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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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秦书-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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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拴成老两口在家里苦等苦熬,天天盼着儿子回来。
  起初家里还有北山女人留下的一点儿粮食,他们细水长流,一颗一颗数着吃,准备支撑到儿子回来。周郭氏去挖野菜,掺和着粮食一起吃。这事情以前是北山女人干的,现在轮到她了。周拴成在家里转悠,踅摸还有啥可以卖的,换钱去买粮食。现在他手上再没有埋藏的宝贝了,那罐子大烟确实是最后的家当了。当初他藏它并不是打算用它换钱,而是给儿子留的救命药。他知道儿子一天都离不开那玩意儿,怕以后万一接不上顿了再拿出来救急。现在它真是救急了,不光是救儿子,还救了一家人。
  周拴成看来看去,已经没有啥值钱的了。土地倒还有一百多亩,可眼下白给也没人要。牲口早就卖完了,没有牲口大车就成多余的了,也卖了。八仙桌和太师椅是祖上传下来的,分家时他硬从他哥手里抢了过来,前些天也卖了。笼头缰绳这些皮货不值几个钱,可好歹也能换两把豆子,他也拿去换了。房上还有檩条和木椽,那都是上好的松木和槐木,可他没有力气上去拆,只好罢了。
  最后他在上房东厢看见了他和老婆的寿材。这是两副漆得油光锃亮的柏木棺材,通体黝黑,两头的挡板却是朱红的,既敦实又富贵。这阴宅也是周拴成的宝贝,他每年都要请漆匠给它们刷漆,到现在已经刷过五层了,它们简直亮得跟镜子一样,能照出人影来。伏天里周拴成有时就打开盖子躺在里面,里面凉飕飕的,柏木的香味能让人醉倒。周拴成现在打起了它们的主意,家里也只有这东西值钱了。
  周拴成圪蹴在寿材面前,一个白发老人赫然映在棺板上,跟他对面。周拴成吃了一惊,这是谁呀?他回过头去看自己背后,背后根本没有人。这难道是他吗?他咋变成这样子了!周拴成慌忙伸手摩挲它,想把那影子抚去。棺板玉石一样光滑,他屈指敲一敲,有低沉的回响,像疼一样在呻唤。周拴成忽然心里一酸,两行老泪掉了下来,他不忍心了。难道他劳累一辈子,最后落到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吗?
  周拴成最后提了头把厨房的门挖了,现在要啥没啥,门成了摆设。他把门搁在推车上推到绛帐镇,那里有饭馆小吃摊,他们需要劈柴。
  在后来的一个月里,周拴成隔三岔五地卸一个门扇,拆一个门框,挖一个窗户,锯一棵树,到街上去换一把半把粮食。家里能换粮食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他心里的希望反而越来越大了,因为儿子背粮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儿子没有影子。他安慰老婆,说宝娃子身板弱,走得慢,比别人要多费一些时间。四十天过去了,儿子还没有回来。他沉不住气了,跟老婆两个人轮流到村外的大槐树下眺望,看见村里其他背粮的人回家,就打问儿子的消息,别人都说没有看见。这些人出门时周拴成知道,他们比他儿子去得晚,可晚去的人都回来了,他儿子到哪里去了呢?周拴成不敢细想,背粮的道上凶险太多了,周家寨已经有好几个人出事了。从开始背粮算起到现在半年多,舍娃、柱子、满成、宝祥、碎虎五个人都没影了,这次会不会轮到他儿子?
  到了五十天,周拴成两口子彻底绝望了。这是背两趟粮食的时间了,他儿子一趟还没有回来!周郭氏哭成了泪人,她给男人发脾气,说你还我儿子,你把他逼出去背粮,他背给阎王爷了,要饿死咱们死在一搭呀!
  周拴成自知理亏,可他还是能找出理由呵斥老婆:闭上你的臭嘴,谁把粮食背到阎王爷那儿去了?咱宝娃福大命大,还在路上歇着呢。话是这么说,其实他自己都不信。可他又不敢不信,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老两口咋活啊!
