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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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秦书-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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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娃在这里看到了各种各样送水的。有人赶着畜力水车,有人拉着人力水车,更多的是挑着担子的,这全看各人的经济状况,能置办啥工具就是啥工具。有钱的轻省些,没钱的拼老命。引娃等了半个时辰,果然看见石猴从城里出来了。也可能是太累了,他低着头走路,没有看见引娃。引娃猛地招呼了一声,石猴打了一个激灵,他抬头一看是引娃,笑了说,你把嘴解开了,跑井边喝水来了?引娃说,看你这个人,累成这样了还开玩笑,是寻你来了。石猴问,寻我干啥?买水啊?引娃的担子在墙根放着,旁边有摆小摊的挡着,石猴没有看见。引娃说,我瓜呀,买水我在家门口等就行了,跑这么远撑的?石猴说,那你干啥来了?想我了?引娃说,还真是想你了,给你送件东西。石猴问,啥东西?引娃把藏在身后的垫肩亮出来。石猴以为引娃跟他开玩笑,没想到引娃真的把垫肩往他脖子上围。他连忙往后躲,说不要不要。他想我跟这个女人非亲非故的,凭啥要人家的东西?引娃说,你别扭捏了,看肩膀已经磨成啥了!引娃边给石猴戴垫肩,边抚摸他的肩头。
  石猴的肩膀有一层厚厚的死皮,比鞋底还硬。他卖水三年了,从来舍不得给自己买一副垫肩,硬凭着血肉去扛着。不过也算好,左边磨破换右边,右边磨破换左边,三番五次后就磨成老茧了,老茧是死皮,没感觉,也就不知道疼了。虽然肩膀是麻木的,可石猴的心不麻木,他当下感觉到一股暖暖的热流在他身上蔓延开来。就在两个人为垫肩推推让让的当儿,有卖水的同行路过这里,他们认识石猴,就问他,哟,媳妇来了,给你送垫肩来了?石猴和引娃都闹了大红脸,他对她说,咱们走,甭让人胡说了。引娃过去挑起自己的担子,石猴这才明白引娃是干啥来了,他眼睛瞪得溜圆,说你还真卖水呀!
  引娃给石猴讲了自己的事,然后请他当保人。石猴一口答应,说没问题,我那个水行也招人,我带你去。石猴把引娃引荐给水头,水头见引娃是个女的,不想要,石猴一再给水头说好话,还让引娃挑一担水在院子里走几个来回叫水头验看。水头见这女人身材粗壮,是出力的坯子,也看在石猴多年勤勉的份儿上,收下了引娃。
  办好手续出来,石猴把垫肩解下还给引娃,说这个还是给你垫上吧。你刚入行,肩膀嫩,我早就磨老了。引娃说,这是给你买的嘛,我要的话自己再买。石猴说,你手头也不会宽裕,不要乱花钱了。其实你不必给我买东西的,有事你就说,我这人面皮薄,经不起人求的。引娃脸上有些发烧,觉得自己低看了石猴,这是个好人,她昨天的判断不错。
  第二天,引娃正式开始卖水。卖水是送水工先到水行的水井里吊出水,水行按量给你记账,他的水每桶多少钱是定死的,你挑出去卖多少钱是你自己的事,卖水的实际上就是赚这个差价。水行跟卖水的每天结一次账,互不赊欠。引娃那天挑上一担水高高兴兴上路了。她为自己顺利谋得一份差事而兴奋,这可是不容易的事,那么多的人抢这个饭碗呢。由于刚挑上担子,引娃还不觉得累,嘴里竟不由自主地哼起秦腔《卖水》中梅英的唱段:
  行行走,走行行,
  信步儿来在凤凰亭。
  这一年四季十二月,
  听我表表十月花名:
  正月里无有花儿采,
  唯有这迎春花儿开。
  我有心采上一朵头上戴,
  猛想起水仙花开似雪白。
