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回得了家,我怕是连家也没得回。”普天成的语气沉痛极了。
“试试吧,我们分头做工作,给他讲清利害。”
“利害他比谁都清楚,我还怕他反咬一口,把责任全往别人身上推呢。”
“试试吧,没有别的办法了。”纪委书记哀求似地又说。
在没有路可选择的时候,刀山火海也得闯,普天成咬了咬牙,点头同意了。
于是就试。试的过程相当艰难,谁都知道这是在危崖上走钢丝,弄不好,会摔得粉身碎骨。但是没有办法,如果把秦家姐妹逼急了,将那些烫手的东西公布出来,后果不堪设想。普天成跟建设厅纪委书记轮番上阵,一次次地给苏润做工作,讲利害,同时也做着一种保证。苏润楞是咬住牙不开口。后来,普天成单独跟苏润在一起时,苏润说了一句话:“普书记,这不是第一次了,我苏润可以替你背一次黑锅,但不能次次背。”
普天成无语。他知道苏润在说民工事件,那次,是苏润替朱天彪扛了,尽管钱是朱天彪出的,但外界没人知道,民工事件的直接责任人是朱天彪。
“老苏啊,如果你不帮我,那我只有陪着你坐牢了。”
“非坐不可?”苏润问。
“非坐不可,这么大的工程事故,怕是光坐牢还不够。”普天成说。
“多少钱也摆不平?”苏润不甘心地问。
“钱不顶用,老苏啊,钱这王八蛋,它只管害人,却不救人。”
“我要是找个冤大头,让他出来承担责任呢?”
普天成不语了,天下会有这样的冤大头?
一周后,调查组忽然说,水泥是从一个叫龙山水泥厂的民营企业手里买的,这家企业的老板叫邹志良,邹也承认了向苏润提供劣质过期水泥的事实。普天成惊得不敢相信,天下真还有这种找上门的冤大头!调查组很快拿到苏润跟邹志良签订的水泥供应合同,还有质检部门出具的检验书。检验书表明,那些水泥早已失效,三年前便被有关部门封存在龙山水泥厂的库房里。而马效林同时汇报上来的消息是,龙山水泥厂早在三年前就破了产,厂长邹志坚负债累累,加上女儿又患有白血病,被钱逼得焦头烂额。邹志坚之前跟苏润有过业务上的往来,算是老关系。
普天成心里清楚了,一个需要钱,一个需要拿钱替自己开脱,这买卖,谈起来倒也不太难。
普天成至今尚不知道苏润到底给了邹志坚多少钱,但他坚信,这绝不是小数目。不过对苏润来说,这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苏润用它,化解了自己的危机,也将自己的刑期由十几年减少到六年。如果不是有人硬抓住这件事不放,苏润甚至可以不去里面。不过也没关系,苏润在里面一点不受委屈,外面咋样,里面还是咋样,再有一年多,他就可以出来了,继续驰骋在商场。
但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咬人呢?
普天成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是超乎常理的,你绝不能用正常思维,去判断非正常事件,包括那些非正常的人。
什么变数都有!这是普天成对世事对人生最深刻也最精辟的总结。
莎蔓莉女子健身中心在子水国际会展中心旁边,一幢五层小洋楼,装修十分典雅,有一种雍容华贵的味道。普天成进去时,两位半老徐娘正笑哈哈地走出来,边走边说些跟减肥有关的话题。其中一个说,我最近又瘦了一斤。另一个惊讶地说,你怎么总是能瘦,我半年了还没瘦下一斤。普天成扫了两女人一眼,发现说瘦了的其实比那位没瘦的还要胖,也累赘,就想,谎言是充满整个世界的。看着两个女人嘻嘻哈哈地出去,普天成定了定神,往三楼去。
叫秦凤娇的坐在三楼总经理室里,正跟一位女客户交流着什么,看见普天成,她愕了一下,半天,醒过神似地站起身,面色潮红地说:“普……您怎么来了?”
普天成定定地望住秦凤娇,在他的印象里,那个叫化玉娇的女人总是那么风风火火,一副发誓干大事的样子,既或是偶尔闲下来,也要在平静的生活中折腾出点什么。眼前的秦凤娇,却有股超然隐于世外遁于世外的味道,特别是那一双眼睛,清澈中透着混沌,混沌中又透着觉醒,以前那自大自狂的眼神全然不见。还有那张脸,豪妆褪尽,只显朴华,素面朝天,不加任何修饰。
见普天成楞站在门口,秦凤娇急了,这可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一位客人,她冲女客户笑笑:“实在不好意思,我这来了贵客。”然后快步走过来:“书记快请,真不知道您要来。”
普天成抱以微笑:“环境不错嘛,看来你的事业是蒸蒸日上了。”
“哪敢谈什么事业,权当消磨时间。书记快请坐。”秦凤娇显得有些张惶,刚要唤秘书前来沏茶,又一想不妥,自己拿了茶杯,一时又记不起茶叶放在哪,最后还是唤了秘书。
秘书是一位漂亮可人的小姑娘,也就十七八岁,长得白里透红,红里透白,身材还蛮高挑,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跟秦凤娇的成熟大器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女孩很养眼,也容易让人生出人生苦短的感慨。小姑娘沏了茶,捧来水果,看了一眼普天成,退出去了。秦凤娇比刚才稍稍镇静了一些,不过脸上,还是掩不住的喜悦和紧张。
“书记是到这边开会?”