  周拴成跟老婆的精神一下子垮了。前面即使吃不饱,可他们心里还有盼头,这一口气支撑着他们瘦弱的身体。可现在不但没有粮食了,连儿子都不见了,他们像脊梁上挨了一闷棍,人一下子就塌下去了。
  可再没有精神他们也得活呀。周郭氏每天都要出去找吃的,那天早晨起来她喝了一碗菜糊汤,提着襻笼爬到塬上。近处的树叶草根都被人吃光了,要找就得到远处去。上了塬周郭氏气喘得慌,眼前一阵子发黑,她赶紧坐在地下歇一口气。就在这时她闻见了一股苦涩味,循着这个味道,周郭氏看见了塬边的枸树叶。枸树耐旱,叶子厚实,但是味道难闻,平时牲口都不吃的。周郭氏很高兴,这东西再难吃,总比观音土好吃吧,现在只要有吃的,谁还敢弹嫌?她来到塬边,这枸树就长在老崖口的下面,很难够到。这得感谢它长的地方,要是容易采别人早就捋走了。周郭氏趴了下来,准备探下身子去折枸树。就在伏地的这一刻,周郭氏朝前看了一眼,这里地势高,眼界宽,一下子就看到了远处的秦岭山。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秦岭就像站在她跟前一样。周郭氏心里一怔,不由得想起了她儿子。宝娃就是到南山去了,南山看起来并不远啊,他咋就走不回来呢?她目光往下落了落,就落在塬下的官道上,这时节土地焦黄,树木光秃,没有啥遮挡,官道上人来人往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忽然,远远的,周郭氏看见了一个人,瘦不拉唧的,扛着口袋,踉踉跄跄地往这边奔。她心一紧,这人是谁呀,咋这么像她宝娃?那人越来越近,尽管口袋压得他弯着腰,低着头,周郭氏看不见他的脸,可他背上那个黑白条纹的口袋她太熟悉了!
  宝娃!
  周郭氏激动地叫了一声,宝娃听见他妈的呼唤,竟然忽地一下飞起来了,他肯定太想他妈了,他高高地升在空中,像鸟一样朝他妈扑过来。
  周郭氏听见儿子边飞边哭:妈,我累,我太累了。
  周郭氏眼泪唰地滚落下来,儿子太受罪了,他啥时受过这种罪啊!她赶紧去接她儿子,她张开胳膊朝儿子扑过去……
  周郭氏醒来时躺在家里的土炕上。她腰断了,下半身动弹不得。她从崖上跌了下来,万幸那是一个二台塬,并不高,只有十几丈。周郭氏嘴巴咧一下都疼得打战,可她还是挣扎着问了男人一句话,宝娃……回来……了?周拴成忍住眼泪点点头。周郭氏眼珠努力地往一边转,周拴成知道老婆的意思,她是想亲眼看一看她儿子,周拴成说,宝娃给他舅家送粮食去了,咱粮食多了,给亲戚分一点儿。
  周郭氏笑了,她儿子回来了,她男人还知道心疼她娘家,这多好啊!年馑看来也不全是坏事,它还指教人呢。周郭氏安心地睡着了。她太饿了,太累了,太疼了,能睡着多幸福啊!
  她从此就没有再醒来。
  周拴成守着老婆泪流满面。他觉得自己对不住这女人,是他害死了她。虽然他不知道老婆为啥会跌下悬崖,可如果她不出去采树叶就绝对不会出这事。老婆为啥要去采树叶呢?还不是因为没有粮食。缺粮食是饥荒闹的,这话小户人家可以说,像他这样的大户,又有土地又做生意,完全可以安然无事的。怪就怪在他太贪心,良田好地不种粮食种大烟,还想趁着灾荒倒卖土地,这些事没有一件是正经庄稼汉该做的,不但害了自己,还连累老婆娃娃跟上受罪!有粮食儿子还会去南山背粮吗?有粮食老婆何至于出去挖野菜?现在儿子没有踪影,老婆已经咽气了,这不都是他害的?
  周拴成疼得心里滴血,可他不敢哭出声来,这时节家里死了人不能让人知道,知道了存不下全尸,饿疯了的人会冲进家里割尸体。他流着泪给老婆穿寿衣。寿衣有两套,他跟老婆的放在一起。衣服都是土布的,染得黑,浆得挺,絮得绵,看见它周拴成眼前就出现了老婆戴着老花镜穿针引线的样子。她那时候问过周拴成,咱是缝寿衣,要不要扯一点儿洋布?他立即否决了,说死都死了,还讲究啥!现在想起来真后悔。他这辈子欠老婆太多了,他节俭,老婆也跟着他过紧日子。她没有穿过一件洋布衣服,没有吃过一顿白米细面,没有去过一次县城。就这样有一阵他还想休了她,把她往死里打,打得她住娘家不敢回来。他真是混账呀!老婆把儿子和他当作家里的宝贝,啥事都让他俩占先。这次年馑中,有吃的她都是省着给他们吃,好几次他都发现熬的糊汤不一样,他父子俩的里面有粮食,老婆的里面全是野菜,他不知道她是咋弄的。后来一次做饭时他有意跑到厨房,才搞清楚了这个秘密。老婆熬糊汤时把粮食包在一个布袋里下到汤锅里,熬出的糊汤分成三份,她把布袋捞出来,将里面煮熟的豆子玉米全倒在他和儿子的菜汤里,自己一粒都不要。周拴成当时眼睛就红了,他要把碗里的粮食给老婆拨一些,老婆却说,你是家里顶梁柱,儿子是咱们命根子,只要你俩没事,我就没事!
  多好的女人啊!