  ……
  可是引娃的高兴劲儿没有持续多久,她的难场事就来了。这卖水都是有固定地盘的,谁开拓了这一带的市场,这片地方就归谁经营,别人是不能掺和的。引娃是后来的,附近区域都被人占完了,她到哪个地方,哪个地方的送水人就驱赶她。没办法,引娃只好往远处去,找那些偏僻的角角落落。这个时候引娃渐渐感觉到担子的重量了,气也开始喘得急了。不过引娃安慰自己,跑得远一点儿水就卖得贵一点儿,自己不就是为了挣钱么?吃点苦值得。
  等引娃跑到南稍门附近,已经离开西关十里路了,她想这里应该没有人跟她抢地盘了,就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引娃高声吆喝:卖水了——她喊了几声,都没有人应承她,只有一伙娃娃围着她看热闹。引娃想这里的人大概还没有吃过西关的甜水,她得挨家挨户推销去。引娃挑着担子往里走,看见一家大门敞开着,就来到门口,她刚想开口打问,冷不防里面忽地扑出一条大黄狗,直奔她的脸面,吓得引娃急忙往后退,连退几步收不住身子,连人带桶都倒在地上,幸亏这家主人听见动静跑了出来,那狗已经把爪子搭在引娃身上了。
  那人喝住了狗,也呵斥引娃,你是干啥的?不打招呼往人家里钻!他把自家的狗叫了回去,然后咣一声关了门。引娃从地上爬起来,看见流了一地的水,不由自主地哭了。这水是从水行买来的呀,她挑了十几里地,肩膀压得烧疼,腿走得酸困,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一分钱没卖,都泼在地上了。一路上她口渴了也舍不得喝一口,却这么糟蹋了!引娃心疼啊,她想把淌到低洼处的水掬出一点儿,可掬出的都是稀泥,她伸舌头舔了舔,润了润干渴的喉咙。
  引娃一路都在掉眼泪。回到西关水行,恰好遇见了石猴,石猴见她眼睛红红的,就问咋啦,她说没事,石猴说没事你哭啥呢?引娃说谁哭了?她想咧嘴笑一下,没想到笑容没出来眼泪却不争气地跑出来了。石猴说,你看你看,眼泪比你实诚,它都招了,你还不说。引娃不知咋的,就像遇见亲人一样,委屈一下子就上来了,她抽抽噎噎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石猴笑着说,不伤心了不伤心了,再哭眼泪就把鼻子冲歪了。引娃缓过劲儿了,这才把事情叙述了一遍。
  石猴听了以后说,我还以为是啥事呢。这好办,咱们轮换一下,你去我的地方卖水,我去南稍门那里。引娃很感动,越发觉得石猴是个好人。可她不愿意无故占别人的便宜,石猴跟她非亲非故的,人家已经为她当保人了,她凭啥一再白得别人的好处?于是便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到处都有狗的,你那里就没有狗吗?石猴一听,对啊,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他的地盘确实也有狗。引娃接着说,再说了,我还是想往远处去,越远卖的钱越多嘛。引娃这句话是客套话,也是实话。
  石猴想了想说,这样吧,从现在开始,咱们俩一起走,我教你对付狗的办法。引娃高兴了,说这就对了,有了防狗的法子以后就不怕了。引娃和石猴先挑水到石猴的地盘,把这里的用户打发了,再去南稍门。先去的地方果然有狗,可奇怪的是,那些狗见了石猴都顺溜溜的,既不叫也不咬,引娃问为啥呢,石猴说它们认识我,跟我熟了嘛。引娃想这有道理,那她也得让狗认识她。问题是咋让那些狗认识她呢?石猴说,看我的。到了南稍门,一拐进上午去的那个胡同,咬过引娃的那只恶狗闻见生人味,忽地一下又扑了出来。可这次奇怪的是,它一见石猴立即掉转头,夹着尾巴就往回跑。石猴喔地吆喝一声,那狗像被施了定身法,直直地站在那里不敢动。石猴走到它跟前,那狗浑身颤抖,好像随时都会散了架。石猴叫引娃过来,引娃还心有余悸,怯怯地不敢过去,石猴笑着说,有我呢,你怕啥!引娃试探着走到狗跟前,石猴说,你摸摸它,就跟它熟络了。引娃不敢动手,石猴拉着她的手在狗身上摩挲,说没事吧。引娃战战兢兢地摸了一阵,石猴对狗说,驾!那狗这才回过神来,敢动了,它垂着耳朵,尾巴摇得像风车一样,围着引娃转圈圈。石猴对引娃说,这狗认识你了,你现在叫它干啥它就干啥,引娃对狗说,回去,那狗望了望引娃,赶紧夹着尾巴跑回家了。
