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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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秦书-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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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堂弟睡着了,他二爸和婶娘商量事。他被婶娘的哭声吵醒了,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二爸说咱一家四口人负担太重,这样逃不了多远都会饿死,必须撂掉一个娃娃才能逃出活命。婶娘问撂谁呀,二爸说撂了狗娃。婶娘一听就哭了,说你好狠心啊,亲生儿子你也下得了手?二爸说,我们总不能撂了猪娃吧,他是咱哥咱嫂的香火人,得给他们留一条根,咱还年轻,逃出荒年咱再生。到了半夜,他二爸和婶娘把他弄醒,拉上他就跑,把睡梦中的堂弟撂在那里不管了。第二天他们走了十几里路在一处歇脚,没想到堂弟跟着逃荒的队伍找了来,竟然找见他们了。一家人见面抱头痛哭,狗娃给爹妈说,爹,妈,我以后当乖娃娃,再也不尿炕了,你们不要撂了我。第二天晚上堂弟死活不睡觉。他五岁了,多少懂一些事儿了,他叫婶娘把他抱在怀中,眼睛瞪得圆圆的,生怕睡着了再被人丢下。到天亮时二爸把狗娃抱过来,说你尿一下吧,一会儿又把你妈衣服尿湿了。他抱着狗娃往一边走,狗娃说我就在这里尿,二爸说,再远一点儿,大家都在这里睡觉呢,一股尿臊味。一会儿二爸一个人回来了,拉了我们立即起身。婶娘问狗娃呢,二爸说,你甭管了,咱们走。婶娘疯了一样撕住二爸,哭着问,你把我娃咋么了?你把我娃害了!你还是娃他爹不?二爸打了婶娘一个耳光,把她的哭声打没了,他说,你这个女人咋这么不懂道理,赶紧走!狗娃我绑在树上了,拿他的裤带绑的,死不了,天亮就会有人看见给他松绑的,至于能不能逃活命,那就看他的造化了。我婶娘一路走一路回头,可再也没有看见堂弟追上来。后来为了养活我和婶娘,我二爸一直不吃东西,硬说他讨饭时在外面吃过了,不久他就饿死了。再后来我们就来到了这里,我婶娘给人当了媳妇。
  周克文听完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他错怪人了,这真是一对仁义夫妻啊,世上难得有这样的好人!可他仍然有些不明白,这女人既然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把猪娃带出来了,为啥现在又不要他了呢?
  周克文问猪娃原因,猪娃刚想照实回答,忽然想起婶娘的告诫,就说,我不告诉你。
  周克文说,你不告诉我就不给你馍馍了。
  不给就不给,那娃娃说,我饿不死的。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走。
  嘿,这娃娃!周克文佩服这小家伙的志气,也就不追问了,笑着说,猪娃,爷跟你耍笑呢,来,拿上馍馍。他对春娥说,给娃多装一些,够吃个十天半月的。
  春娥也听得眼泪汪汪的,她对她爹说,爹,咱家还缺一个放羊的。周克文说,这么小的娃娃,咋敢叫放羊?羊把他扯到崖下去咋办?春娥给猪娃饱饱装了一布袋馍馍,周克文对猪娃说,吃完了再来取,爷给你管够。
  周克文牵着猪娃的手,把他送到门口。临走时他对猪娃说,乖娃,你要把你婶娘当亲妈啊,她太不容易了!
  猪娃说,她就是我亲妈。
  周克文拍拍猪娃的后脑勺说,真是个懂事的娃娃。
  打发走了猪娃,周克文一回到屋里,就听见春娥在自言自语,可怜的娃娃,到哪里歇脚呢?
  周克文知道春娥是说给他听的,抱怨他没有把猪娃留下来。他不是没想过,可不能。隔壁硬是不要这个娃,把他赶到外面去。他要是收下了,就是故意把人晾起来。毕竟那人是他兄弟,他不能让事情对比那么鲜明,那比扇人耳光还伤人!
  外面烂窑多得是,哪个住不下一个娃娃!周克文对儿媳妇说。
  猪娃婶娘给周宝根当媳妇了,这在周家寨算是奇事。周拴成咋会给儿子娶一个寡妇?而且还是北山畔来的难民,这从哪方面都说不过去嘛。
  其实这是没办法的事,周拴成败家了。
  周拴成去年关了烟馆,大量买地,终于成了周家寨最大的地主。可他得意扬扬没有多久,就发现自己被那个算卦的坑了。大旱并没有在一年内结束,三月过后到眼下,一星雨都没有落过。他家的粮食早就吃完了,为了买粮不得不卖地。可现在粮食的价格涨到了让人咋舌的程度,一斗麦子十块银圆,一斗玉米七块银圆。相反,土地的价格一降再降,一亩上好的水田卖不到四块钱,旱地就更低了,一块两块都没有人要。地里长不出庄稼那就是废物,要它有啥用?再说了,人都饿得快走不动路了,哪有力气种地呀?现在把土地抛荒全家出去逃难的人都有了,那些无主的地到处都是,谁愿意要随便种。周拴成还算反应快,三月一过,眼见没有下雨,就知道上当了,赶紧卖地换粮,这多少有些进项,到了后来他想卖都卖不出去了。他的家当全部押在土地上了,卖不了地,哪有钱买粮啊?到眼下这份儿上,你手里没有粮食,哪怕有成百上千亩土地,你也是穷光蛋,跟叫花子差不多!