“不,是专程来看望一位朋友。”普天成呷了一口茶,道。
秦凤娇哦了一声,她并不清楚普天成说的朋友就是她,她也不敢抱这份奢想。普天成面前,她是罪人,这点认识她还是有。吉东大厦那场灾难,最后虽说没殃及到她,但也只能算是她们姐妹俩侥幸逃身,想想过去的日子,两人不只是惊出一身汗,吓得魂都没了。其实那些所谓的把柄或证据,她们是不敢拿出来的,顶多是吓吓人,放她们一条生路。后来她们得到的消息是,有人想让她们姐妹俩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是普天成暗中周旋,宽恕了她们。坦率讲,她跟姐姐秦凤月就是吃青春饭的,父母给了她们一副好身材,一张漂亮脸蛋,不用真是可惜。于是大着胆,就去闯世界。姐姐秦凤月之前跟过一个男人,有经商经验,两人合计着,就注册了一个公司。一开始挺艰难,长达两个月找不到一单生意,房租都交不了。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们认识了宋瀚林的秘书,进而认识了宋瀚林。这都是奇迹,如果换到今天,她们是不敢想的。宋瀚林是多显赫的人啊,怎么就让她们给认识了?撞大运,真是撞大运。
在所有吃青春饭的女孩中,她跟姐姐是成功的,太成功了,她们轻而易举就捕获了大鱼,然后是一条接一条的小鱼。在那张权力精心编织的网里,她们发现了太多的秘密,最大的秘密,就是一切冠冕堂皇的东西其实都充斥着交易。权钱交易,权色交易,权权交易,总之,交易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真理。
她们有过成功,那些成功都是用身体换来的,频频不断的交易中,她们发现,女人索取这个世界的方法太简单了。但是她们没想到,她们会栽在一个土老板手里。
那个土老板是宋瀚林的秘书介绍的,也就是说,那些最终销到吉东大厦的过期水泥,是宋瀚林的秘书提供的。他拿大头,她们只拿小头。
这个世界上,真正敢冒死玩火者,并不是那些手握重权的人,而是他们身边的人。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秦凤娇收回乱麻一样的思绪,专注地望住普天成。这张脸对她来说,太过熟悉,然而又是那么陌生。宋瀚林秘书提供的那些关系中,独独跟她们姐妹俩保持了干净关系的,就一个普天成。因此,他赢得了她们姐妹俩的敬重。
人和人之间,是讲缘分的。秦凤娇觉得,她们跟普天成之间,真是有一种缘分。尽管后来她们受到了普天成的警告,普天成让她们远离吉东,远离海州,永远不要在海东的地面上出现。但这些,都不能冲淡普天成在她们姐妹俩心中的记忆。
某种程度上,是普天成唤醒了她们,也拯救了她们。
人在经过大迷大痛后,是有一些大悟的,心灵自然也有大净。
许是嫌这种地方太过噪杂,也或许秦凤娇不想在这里谈事,两人寒喧几句,秦凤娇说:“书记难得来子水一趟,我请书记到外面坐坐?”