  就这样,石猴带着引娃把这一带的狗全驯顺了。引娃觉得石猴真是神了,使唤狗就跟使唤牲口一样。引娃问他咋有这本事的,石猴说我是神汉啊,降妖除魔都会,治一治狗还不是小菜一碟?引娃疑惑地看了石猴一眼问,是真的吗?石猴说,真的。引娃说,那我得离你远一点儿,我害怕。石猴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说我要是有神汉的本事,就把小鬼捉来替我担水了,还用自己出这个傻力吗?引娃也笑了,不过她还是不解,石猴说,很简单,我杀过狗,以前在乡下穷得活不下去,没办法,就专门到外面逮野狗杀,自己吃,也卖给别人。后来杀了有钱人的狗,被撵得没地方跑了,才窜到西安来了。我身上有杀气,狗能闻出来,再凶的狗都怕我。
  怪不得!引娃说,她凑近石猴,使劲儿抽动鼻子,说我咋闻不出来啊。石猴说,你不是狗嘛。引娃说,我身上要是也有这种杀气就好了。石猴说,那好办,你杀一只狗就得了。引娃说,吓死我,我鸡都不敢杀。石猴说,那还有另外一个办法。引娃问啥办法,石猴说,把我身上的杀气给你分一点儿。引娃高兴地说,这个好啊,那咋分呢?石猴哧哧哧地笑,不说话,引娃说,你笑啥呢?告诉我。石猴说,你……你叫我抱一下,就沾上杀气了。引娃一愣,然后说,这有啥嘛,她大方地张开胳膊。这一下倒叫石猴不好意思了,他赶紧往后退,说我是开玩笑的,你也当真。引娃说,只要让我能卖水,做啥都行。石猴看到引娃认真的样子,不敢开玩笑了,说其实你身上已经沾上杀气了,我们刚才挨得那么近。引娃说,那以后狗就不敢咬我了?石猴说,那当然,除非狗吃了豹子胆。
  回来以后天快黑了,一天的劳累也结束了。引娃把石猴的扁担要了过来,石猴问她干啥呀,引娃说,不告诉你,明天早晨就知道了。引娃回到新租的住处,打开包袱,取出自己的红缎棉袄。这是引娃当年的嫁妆,唯一的料子衣服,不到过年过节是舍不得穿的。它不光面料好,里面的棉花也絮得厚。引娃把它捧在手里摩挲了很久,咬了咬牙,拿起剪刀把一条袖子裁下来,穿在扁担正中腰,穿针引线缝结实了。缝好后她拿手捏了捏,又搁在自己肩上试了试,觉得不够软和,然后狠狠心,把另一只袖子也剪了,缝在原先的外面,双层的棉垫子舒适多了。
  第二天一早引娃把扁担给石猴,石猴搁在肩头一试,软绵绵的真舒服,就像有温暖的手捂在肩头。


第三十四节
  蛋快三岁了,已经可以屋里屋外乱跑了。这天早晨他一起来就到门外玩耍,手里拿着一块锅盔。这锅盔是周梁氏专门给宝贝孙子烙的,细面里掺了鸡蛋、白糖和核桃粉,又香又酥,牙嫩的娃娃吃起来正好。在连续两料庄稼歉收的大旱年月,恐怕只有周克文的孙子才有这个口福。
  蛋一出门就碰见了黑丑。黑丑是到塬上去剥树皮的,路过这里。黑丑一见蛋手里的锅盔,口水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他赶紧伸出舌头,把口水抿了回去。现在吃不饱肚子,口水也是珍贵的。可口水毕竟不是粮食,它只能滋润喉咙,不能撑饱肚子。黑丑已经有一两个月没见过粮食了,现在猛一跟这锅盔碰面,肚子里的饿虫一下子被惊醒了,它们大口大口地啃咬他的胃,黑丑当下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疼得难受。黑丑恨不得一把抢过蛋手里的锅盔,可他不敢,这娃娃一哭,家长立马就会冲出来,他一个大人抢娃娃的东西吃,脸往哪里搁?