  周拴成现在差不多就到这份儿上了。尽管他还有一百多亩地,可手里的粮食却少得可怜,旱灾要是再持续下去,他真担心自己一家人难逃活命。他恨死那个算卦的了,要是再碰上他,他肯定掐死他!他也恨自己,精明一世了,咋就在这事上犯糊涂?每想到这里,周拴成恨不得一头碰死算了。
  可后悔没有用,过去的事不会重新开始,恨自己也不公平,谁不想发家致富?现在最要紧的是想想眼下咋过。
  当然,办法不是没有,最直接的就是去给他哥低头认个错,求他哥接济。可他早就把话说绝了,也把事做绝了,现在咋有脸去求人!他要是这么做,周家寨人会拿尻眼笑话他。人是要有点儿志气的,他周拴成在周家寨好歹也是个人物,不能这么糟践自己!
  可不这么做,周拴成实在想不出啥好办法。到这份儿上了周拴成才忽然发现人生一世其实是很无奈的,很多事情是想得出做不到,人命硬不过天命。就拿他来说吧,一辈子要强,不服人,不停地折腾,可结果总是鸡飞蛋打。是他自己不聪明?不勤勉?不节俭?周拴成觉得那要看跟谁比,跟他哥比他样样占先,可老天就是不公,他哥做啥事都顺手,偏偏他每次都砸锅!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老辈子传下来的话太对了!
  周拴成从来都很自负,对自己的光景充满信心。可没想到这一回的跟头栽得这么重,把他一辈子的积蓄全搭进去了,这彻底打掉了他的锐气,让他一下子蔫了。他觉得自己力不从心了,拿世事没有办法了。这样的心境让他忽然记起了自己的年龄,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是实实在在的老汉了!以前他从没有老的感觉,总觉得自己生龙活虎,还是一个小伙子,顶多算一个壮年人,走路卷得起尘土,放屁砸得出深坑,吐口唾沫也能淹死癞蛤蟆。可眼下他猛然发现自己腰弯了,眼花了,耳背了,连撒尿都射不远了,尽往鞋面上漏。这一切都告诉他,人老了,暮年逼到脚下了,前面的日子已经看到尽头了。人生短促,他不能再浪费时间跟天命顶牛了,趁现在他还站得起爬得动,得赶紧办一些该办的事。
  还有啥事是该办的?周拴成略一思索,一股自责涌上心头,他还没有给儿子娶媳妇呢!作为父亲,这是他人生最大的责任。
  其实这不光是为儿子尽义务,也是给自己续香火。自从败家之后,周拴成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就他这个年龄,就他这种身体,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出灾年。周拴成急切地想在有生之年抱上孙子,看到自己香火永续。只要能享受上这样的天伦之乐,他就是饿死了也会瞑目。这种心理在他去过几次绛帐镇后更加强烈了。那么多的难民说死就死了,谁能保证关中道的人不会步他们的后尘?只要大旱再持续几个月,他们这里绝对要饿死人!在死人堆里他看到最多的是老人和娃娃,他们身子弱,最不扛饿。要是周家寨也到死人的份儿上了,那他们家最先饿死的就是他和老婆。而且必须是他们老两口,因为他儿子有病,身体不好,要保证他活下去,他们老两口一定要先死!
  还有更深一层的恐惧,周拴成想都不敢想:即使他们老两口为了成全儿子饿死了,他儿子就一定能逃出活命吗?宝根单薄得就像一根豆芽菜,一阵风也能把他吹折了,这样的人也是经不起饿鬼纠缠的。
  要是他和儿子都死了,那他家不是绝户了?
  这简直太可怕了!
  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给儿子娶媳妇,赶紧给周家留后。
  主意已定,周拴成就留意起到周家寨逃荒讨饭的女人来了。从去年冬天到现在,每天到村里乞讨的外路人络绎不绝。周拴成为啥尽瞅这种人呢?他心里有自己的盘算。他给儿子定媳妇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以前也张罗过,可多少媒婆跑断腿也没有结果。关键他儿子是病秧子,还是大烟鬼,这是远近闻名的,正经人家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现在周拴成不在本地打主意了,他知道那是瞎耽误工夫,只有这外路人不明就里,容易哄到手。就算她后来知道真相了也不会离开,这里有吃的,活命要紧。再说了,娶本地女子好歹都得花一笔钱,彩礼啥的少不了,现在他手里哪里还有钱?钱都买粮食了。这逃荒的女人根本就是白捡,只要有饭吃,她就把你当爷了,还敢要钱?