普天成也不拒绝:“客随主便吧,外面就外面。”。
“子水有家茶楼不错,我请书记喝茶去。”秦凤娇笑吟吟望住普天成,神色比刚才松弛了不少。
普天成笑着点头。两人离开公司,到了一个叫云水涧的茶坊。秦凤娇并不知道普天成现在任什么职,吉东大厦风波平息后,她跟姐姐离开了吉东,没敢到海州去。姐姐秦凤月跟着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去了山东,说再也不回来了。秦凤娇找不到领她的那一个人,只能独守在子水。她用吉东赚来的钱买了这幢小楼,重新装修一番,开了这家健身中心,目的不是为了赚钱,只是想给自己的下半生找个寄托。普天成离开吉东,她知道,是在买下这幢这小楼后不久。但普天成到海州具体任什么职,这些年又有哪些升迁,她一概不知。
吉东风波后,秦凤娇还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不属于你的东西,千万别要,包括人们热衷打听的消息。她现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修瑜伽功。
“书记这趟来,有什么指示?”这种话是在过去的岁月里学会的,是学着官场中人的口气说的,秦凤娇现在想改变,但面对少言少语的普天成,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改变。
大约是换了环境,普天成不那么深沉了,冲秦凤娇笑笑。这一笑有太多意味,既有对往事的不堪回首,又有对现实的无奈感叹。“好几年了,突然想起该来看看你。”他说。
秦凤娇也抱以矜持的笑,这笑相对简单,没普天成那么多意味,只是在化解着她的尴尬。“能让书记惦着,是我的福分。”秦凤娇说。
“这些年,过的还好吧?”普天成的声音里有股沧桑。
“还行,比过去简单多也快乐多了。”秦凤娇倒显得乐观自信。
“那就好。”普天成喝口茶,他一路是准备了很多话的,但看到秦凤娇目前的样子,就知道那些话是多余。包括此行,也是多余。一个把自己从复杂中拯救出来甘于简单地活下去的女人,是不会再被别人当作武器的。
两个人坐了有一个小时,秦凤娇自始至终没提过去的事,普天成也没提,过去好像在他们之间不存在。两人就瑜伽谈了一阵,然后就说起子水的天气。普天成倒是想问问她姐姐的,但秦凤娇好像连她姐姐也不愿提起,普天成只好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一小时后,普天成觉得该告辞了,茶未淡,但他心里的很多恐惧和不安已淡了,甚至完全消失在这间茶坊里。他觉得来这么一趟也好,至少,从今天起,再也不会为那个叫化玉娇的女人心生不安。
他起身,冲秦凤娇伸过手去:“谢谢你请我喝茶。”
秦凤娇恋恋不舍地伸出手,两只手相握的一瞬,秦凤娇突然问:“他……还好吗?”
普天成明白秦凤娇在问谁,但他装糊涂,事实上他也只能装糊涂。他爽朗地笑了笑:“好,大家都好。”然后就疾步离开茶坊。
身后徒留下心怀期待的秦凤娇,黯然发着一种空茫的呆。
雨还在下,子水的街头,充斥着雨水的味道。
·3·
第四章 陷入严重的仕途危机
1
马超然来到吉东,心里揣着各种想法。一方面,对不久前发生的大华海东项目易主的事,马超然记恨在心。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早在宋瀚林担任省长时,就在私下跟当时的省委书记吴玉浩出主意,将他分管的城市建设和招商引资调整到了另一位副书记手里,而把谁也不愿管的信访工作调整给了他。中央调整海东班子,马超然原以为宋瀚林是接不了班的,省委书记会从北京或别的省份派来,当时也确实有这方面的传闻,所以那段时间,马超然充分流露出了对宋瀚林的不满。别人都往宋瀚林那边跑,变着法子跟宋瀚林套近乎,惟有他,摆出一副我行我素不为所动的样子。结果,宋瀚林出人意料地从省府挪到了省委,成了海东名符其实的一把手。这下马超然有点慌,但是不久之后马超然便镇静了,他在北京的关系说,宋瀚林在海东,只是暂时过度一下,中央对宋瀚林并不满意。况且在这次考察中,考察组听到许多不同意见,特别是部分老干部反映,宋瀚林生活腐化,作风专断,还存在有严重的经济问题。这话像一支兴奋剂,让原本想安静一段时日的马超然再次兴奋。他仿佛先别人看到了宋瀚林的未来,又仿佛看到宋瀚林倒台后自己平步青云,坐上了梦寐以求的位子。
人都是这样的,如果不盯着某个位子,对自己的处境还多少能满意。如果眼里老盯着更高更显眼的位子,不管现在的处境是好是坏,心里老是有怨气。怨气一大,说出的话还有做出的事就跟别人不一样了。
马超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改不了,也不想改。政治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老老实实跟着某个人走,比如普天成他们,铁了心的是保宋派。另一种,鼓足勇气跟别人斗下去,别人失败的那天,就是你的成功之日。马超然选择了后者。选择便意味着孤注一掷,政治上尤其没有回头路。
马超然敢跟宋瀚林叫板,是他自认为有资本。一则,马超然年轻,他比宋瀚林年轻八岁,八岁在别处兴许显不出什么,但在政治场上,是绝对的优势。二则,马超然是京派干部,他的根在北京,这就让他比别人有先天性的优越感。当初来到海东,他是全国最年轻的省级干部,也自认为是最有前程的下派干部。谁知他这个下派干部,在宋瀚林眼里什么都不是。吴玉浩他们给马超然面子,处处维护着他京派干部的尊严和体面,独独宋瀚林,非要把他降格到跟地方干部一样的标准上,这令他很不愉快,从而也就导致了他跟宋瀚林的今天。当然,他跟宋瀚林叫板,还有其他原因,比如说因为项目,比如说因为某个人的提拔,等等。
政治场上,叫板者常有,为叫板付出沉痛代价者,也常有。但叫板两个字,永不会消失。
大华海东那个项目,并不是马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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