
圣公主盯着谢睿眼睛,道:“我猜不出你想做些什么,可是我仍想帮你,只因我知道,这女子于你极其重要,她死了,我便再也没有机会和她真正比试高低了。因为,她活到你心里。所以我不希望她是真死了。可是我还是要亲自来看看,看看是怎么样的女子能让你伤心。”
谢睿正欲接话,听得王相报来:“回圣公主,着太医院赵院判诊断,这女子热病攻心,已于一个时辰前去世。这病极易感染,女监已将女身隔离开来,部分女囚移至外监。”
圣公主愣了愣,道:“如此我还是要亲自看看方妥当。”话音刚落,宫中老嬷嬷便急着上前道:“公主千金之躯,虽然受皇上之托,但此事王相已有定论,而且又是染了时疾,怎能靠近。”
圣公主却仿佛赌气一般,狠狠说道,“命人带路。”
第四十五章
暗淡的房间,这本是女牢头当值的小厦,此时被用作医治之处。从糊窗户的薄纸透过微薄的光线,穿过飞舞的灰尘投到破旧的炕上,照到宝生灰白的面上,一切都笼罩着奇异的静谧。宝生安静的躺着,头发有些濡湿,沾了些污秽,黏结在了一处,额上还有些银针插着,微微渗出血丝。一只绿头大苍蝇嗡嗡的在空中盘旋,最后落在了凝结的污血上。
身上那条碎花百褶布衫,只是裙角有些肮脏。一只手舒展垂在裙边,另一只却紧紧拽着腰间系着的短刀,谢睿目光触及每处,心间就仿佛被大锤轮匝一次,又无法发作,不由得捏紧了拳头,旁人不解,只听得指节咯吱咯吱作响。
王相回头扫了眼跪着门口,吓得浑身打斗的胖婆子,哼哼了两声,向圣公主苓苒禀告道:“已经询问过医师和牢头,昨儿夜班时分病确实是好了些,但一到今早平旦之时,却突然加重了热度,医师赶着施了针法,也无法阻止恶化,后来又抽搐呕吐了几次,人就没了。”
简单几句话,谢睿想象着这几个时辰宝生所经历的痛楚生死,自己却只能等待,即使知道这只是药效所致,也不禁心肝具摧,无法自持。苓苒微微瞟过来,只见谢睿脸上写满了悲戚的愤怒,眸中的仿佛是燃烧的冰火,苓苒心痛不止。
苓苒出生帝王之家,作为英宗皇帝最爱的幼女,承欢膝下。其本身天赋极高,更得圣宠。而且平日出入更是孝悌贤良,深得朝野称颂,也未受过什么挫败。自从那夜偶遇谢睿,无论自己怎么靠近示好,谢睿只是无视。
想到自己甚至为了他,做出与皇兄意志相违背的举动,兄妹离心,也不能让眼前的男子亲近半分。此时更亲眼目睹谢睿为其他女子的痛心失常,心中突然被激起巨大的恨意和不甘,暗咬银牙,止不住的冷笑。
各人无话,暗怀心思。谢睿清醒下来,恢复常态,冷冷道:“既然王相亲自察看,那需尽快隔离下葬,还请圣公主明示。“
圣公主心中又偷偷有了计较,思索片刻,冷冷吩咐道:“我着皇兄托付,此事须尽快处理,不可牵涉过多。毕竟是名门女子,后事不可草率,须体现圣上皇恩浩荡,先着由王相处理,谢少保协助。”谢睿还欲辩驳争取,圣公主疲惫的拂了拂手,不欲多说,更不着一眼,便自带人回了。
“直接下葬!确是要运棺去哪里?”连曜心中也是蓦然一惊,虚着眼睛打量万胡。万胡灌了口茶水,道:“今儿天真热。确实如此,因为是热病,又是个没出阁的女子,刘家也没表态,所以不得入家族墓园,说要运去西岗坟场。”顿了顿,又急急道:“我刚才看到谢家侯勇那个干猴子带了他家人马,向西郊赶去,看样子也是事出紧急,哈哈,可能失了算盘,怕他家公子骂娘。”
连曜点点头,左手在书案的城图上凭空一划,手指落在了城西的方位,对万胡道:“西岗,离此处有三里,但如果我们人马此时出城,正是风头火势,很是打眼。依我看,先乔装出城,由西城上的庄子供应马匹,在这里汇集接应。”万胡顺着连曜指示,正是城图上叫做“泮湖庄”的点位。
万胡问道:“要先派人过去,准备出多少兄弟,马匹要多少?”连曜眯着眼睛思索片刻,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确实要有备无患,这样,就出你手下十八罗汉。”万胡奇道:“什么人什么重要,要我这些个把子兄弟出马?”连曜微微笑了笑,并不回答,又研究起城图,方道:“还要带上李医师,路上着专人保护他。咱们不拘手段,可偷可抢。”
