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灾民的条件,让他从起事者那里解脱出来就行了。至于孙县长后面筹备不够粮食,会不会又转过来向百姓征粮,或者孙县长凭着那张字据以后怎样向灾民追讨欠账,那都不是他考虑的,他只顾眼下。
周克文实际上是两面行骗,不容有一丝差错。如果起事的人不听他的话,没有耐心,冲进县城造反,或者孙县长看透了他的心机,死硬到底不惜一战,他都无法脱身。那时不是起事人拿他问罪,就是政府拘捕他,后果不堪设想。好在他骗技高明,对手都被他蒙住了。他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感。
这真是不容易啊,不是非常之人,不能为非常之事!周克文禁不住陶醉起来。
可周克文刚刚高兴起来,却立马又想起了那五石麦子。那是多好的麦子呀,金豆一样值钱的麦子呀,说搭进去就搭进去了,庆幸个屁呀!
周克文被大家抬着往回走。在高过人头的地方往下看,地是往下降的,人是往上飞的,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周克文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坐过轿子,小时候看当官的坐轿子,很眼红,发誓自己一定要考一个功名,也当坐轿子的人,可袁世凯那狗日的生生把他这条路砍断了。没想到现在他终于坐上轿子了,而且还是人肉轿子。这样的轿子只有备受敬重的人才能享用,皇上也未必有这个福分!就为这,周克文想,那五石麦子也值了。
更何况,这次起事兵不血刃,既保护了他,也保护了四里八乡的老少爷们儿,更值!就这一点他把张化龙比得无地自容了,匹夫之勇,何足道哉!
周克文把自己的心情调整过来了,这是个凯旋的时刻,咋能叫自己心里不痛快呢!
几天后孙县长接到了省府的回信。信上省主席把他骂了一个狗血喷头,说粮赋一斤一两都不能减免,必须限期征齐,如有拖欠,严惩不贷!
孙县长倒吸一口凉气。省主席是武夫出身,杀人不眨眼的,谁敢跟他讲道理?幸亏他早有预料,并没有把宝全押在这上面。
孙县长真的去借了,而且借来的粮食还不少,可即使这样也不够粮赋的总数。他这次没有把手伸向百姓,一次围城已经叫他领教了饥民的厉害,他有办法弥补这个缺口。
孙县长下令保安队出动,到全县十五个义仓去武装拉粮。义仓的保管员哪能挡住他们,眼睁睁看着救荒的粮食被运走了。义仓的粮食加上借来的粮食,孙县长完成赋税还有结余,他把余粮悄悄转卖了,落了一笔巨款装进自己腰包。
这办法孙县长在答应周克文要求时就想好了,他只是没说出来而已。他不傻,难道不知道那样承诺的风险?万一上峰不同意减免粮赋,借粮又凑不够总数咋办?他当时就打定了义仓的主意。
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孙县长笑了。你们这些饥民自以为聪明,本县长比你们还聪明,你们不愿意缴家里的粮,那我就取你们义仓的粮,反正这粮食都是你们的。你们缴了粮赋我没有理由抄义仓,你们不缴我拿义仓的粮食顶账天经地义!
义仓空了,这是不得了的事!
第三十七节
西关的水井是很深的,都在三十丈开外,井水清澈甘甜,喝一口五脏六腑都醉了。要问井水为啥这么好喝,水行的老板会告诉你,井深,打到老泉了!老泉埋在很深的地下,还隔着一层石板,钻一眼好井就得使劲儿往下挖直到打穿那层石板,这时冒出来的水就是老泉的水。按水行的说法,这老泉的水是龙脉,西安为啥能成为十三朝的都城,靠的就是这个!这水不光好喝,而且健体长寿,更重要的是能养龙子龙孙。其实这是水行在吹牛,为的是哄骗更多的人吃他们的水。这里的水井要真通到龙脉的话就会长流不息的,为啥还会有枯水期?西关水井打到老泉不假,可这老泉不是啥龙脉,说到底也是地下水,再深的地下水还是地下水。只要是地下水,就跟地面有关联,地面不下雨,没有渗漏,地下水也会枯竭的。
眼下的西关井水就碰到这麻烦了。大旱持续快一年了,井水越来越浅,越来越浑。这可急坏了水行老板们,要是再不想办法,供水就难以为继了。能想啥办法呢?最好的办法是叫老天爷下雨,可谁有管天的本事呢?天要是听人的,还会有这年馑吗?指望不了天,就只能指望人,淘井!