  抢不敢抢,不抢又饿得慌,急中生智,黑丑有办法了。他笑嘻嘻地对蛋娃说,娃娃,叔问你,你见过马没有?
  蛋奶声奶气地说,见过,我家牲口棚里有。
  黑丑说,那是真马,你不敢碰的。你想不想要一个耍货马,拿在手上耍?
  蛋毕竟是娃娃,他说,想啊,哪里有?
  黑丑说,你手上的锅盔就能咬出一匹马,你试试看。
  蛋把锅盔举在眼前端详着,不知道咋咬。黑丑说,你不会咬,把锅盔给叔,叔给你咬,保证咬出一个活生生的马。
  蛋高兴地把锅盔交给黑丑,黑丑接过锅盔,立即咔嚓咬了一口,嚼都来不及嚼就咽了下去,噎得他直翻白眼。粮食的味道真香啊,再好的野菜树皮都没法比。黑丑以前没有这种体会,现在有了。有了这种对比,黑丑就越发觉得他把家里剩下的那点儿粮食留给妈吃这事做得太对了。老人胃口本来就不好,咋能吃得下又苦又涩的野菜树皮呢?就算是她能吃得下,又咋能克化得了呢?
  看见黑丑噎得像母鸡叫蛋一样咯咯喘气,蛋好奇地瞪圆眼睛。这娃娃太小,还不知道挨饿是啥滋味。他问黑丑,马呢?
  黑丑缓过气来说,甭急,叔给你慢慢咬。他又狠狠咬了一口,说马尾巴出来了。
  蛋说,在哪里呢?不像!
  哈,黑丑说,是不像,我再咬。他又咬了一口,说马头出来了。
  蛋摇头说,还不像。黑丑就再咬。他一口一口咬下去,一拃见方的锅盔一会儿就变得只有鸡蛋那么大了,他不敢再咬了,就把奇形怪状的锅盔还给蛋,说你看这马,都能飞起来了。
  蛋把马拿在手里,咋看都看不出马的样子,趁他还在发愣,黑丑赶紧溜了。
  蛋自己看不出来,就把马拿回家让大人看。蛋一进门,周梁氏就夸孙子,说我娃今天真乖,锅盔吃得这么快。蛋把锅盔举给他婆看,说这是马,我有马了。周梁氏愣了一下,马上明白是咋回事了。她问孙子,谁给你咬的马?蛋还小,他认不全村里的人,只是说,是叔,那个叔,黑黑的叔。周梁氏气得骂道,哪个短寿鬼,连三岁娃娃都欺哄。
  周克文也在场,他苦笑了一下说,你看这世道。
  就在这时,长工常贵急急忙忙地跑回家,见了周克文说,掌柜的,你快去看看,咱地头的树全叫人把皮剥光了。
  周克文哦了一声,心想咋这么快呢?昨天他去地里转悠,树还好好的嘛。他对常贵说,走,看看去。
  周克文这人爱栽树。庄前屋后的空闲地方他全都栽了树,就连田间地头那些犁不到浇不上的旮旯犄角他也栽了树。别人说那会荒地的,他说荒就荒一点儿吧,我图一个好看。他说的这是真话。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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