初夏的第一场雨就这么下了,疯了似的,雨珠子肆无忌惮地打到蓑衣斗笠上,又被弹开。单薄的单衣被汗水贴在身上。马哒哒踩着泥浆,艰难爬上西岗。李早林骑了匹安南矮马,马在雨中烦躁,不停向自己身上扫尾巴,一尾马鬃拂到李医师面上,激得李医师打个大喷嚏。万胡在前面带路,此时狠狠瞪过来,李医师被盯的浑身不自在,想到自己无辜受累,拖至此处,又觉得这个络腮胡子实在可恶,嘴上喃喃道:“瞪你奶奶的,有让你落到爷的手上的时候。”
连曜心中着急,一路上已将过了半个多时辰,若是傍晚赶不到西郊石场,念及此处,连曜打了个冷战。连曜为人,遭遇越是紧急的情形,越发冷清干练,更莫提在战场之上遇到凶险生杀之事则是不计其数。只是这次,心里莫名存了一丝温情,焦灼之情便油然而生。
连曜却勒住了自己的马,问万胡道:“此路是最好的途径?”万胡肯定道:“西岗以前是石场,坟场在西岗底部,此处观察情况确实一目了然。”连曜问道:“坟场是地势最低者?”万胡想了一下,答道:“那倒不是,听常来的兄弟说,做采石场的时候,设计了泄洪道,沿着此渠,山中的细流到了山岗下的汇成一潭积水,那处才是地势最低者。”
连曜道:“我们空手上来尚且不易,若是救人离开,如何能快速撤开?高处用马反而也是个拖累。不如我们在水潭附近找埋伏处,将马系于远处。用人力于林木中撤离。”
万胡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子,发现胡子已被雨水溅湿,又看看上山的小路,点点头,挥手招来一名弟兄,问道:“亮子,你可探过积水潭处?”
亮子是个结实的后生,因家中秘传,入得土夫子却有些年头,于附近地势十分熟悉,此时听得如此问话,想了想,答道:“胡子哥,不瞒你说,我们这行有些讲究,一般不走水路,怕的是不吉利。俗话说,宁欺山,莫欺水。你刚才提到的积水潭,我小时去游戏过,也知道一些涵洞。不过此潭经年冲击而成,潭底藏了好些石场滚落的乱石,水文奇特,而且水总是冰凉冰凉的,怕是藏不住人呢。”
连曜听了,想了想道:“兄弟,没有办法的事情了,此事我们必须万分小心,不能留给旁人半丝马脚。而且这次的对手也是谨慎小心至极的人,从西岗上怕是会遭遇他留的人。只能从水路一试。”
亮子低头想了会儿,眉间闪过一丝奇特的神色,正色答道:“将军大人,你这话儿好生熟悉,我小时候曾偷听家族中的老人议事,谈及那个积水潭。”连曜奇道:“如何说起。”亮子皱着眉头道:“有次行事,族中有位老资历的叔子,仗着艺高胆大,提议从水路行货,刚起了话头,就被族中老爷子给打断了,说道行规矩不能坏。叔叔不忿,争辩了两句,大意是水路快过旱路,又能避得人耳目。老爷子怒道,水路会诈尸的道理如何能违背?我那叔子方罢了。”
顿了顿又道:“但这次抢的若是活人,如何会诈尸。所以水路也确实有些优势。”
连曜又问道:“那可有实际的点子。”亮子道:“挖空坟场的下方土层,偷了棺木,棺木结实,又是中空,然后就直接从地道靠近涵洞,顺水而下,让水冲棺到下游,我们在下游劫棺即可。”
第四十六章
日头越来越高,已经是午时一刻,只差半刻钟就收殓完毕。谢睿完全镇定下来,事情虽然有些纰漏,但似乎还是沿着经纬行进行。想到此处,谢睿燃起些快意,微微望去左侧太师椅上的王相。
九门位的杂役奉上了热茶,王相端了饮,突然不满啧了一声,怒道:“这上的什么茶。”说着迎着谢睿的目光,冷冷道:“这些杂役太不懂事,竟然上了这么次的茶末子。”
王相见谢睿没有说话,冷笑道:“今天圣公主的意思,是要厚葬这女子,鄙人接了这晦气的苦差也就算了,还连累谢少保作陪。”
谢睿听了这等侮辱宝生的言语,心下厌恶,但脸上和煦道:“怎么说话如此严重,大家都是为朝廷做事,无谓苦差。”王相放了茶碗,凑过来耳语道:“听说谢少保之前认识这位刘家小姐?”