淘井就是清除井底的淤泥,疏通渗水的通道。水井下面潮湿,时间长了井壁就会坍塌,坍塌的泥土沉淀下去就成了淤泥。要是地下水充足,老泉喷口顶力大,淤泥一般盖不住泉口,井水不会受多大影响。可一旦天旱了,老泉水量不足,喷口顶力减弱,淤泥就会沉降在泉口,慢慢堵塞了泉眼,水井就进入枯水期了。
淘井的活儿是赌命的,它要把人降到井底去,在下面铲泥。井底深不可测,黑咕隆咚,谁知道都藏着啥凶险?下井跟下地狱差不多,稍不留神就会出人命。吊人的井绳会不会断了?井底有没有瘴气?井壁会不会忽然坍塌?这些事谁都不敢打包票,能不能遇上就看你的运气了。正因为这样,水行的规矩是,一旦淘井,凡水工轮流下井,哪怕你今天不干了,也得淘了井才能走人,否则押金概不退还。
引娃他们水行也要淘井了。那天是四月初八,天气已经开始燥热了,街上行人都穿着单衣,可水工们却抱着棉袄棉裤来到井边。他们今天要轮流下井了,井下的温度正好跟地面相反,冬季上面冷井下暖,夏季上面热井下冷,凡下井的人都得穿棉衣。穿棉衣当然是为了保暖,不过它还有另一个用处,防勒。淘井的人是拿绳子吊下去的,棉衣能防止勒伤。
淘井的工具都摆到了井边。一架风箱连着一根三十多丈的布管子,把布管子下到井里去,拉风箱给井底鼓气,以防闷死人。两面玻璃镜子,一个人站在井口,一个人站在太阳下,外面的人持镜把阳光反射到井口的镜子上,井口持镜的人掌握好角度,再把阳光反射到井底去,给下面照明。
准备工作就绪了,水行老板摆好香案,带领全体水工祭奠龙王,祈求神明保佑。祭拜一毕,把埋在香灰里面的纸团掏出来,这些祈了福的纸团写着数字,大家抓阄决定下井顺序。石猴抓了一个五号,引娃抓的是十二号。
淘井开始了。下井的人穿着棉衣,被绑得像粽子一样,用井绳吊着,慢慢往下放,直到放至井底。他到底后解开自己,然后摇晃井绳,那是信号,上面的人知道他已经妥当了,再把水桶铁铲吊下去,他就在下面干活了。淘井人把淤泥铲到水桶里,上面的人扳动辘轳,一趟又一趟地吊出倒掉,周而复始。这样的活一般只能干一个时辰就得换人,下面的人棉衣很快就湿透了,时间一长他冻得受不了。
第一天下午就轮到了石猴。石猴是老水工了,他以前淘过井,并不害怕,站在井口还说笑话。他说大家听过猴子捞月的故事吧,我今天就要捞月了。可引娃却很紧张,她来到井边要当把绳的。吊人的井绳要靠上面的人用手拽住往下放,井口跟前第一个拽绳人是关键,他掌握着绳子下放的速度,同时负责观察井里出现的突发情况,这人叫把绳的。别人朝她吼道,让开,大肚子女人,你开玩笑!这事确实不是闹着玩儿的,人命关天,别人没说错。
可引娃不干了,正因为人命关天,她才要当把绳的。她也吼道,你让开,老娘有的是力气,谁不信来把老娘扳开!这女人往那里一蹾跟碌碡一样踏实,谁能把她扳动?引娃是有蛮力的,平时挑水男人都跟不上。她把着绳,慢慢地往井下放,石猴的笑脸起先还看得清清楚楚的,一会儿就模糊了,好像他被一张大嘴吞没了,咽进了黑暗的肠肚里,不知道要送到哪里去。引娃感觉自己的心往下坠,她一边放绳一边呼唤石猴的名字,石猴也不断应答着,这样子很像叫魂。后来石猴觉得一呼一应太麻烦,干脆自己唱曲儿了,让上面的人放心。唱腔顺着井筒传上来,带着嗡嗡的回音,像戏文中的苦音慢板:
卖水人儿真可怜,
下磨脚底上磨肩。
脚底磨穿肩磨肿,
只为挣个糊口钱。
……
这是西关的《卖水谣》,这里的卖水人都会唱的。可从井里面唱出来,大家还是头一次听到,井场一时哑静下来,大家都有些愣怔。
老板不耐烦了,催促大家快点儿。可引娃不愿意放快,她觉得下降太快井里的人难受,手里的绳索依然捏得很紧。可放得太慢拽绳的人费力,他们难受,大家都叫快点儿。引娃不让,她说怕出力你们走开,我一个放。谁敢让她一个放?那是要出人命的。大家没法,只得陪着她。老板气得问,引娃,你是石猴他妈吗?
大家哄笑。
引娃说,咋的,你眼红了?
老板被逗笑了,他说,我眼红石猴他爹!
石猴不知道大家在上面编派他,他已经下到井底了。
第二天下午轮到引娃了,她犯了难,害怕了。按说引娃是不该怕的,她天生就是一个愣货,啥事都敢做的。她现在不是怕自己送命,是怕肚子里的娃娃受亏。如果她是一个单身子,不要说下井,就是下地狱她也不眨眼的。可眼下她肚里的娃娃已经四个月了,都显怀了。这娃娃是她的命,不,比她的命还贵重,她咋能带着他下井?下井的人要拿绳吊下去,吊人的绳子就勒在腰上,那还不把娃娃给勒出来?
