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叠好,拿起剪刀想都不想,很随意地剪、挑、划、割,一张张巧夺天工的剪纸就诞生了。喜鹊登梅、金牛送福、三阳开泰、鲤鱼卧莲、龙凤呈祥、鸳鸯戏水、榴开百籽、刘海戏金蟾、老鼠娶媳妇、梁山伯与祝英台、嫦娥奔月……引娃每剪出一幅,孔先生一家就发出一阵惊叹,孔太太和女儿欢天喜地地把它们贴到窗棂上。
贴完窗花就要贴对联。今年的对联除了贴在大门口祝福的,还有给土地爷和灶王爷敬礼的。孔先生说这个就免了吧,我们不信。引娃说别的可以不信,土地爷和灶王爷不敢不信。这两个老人家是管咱们肚子的,地里不打粮食,厨房冰锅冷灶,人就饿死了!孔先生笑笑说,那就依你,暂且信吧,反正今年咱过乡下年,你说咋办就咋办。引娃就让孔先生给土地爷写了“土中生白玉,地内长黄金”的对联。至于灶王爷的对联,引娃早就在街上买来了,她在厨房一贴出来,孔先生一家都笑岔气了,它们竟然是“槽头兴旺,膘肥体壮”!这应该是给牲口棚贴的吧?孔先生连连说错了错了,引娃说没错没错,你看你们都笑了。孔先生不解,问道,为什么?引娃说,我们乡下就这么贴的,图一个乐和。大家愁苦一年了,就等着过年有一顿好吃的,可家家穷得叮当响,哪里能有好吃的?吃饭的人到厨房一看这个,不由得咧嘴一笑,这一年的愁苦就算给赶走了,过年就有喜气了!
孔先生的笑容变成苦笑了,他说那就这么贴吧。
除夕夜引娃给主人家包了饺子。孔先生一家是南方人,孔太太不擅长做面食,他们平常很少吃饺子。这天吃了引娃的饺子赞不绝口,连孔先生的女儿都说比外面三秦面馆的还好吃。可引娃自己觉不出来,她大概十几年没吃过饺子了,早就忘记饺子是啥滋味了。主人一家不停嘴地吃,引娃在厨房不停手地煮。孔先生招呼引娃一起过来吃,引娃说天气冷,饺子要现煮现吃才香。伺候主人一家吃饱了,引娃赶紧收拾餐桌,腾出地方让他们守岁。
孔先生留引娃跟他们一起守,引娃笑着说,我还没有吃饭呢,得先填饱肚子。她把剩下的饺子端到自己的屋子,一个人去守岁。守岁是一家人围在一起享受团圆,她一个外人,咋好去掺和到别人家里去?
孔先生的住宅是租来的四合院。主人家住上房,引娃住的是右厢房的一间小屋。房子虽小,可引娃收拾得很干净。她坐在炕上,炕烧得热热的,拥着被子,把碟子搁在膝盖上,身子暖洋洋的,饺子香喷喷的,这种感觉让她恍惚得好像做梦。引娃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好日子,会遇到这样的好人。尽管她还是做佣人,还是人下人,可是能遇到这样的主家她真是心满意足了。以往无论在娘家还是在夫家,她名义上倒不是佣人,可那日子比在这里当佣人不知苦了多少倍!引娃打心眼里感激孔先生一家,因此她心里暗暗生出一个奢望,祈求老天爷可怜她,让她在孔家生下娃娃。她现在孤身一个,如果不落脚这里,到时候去哪里安身?谁来照看她这个月婆子?周家寨和北山畔她是不想回去了,也回不去了,在那里她的名声本来已经坏透了,要是再挺一个来历不明的大肚子回去,别人的唾沫都会把她淹死!去找周立功也不可能。她不知道他去了上海啥地方,就算知道她也不会去找他,她已经说过了她不会缠着他,人说话是要算数的。老家不能回,爱人不能找,她总不能一个人把娃娃生在野地吧?况且女人生娃娃是生死攸关的事,谁来帮她一把?引娃想好了,拿人心换人心吧,她现在尽心尽力地伺候孔先生一家,到她坐月子的时候他们一定不会嫌弃她的。她觉得孔先生一家是善良的人,这个人心是换得来的。生娃娃只需十天半月,在这前后都不影响她干活,她只需要他们照顾一阵子。
想到娃娃,引娃眼睛不由自主地挪到墙壁的那张年画上。这张观音送子的年画是她从原先那个出租屋带来的,引娃不知道观音现在到底给她送来儿子没有,月信的日子还没有到,她没办法判断。想到这里,引娃慌忙跳下炕,她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最要紧的事,得赶紧补上。引娃到外面拿了香烛和香炉,在年画下面的地上安置好神位,虔诚地焚香磕头,嘴里不断地念叨观音菩萨。
拜完神引娃再钻进被窝里,不知咋的,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肚子一跳一跳的,这难道是胎动吗?引娃大喜,这菩萨真灵,真是有求必应,刚烧了香菩萨立马就给她送来儿子了。对,一定是儿子,她引娃怀的一定是长牛牛的!引娃激动得手都颤抖了,她颤颤索索地去摸自己的肚子,可是不知咋的却又不动了。引娃意识到很可能是自己饿得肠子蠕动,胎动没有这么早的。她虽然没有生过娃娃,可她是当过媳妇的人,早就问过村里婆娘生娃娃的事。刚才显然是误会,可引娃宁愿相信这是真的,是胎动,是她儿子在她肚里拳打脚踢呢。
引娃双手捧腹,幸福地闭上眼睛。她蒙蒙眬眬的似乎都要睡过去了,忽然一阵欢声笑语吵醒了她,那是从堂屋传来的,孔先生一家还在守岁呢。
引娃一激灵起来了。守岁是不能睡觉的,她也在守岁呢。人家守岁是一家人,她刚才拿香烛时看到了孔先生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情景。可她的一家人呢?谁跟她是一家人?周家寨的不算,不是她不想算,是人家不算她。北山畔那家倒是愿意算她,可她不愿意让他们算进去。那她的家人还有谁呢?引娃茫然地望着屋顶,不期然又看见了那张送子年画,引娃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欣喜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她立功哥的画像,把它挨到脸上,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肚皮,这不是一家三口人了吗?他们不是也团聚了吗?