谢睿紧锁了眉头不欲回答,王相瞅见谢睿神态,嘿嘿干笑道说:“好女子多得是,谢少保不必在意。”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正说着,外面进来位女营的管事,先叩了头,小心翼翼道:“已经将刘家女子收拾干净,通记棺材铺也抬了一副好板材过来,准备收殓,请两位大人起身监察。”
谢睿点点头,冷冷道:“女子入殓,甚是不吉利,不如让晚辈效劳前去。”王相仍是干笑道:“如此不敢,既然受了圣公主的托付,定要亲力亲为,不然无法交代。”说着,正了正衣冠,先出了议事厅。谢睿知道王相不似赵官人那么好打发,一时只能忍耐。
太阳已经过了正中,也越来越热,因为是突发时疾,众人鼻嘴都蒙了白巾,身上还套了白褂子。女牢头和杂役早将身体安放进棺木,只等上司检查完毕阖上棺盖。王相远远绕了一圈,冷冷道:“你们就是如此草率办事?”众人不解,诺诺等着下文。
王相道:“时疾为何不撒碱水碱粉掩盖辟邪,难道想这里的人都染得此病。”女营管事听了,赶紧接上话回道:“老爷说的极是,只是时间太过紧凑,小的们只是遵医嘱扫撒了女监。至于撒到这姑娘的身子上,似乎不方便的很。”
谢睿听了猝然心惊,额上浮出一层凉汗,连忙道:“这管事说的也甚是有道理。毕竟是世家子女,还是要体面些才好。”王相转向谢睿,绷着一张方块脸,不悦道:“那谢少保的意思倒是如何?难道顾了体面就不顾众人卫生安危?来人,兑了碱粉碱水撒上去!”
谢睿气急正欲发作,却见跟着后面的侯勇对自己不露声色使了个眼色,心下明白侯勇早有准备,便缓和笑道:“还是王相想的周全,存昕到底年少,考虑不周。快去兑了碱水。”
原来侯勇见九门卫各营部皆在扫撒喷药,留了个心思,偷偷取了些草药粉和草木灰粉末倒在随身的牛囊袋中。此时见王相为难,便领着管事去医药房,乘着众人忙乱,将草药粉换了碱粉。
管事挨了训斥,记得满头大汗,将碱粉兑了水,端着急急忙忙赶着出来,磕着石坎,差点甩了碗出去。侯勇乘机空取了药碗道:“还是让小人帮管事大人送过去。”
管事怕又被王相挑剔责备,又见是谢少保带来的家丁,想来比自己方便说话,便放了心欢喜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还请这位兄弟帮忙送过去。”
侯勇大方端了药碗,拎了药枪过去议事厅前面的大天井,谢睿见侯勇行事,微微放了些心。只见侯勇用枪吸了药水,将棺木四围喷了个均匀,王相见了,不放心道:“身上也要多喷些!”侯勇憨憨一笑,重重点点头,低头取了牛囊袋,重重撒在棺木内各个方位,待碱灰掩了一层才住手,呆呆问道:“请示王相和谢少保,如此可行?”
王相见侯勇是谢睿随身近侍,也不敢太拂了谢睿的面子,见自己吩咐的事情办的也算妥当,当下哼了声,点点头。
突然外面一阵吵杂凌乱,一个军士赶着进来禀报道:“外面有自称中极殿大学士刘家的伯爵夫人要闯进来,我们拦住,就被他家丁打了,我们的人也闹将起来,围了他们的人。”王相和谢睿各怀心思对望一眼。
王相轻轻咳了声,道:“宫中的意见是厚葬,那让家人见最后一面也属人之常情。”谢睿本想此人必会阻隔刘家,不想竟然放话同意,但刘老太太进来,又会拖延不少时光,于是板着脸道:“虽说人之常情,但此事又无结论,这女子就无缘无故去了,宫中也想尽快解决这桩事情,我看……”话没说完,刘老夫人竟带了家丁闯了进议事厅。
两日不见,刘老夫人猝然憔悴不堪,但掩饰傲然之态。只听得刘老夫人道:“谢少保好大的忠心,我们这些老人是合不上你的眼皮子了。”
谢睿见事态复杂,很有些不耐,冷冷道:“刘夫人严重了,如要见人最后一面,请去那边。”刘老夫人眼角转去中庭的棺木,几日来心力枯竭,突然一口气接不上来,紧紧扶住旁边的双喜连忙扶住,方不至跌倒。
刘老夫人中了魔怔般,半步半步挪过去,眼泪都流不出来,生怕见到那惨象,可不见到宝生一面,如何能够安生。
棺中少女面色祥和,换上了干净衣裙,只是全身被厚厚撒了灰粉。刘老夫人嘴唇干紫,扑过去抹去宝生脸上的脏物,捧起宝生的头搂着,痛苦道:“天啊,老身做了什么孽啊,一个个都要走啊。”哭将起来,谢睿只道不妙,如此下去怎能收场。
正想上前劝慰,只听到扑的一声,双喜惊道:“老夫人,你怎么了。”谢睿赶上去,却见刘老夫人唇齿发白,重重撞到了棺角处。
谢睿狠狠心道:“你家老夫人晕了过去,还请家人先自护回家。”说着打了眼色,命九门卫的兵勇将刘府人等送了出去。刘府人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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