引娃穿好棉衣,慢腾腾地走向井口,拽绳的人都等了好一会儿了。他们催促她快点儿,老板看到后问她,你能行不?淘井从来没有用过女人,何况还是一个孕妇。井是老板的,他是主事人,出了事他总有干系。引娃说,驴一杠马一杠,我也没办法呀。她这么说的时候眼睛看着井边的人,希望有人说一句话,免了她这趟差事。可大家都不愿跟她的眼睛对视,没有人开腔。
引娃没办法,只得拿起井绳往自己身上套,她反复尝试着,希望不要绑得太紧,可又不敢太松,就在她觉得把自己绑好了的时候,旁边拽绳的石猴忽然开腔了。他对老板说,女人不能下井。老板问,为啥?石猴说,不吉利,要得罪龙王爷的。
老板说,是呀,这是忌讳啊。老板也不想让引娃下去,正需要借口呢。
那你说咋办?她不下去大家就得多下去。老板问,大伙同意吗?
不同意,有人说了,谁提出这事谁替她去。
石猴说,我替,屁大点儿事嘛。他说着就从引娃身上解绳索,引娃感激地望着他,可石猴不看她的脸,权当她是旁人。
老板笑着说,石猴,你应该的,引娃可是你妈哦。
石猴朝引娃笑着说,那我可就占便宜了,儿子是要吃奶的。
大家《文||人》全笑《书||屋》开了,就在这快活的笑声中石猴又下井了。
没入黑暗中的石猴在想着心事。他不知道上面的人会咋看他,大家一定觉得他是瓜。为这么一个带肚子的女人,他到底图啥呢?其实他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要说他就是一个大好人,见谁帮谁,石猴自己也不信。他知道一开始他对引娃是有想法的。他是一个光棍,早就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可家里穷,父母几次托媒人提亲都空跑路了,他明白这事只能靠自己解决。他没有钱,长相也不咋的,凭啥赢得女人呢?只能靠人心!他起先看到引娃时她是一个人,而且也是外来户,跟他差不多,觉得有机可乘,就对她大献殷勤。引娃也不是没有看出他的心机,她说她有男人,可他不相信。哪有男人这么苛待自己媳妇的,让她一个人在外面干这么重的活?他总以为那是她的托词,这托词背后是引娃对他还不够放心。正因为这样,他才加倍帮衬她,他相信石头揣在怀里总会暖热的。
可是他傻眼了,引娃竟然怀孕了!她真是有男人的,没有骗他。
明白了这点让石猴透心凉。他该咋办呢?去骂她?那是没有道理的,人家一开始就说明了的,是你自己不信。从此坚决不理她了?那就显得他太势利了,太精于计较了。石猴觉得他不是那种人,做不到那么绝情。相反,一旦证实了引娃是有男人的,这让石猴觉得她更可怜了,天底下真有这么混账的男人,把自己的媳妇不当人!
人是有恻隐之心的。这女人活得太不容易了,就算她不能给自己当媳妇,当朋友总可以吧,而且还是好朋友。好朋友遇到难处,他该出手相助的。
帮也要帮得机巧,既不要给别人留下他为女人献殷勤的借口,也不要给引娃留下他有所求的印象。女人下井不吉利是最好的借口。
石猴为自己的聪明自豪,更为自己还这么善良而感动。
咚的一声,他到底了。他的感动泡到了凉水中,石猴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该干活了。
井淘过以后水旺了一些,可是没有能恢复以往的水位,那是没指望的,天还在旱着呢。这样打水就费劲儿多了,以前吊上一桶来,水是满满的,现在吊上来一次只有半桶水,扳两次辘轳才能打满一桶水。
打水费劲儿了,引娃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这两方面相加,引娃就觉得自己越来越笨了,有点儿力不从心了。引娃考虑自己是不是该收手了,不能再干这重活了?可她又有点儿不服输,在老家她见过的孕妇太多了,很多人肚子大得快要坠地上了还在劳碌。她眼下不过五个月,肚子也就刚刚鼓起,现在就歇下了,也未免太娇气了吧?她是苦出身,又不是孔太太那样的大家闺秀,咋能那样享福!
引娃抱着侥幸心继续撑着,直到五月初的那一天。那天早晨醒来引娃觉得不舒服,头蒙蒙的,胃也有点儿酸,浑身没有力气。她懒懒地躺在炕上,打算今天歇一歇,毕竟已经是大肚子了,不能把自己使唤得太狠了。可就在这时,没来由的,她忽然感觉到肚皮在跳动,五脏六腑也在摇晃。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体验,引娃一阵紧张,不知道是咋回事。她想用心揣摩一下,这动静却没有了。没有了引娃也就放心了,以为是肚子饿得胀气,她挣扎着准备起身下炕,给自己弄点儿吃的。她刚撑起身子,忽然那种动弹又来了,而且比刚才还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