我们一起吃饺子吧,这是团圆饭。引娃说,可是一口饺子还没有咽下去,她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引娃的好日子延续到这年的三月份。三月下旬的一天晚上,孔先生忽然被抓走了,抓他的人说他是共匪。引娃不知道啥是共匪,可她知道土匪。这两个名字中都有匪,可见这共匪不会是啥好东西。可让引娃疑惑的是,孔先生这样的好人咋会是匪呢?她咋也无法把和蔼可亲的孔先生跟凶神恶煞的土匪联系起来。
这真是晴天霹雳。引娃比孔太太还着急,还难过。她现在已经怀孕了,两次月信都没有来,这事确信无疑了。可这样的关头却失去了孔先生,引娃的心一下子掉到冰窟窿里了。她往后的日子咋办?引娃再着急也没办法,她出不上力。她能做的就是把所有家务都包揽下来,让孔太太全力奔走营救丈夫。引娃没有想到的是紧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天她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后,孔太太和她女儿忽然都不见了!她当下意识到她们也是被人抓走了。她很气愤,这些人连女人小孩都不放过,难道她们也会是共匪吗?引娃在屋里到处寻找,希望能找到一点儿有关她们失踪的线索。最后在厨房的案板上看见一只倒扣的碗,她揭开一看,下面是几块银圆压着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引娃工钱五块,转告房东,我们走了。
我们?我们是谁?除了孔太太和女儿,是不是孔先生也救出来了?走了?是逃走了,还是被抓走了?去了哪里?引娃不知道。看样子不像是抓走的,那样的话就不会有机会留字条。孔先生也应该没有救出来,否则他好歹会告诉她一声。那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孔太太觉得营救无望,怕自己和女儿被连累,逃走了。不过仔细一想,引娃又觉得不像,孔太太跟孔先生感情好得很,她不会丢下丈夫不管的!
不管哪种情况,引娃都觉得她们不应该这样对待她,好像她会坏她们的事一样。好歹她们主仆一场,这点儿信任感总该有吧。不过引娃反过来一想,觉得别人既然这么做,必然有这么做的理由,毕竟她只是一个佣人,人家不是所有事情都适合告诉她的。
这猝不及防的变故让引娃不知道咋办。她像一只被放到天上的风筝,牵引的线绳忽然断了,风筝被风吹得飘飘荡荡,不知道会飞到哪里。引娃的腿一软,扑通一下坐在堂屋的地上,失神地望着院外。院子里很安静,阳光很暖和,柳树落下一地白絮,像下了一层雪,槐花刚刚鼓起花苞,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啊,是她一生最安逸的落脚处,可她却不得不离开了。引娃不由得想起了一年前离开周家寨时的情景。那时大致也是这样的季节,也是这样的院子,可是那时的她跟现在大不相同。那时她的目标是明确的,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而且光杆儿一个无牵无挂。可眼下就不一样了,她不知道该去哪里,而且更要命的是她怀了娃娃,这极大地限制了她,她无论干啥都得考虑另一条生命。她不是为她,而是为他活着。
就在引娃茫然无措的当儿,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引娃开门一看,是卖水的人到这里送水来了。引娃苦笑了一声,告诉他从此以后这家不需要水了。卖水的觉得奇怪,就问道,为啥呢?引娃说,没人了。卖水的更奇怪了,问道,那你呢?你把嘴扎起来吗?这卖水的天天来,都是引娃接待的,也算是熟人了。一个大男人碰上一个姑娘,有点儿开玩笑的意思。可引娃心里难受,不想接他的茬,就说,你这个人咋这么啰唆的!不买就是不买了。那人一看引娃不高兴,连忙说算我多嘴,我走,我走,说着就挑起水桶离开了。