  按说现在不是添丁加口的时候,多一张嘴就多一份负担。可事情逼到这份儿上了,不这么做不行。再说了,周拴成现在也想通了,有一利必有一弊,这世上没有万全的好事。自己以前办事就是因为太想得利而不肯吃一丝亏,所以才屡屡受挫,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眼下他得吸取教训了,想事情要把两面都想到。现在给儿子娶媳妇肯定不是最好的时候,可反过来它又是最好的时候。为啥呢?这年馑不是说有就有的,多少年才碰一回,有年馑才会有难民,有难民才会有啥都不计较的儿媳妇,一旦过了荒年他到哪里找这样的便宜货?为这样的便宜货家里就受点儿难场吧,好在存粮还有一些,够支撑一阵子,多一张嘴无非多给锅里添一瓢水,原先吃稠的现在吃稀一点儿就是了,她一个逃难来的女人还敢计较?稀饭掺野菜,说不定全家就这样挨过荒年了。如果不能,那是老天爷要灭绝人,谁也没办法。
  就在周拴成这样盘算的时候,猪娃跟他婶娘来到了周家寨,讨饭讨到了周拴成门上。周拴成见了眼睛一亮,这女人胯骨宽,肩膀厚,一看就是能生养能干活的坯子。虽然饿得尻蛋子和胸脯瘪塌塌的,可周拴成知道那不碍事,只要一沾上粮食,该鼓的地方立马就鼓起来。更让周拴成感兴趣的是她身边的娃娃,他问那女人,这是你娃娃?女人点点头。这太好了,她已经生过了,而且是儿子,这证明她不但能生养,而且还是一块肥田!
  就是她了。
  周拴成把那女人领进院里,给了她和娃娃一人一个馍,然后把他的意思给她说了。那女人听了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一扯身旁的娃娃,扑通一声给周拴成跪下,对猪娃说,赶紧给爷爷磕头!
  周拴成把猪娃拉起来说,我不是你爷,这里没娃娃的事。
  女人愣了。
  周拴成说,我只能收留一个人,我缺儿媳妇,不缺孙子。
  女人说,可我们是母子俩啊,我不能撂下我娃不管。
  周拴成说,那是你的事,你自己想好了。你是想两个人都饿死,还是要留一个人的命?要饭的女人多得是,要儿媳妇的可就我一家。
  那女人从地上站起来,拉上猪娃慢慢地走了。她确实走得很慢,她知道从这个院子里走出去意味着啥。
  周拴成看着这个女人走出家门,心里很是不舍。他留意过不少讨饭的女人了,没有哪个比她更合适的了。而且周拴成现在还对这女人生出了一丝钦佩,这样把亲情看得比命重的人太难得了,有这样的儿媳妇是家门之幸。
  周拴成正在惋惜呢,没想到那女人又回来了,她满脸泪痕。周拴成问她,你想好了?那女儿抽噎着点点头。周拴成说,就是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女人一听这话反而哭出声来了,眼泪把衣襟都打湿了。周拴成说,甭伤心,你还会再生嘛。
  周拴成以为这女人把娃娃撵跑了,其实不是。女人跟猪娃在外面商量好了,为了他们都活下去,她给这家当媳妇,猪娃就在周围流浪着,她想办法给他偷吃的。只要她在这家站住脚,她总有办法养活他。
  可是这女人没有想到周家会把她看得那么紧,她几次想把馍馍揣出家门都被发现了。周拴成精着呢,他知道这娃娃虽然被撵跑了,可没有死。只要娃娃还活着,当妈的就会牵挂,他不能不防。
  猪娃就这样被饿得爬上了周克文家的桑树。


第三十六节
  布谷鸟又叫起来了,村里村外都回荡着清脆的声音:算黄算割!算黄算割!往年它一叫,人们都喜上眉梢,总算熬过了青黄不接的春季,要吃上新麦了!大家取出镰刀,在磨石上蹭得山响,急不可耐地要下地割麦了。可今年布谷鸟嗓子都喊哑了,人们却无动于衷,镰刀都急得生锈了,大家也懒得去碰它。
  镰刀派不上用场了。地里空荡荡的,去年干种的庄稼基本没有发芽,在土里就捂死了。水田的情况稍微好一些,浇过一水的出了苗,可后续的墒情跟不上,发育不良,至今长不到半尺高,吐出的麦穗只有指甲盖大。这样的麦子个头矮,没法下镰,只能拿手拔。拔下的麦子差不多都是秕壳子,能收回种子就算烧高香了。
  这个五月端午周家寨人是在愁眉苦脸中度过的。夏粮绝收了,他们彻底断了指望。俗话说荒年怕尾不怕头,开头容易结尾难,年馑刚开始大家多少都有一些陈粮,能支撑一阵子,到后来粮食吃完了这灾荒还没有过去,他们就慌了。关中大旱已经持续快一年了,去秋今夏两料庄稼绝收,除了积蓄深厚的大家富户,有多少人能撑到现在?很多人早就没有粮食了,靠的是野菜树皮度日。
  逃荒开始了。腿脚灵便的,有力气能走路的,他们不愿意窝在老家等死,出去逃荒了。逃荒的去处是南山。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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