扁担的咯吱咯吱声在狭长的胡同回荡着。引娃看着渐渐走远的卖水人,心里忽然一动,朝他招呼道,哎,你等一下。卖水的很高兴地放下担子,等引娃来到跟前,他又开玩笑说,你把嘴解开了,要喝水了?引娃说,我不喝水,我也要去卖水。卖水的惊讶地说,就你一个女人家?引娃说,女人家咋了?你让开,我挑担子给你看看,说着她轻松地挑起担子走了几步。卖水的赶紧说,你放下你放下,闪了腰我赔不起。引娃问他水桶和扁担是从哪里买来的,他告诉了她木器行的地址。卖水人离开的时候,引娃问他,大哥,咱俩很熟的,就是不知道你叫啥名字。卖水人笑着说,我姓石,瘦得像猴,大家都叫我石猴。引娃仔细一看,他果然瘦得可怜,不过这人看起来很面善,应该不是个坏人,她要入这一行,得结识一个行里人,万一碰到事也有一个帮衬的。
引娃选择卖水为生是有自己打算的。首先她需要攒钱。引娃知道一旦离开孔先生这里,她在西安就彻底无亲无故了。坐月子没人管,她得花钱请保姆伺候,娃娃生下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得花钱。要是自己产后身体恢复不好,不能干活,母子俩要吃要喝的,还得花钱。她要趁自己现在还能动弹抓紧攒钱,卖水这活儿能挣钱。它不像当佣人挣的是死钱,这是活钱,你只要勤快,多卖就能多挣。再者,卖水是自在活儿,它不像当佣人把人绑死了,你不能无故缺勤,卖水是自己给自己当老板,想干就干,不想干就走人。引娃图的就是这个自在,身子轻省时干一阵子,身子重了就歇业,不像当佣人耽误人家的事。
至于这活儿会不会影响胎儿发育,引娃不怕。她是有把握的,她没有那么娇气。从小就是吃苦的,身板子结实着呢,力气也不输男子汉。如果往后肚子再大一些,她就少挑一点儿,反正扁担是在自己肩上,轻重她是知道的。
引娃离开孔先生家,去木器行买了一根扁担两个木桶,来到了西关,准备加入卖水的行列。
西安这地方怪得很,全城只有西关的井水是甜的,其他地方都是苦水。离西关越远,井水就越苦,南门东门北关一带的井水不要说给人吃,就是饮牲口它们都不喝。因为这个原因,西安城但凡有钱有力气的人都吃西关的甜水。有力气的自己挑,有钱的坐在家里等别人送水上门。这样就催生了一个特殊行业:水行。水行是专门靠卖水营利的行当,这一行的头儿叫水头。他花钱在西关包一眼水井,然后雇工给别人送水,按量收费。这是一个庞大的行业,它供着全西安城的饮用水呢。西关有多少眼水井,就有多少个水头,每个水头手下都有几十上百的送水工。送水工按量取酬,送得越多挣得越多。
引娃原先以为卖水是很简单的事,只要你有力气,有工具,水头就会收下你,可当她到了西关才发现事情远不是这样。关中旱灾已经持续快一年了,成千上万的饥民拥进了西安城。他们除了当叫花子,稍微有点儿力气的也想找一些活计来谋生,卖水这事不用投入多少本钱,他们很多人也盯上了这个行业,一时西关水井旁人山人海。
水行根本不需要这么多送水工,另外他们也怕这些人鱼龙混杂,坏了自己的名声。水行之间竞争很厉害,每个水头都希望自己的水能多赢人,这些水是靠卖水的送货上门的,他们的人品关乎着水行的行情。大多数水行都已经满员了,即使招人的也限定了苛刻的条件:一是要交三元押金,二是要有老送水工当保人。引娃不解,就问人家,人家说,交押金是怕把水井上的辘轳井绳啥的弄坏了,要赔偿。老送水工当保人是连坐,保证你是有来路的人,正派人。引娃想了想,现在兵荒马乱的,水行这么做也有它的道理。
押金引娃交得起,孔太太不是刚付了她工钱吗,可保人这一项让她作难了,她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呢?引娃略一思索,立即想到了石猴。他不就是在这里当送水工的吗?找他去。引娃不敢保证人家就愿意,可她得试试运气。
引娃挑着担子在西关一带溜达着,一个水井一个水井地打听。这里街道两边全是杂货铺子,经营的多是跟卖水挑担有关的货物。她看见很多挑水的肩上都衬着垫肩,也就买了一副。引娃问了一圈都没有问到石猴,干脆不找了,来到西关城门洞等着。所有卖水的都要从这里出入,她不信截不住他。
引娃在这里看到了各种各样送水的。有人赶着畜力水车,有人拉着人力水车,更多的是挑着担子的,这全看各人的经济状况,能置办啥工具就是啥工具。有钱的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