  周拴成还特别感激老婆,她直到死也没有提到隔壁借粮的话。这没有叫他难堪,保住了他的颜面,就这一点而言,她不愧是他老婆,有志气。
  周拴成决定好好陪着老婆,把以前亏欠的全补上。给老婆穿好寿衣以后,他还给她梳了头,特意给她头发上抹了一点儿香油,让干枯的头发有点儿亮色。伺候好老婆,他拼着力气,把厢房的两副棺材推到了上房里,让它们并头躺着。做完这些,他气喘得站不住,一扑塌坐在地上。他已经五天没有吃一粒粮食了,灌进肚子的全是菜汤和观音土糊糊,人虚得一阵风都能刮倒。周拴成点了一锅烟,靠这个给自己提提神。
  有了一点儿精神,周拴成来到院子里,最后再料理一下家务。他把襻笼挂到墙橛上,把头上沾的土蹭干净,把铁锨擦得明晃晃的,然后把它们归置到门背后。再操起扫帚刷扫了一遍院子,有几片落叶被踩得沾在地上,咋扫都不干净,于是他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把它们抠下来。本来还想拿土坯把大门垒起来,这样谁也别想再进来,可他实在没劲儿了,只好把门闩上。
  好了,这就是原样了,这就是他几十年来呕心沥血操持的家了。儿子如果回来,这还是他熟悉的家。
  忙完这些,周拴成把老婆抱到棺材里轻轻安放好。老婆是笑着睡着的,面容很安详。他久久地端详着老婆,有些诧异。平时他看不到老婆笑,笑起来的老婆有些走样,不像他老婆。这笑是很美的,他赶紧盖上棺材盖子,别让风把笑吹走了,别让尘土把笑落脏了。
  周拴成自己也穿上寿衣,躺进棺材里。他要在这里陪老婆,两个人手拉手去走黄泉路。周拴成知道自己活不过年馑了,迟早是一死。趁自己还能料理自己的死,就死在家里吧。只要悄悄地死,谁也不知道,他跟老婆就全身而退了。死在外面可不得了,尸体不但野狗吃,人也吃。就连已经埋了的棺材也被掘了出来,里面的死人也不放过。有人不光自己吃,还有拿去卖钱的。他去绛帐镇卖木材就见过卖人肉的,拿猪肉羊肉打幌子。
  死在家里不光是留一个囫囵身子,更重要的是还能给儿子看家呢。周拴成是很会谋划的,考虑得很周全。儿子说不定还会回来,他跟老婆就在这里守护着。谁要是想霸占这个院子,他们就化成厉鬼收拾谁!
  一对黑漆漆的棺材当屋摆着,这是森煞的镇宅之宝!谁钻进这个院子,猛不丁地碰见了都会吓得魂不附体!
  周拴成手脚并用,把横在棺材顶上的盖子撑起来慢慢挪动。棺材的开口一点一点变小,最后哐当一声合严了,黑暗瞬间把棺材填实了。
  周拴成跟老婆说了一声,灯都吹了,咱们睡吧。
  周拴成平展展地睡在棺材里。柏木的香味弥漫开来,他觉得自己在香味中慢慢融化了,变成了一条轻飘飘的丝线在空中飘荡,越飘越高。他正慢慢地晕乎过去,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爹,你醒醒,你甭睡了!他能分辨出那是引娃,她还在蹦蹦跳跳地想逮住那根丝线,可丝线太高了,她够不着。丝线飘呀飘呀,都飘到天顶上了,这时忽然飞过来一只鹰,一口叼住了那根丝线,把它往下拉,周拴成一看,这鹰就是他儿子,他高兴地叫了一声:宝娃!
  可声音出不来了,憋在周拴成的喉咙里。


第三十九节
  死亡像下山风,从北山畔刮过来了。半年前关中道人看到北山畔人死在他们地面上,心里还有些怨恨,抱怨这些山棒子不像话,把咱好端端的渭河平原当成墓地了!可谁也没想到风水轮流转,时隔半年,死亡也在他们这里撒欢了。
  死亡起初是偶然的,阎王爷零敲碎打,谁碰上了谁倒霉。到后来他老人家不耐烦了,一棒子抡出去,砸死多少算多少。这时死人就海了,一家一户地死,一村一寨地死。开始时死了人还有人埋,到后来连埋人的人都死光了,只能任由尸体暴露着。太阳高悬,天气燥热,死人三两天就臭了,就烂了,只剩下白花花的骨头,黑森森的毛发。骨头很安生,就在原地待着,可毛发却没耐心,到处生事。风一吹,胡乱走,沾在地上,就像地上长出了黑莎草,刮到树木上,就给树木挂上了黑帘子。野狗成群结队在村庄周围游荡,逮住尸体就地瓜分,一个个吃得滚瓜溜圆的,肚子都拖到地上了。大白天的,狼也不避人,更不避狗,还跟狗搭伙咥人呢。
  人咋死的?饿死的!
  周家寨也不例外,饥饿把人们逼上绝路了。死人的事接二连三地出现,谁也不知道他能活到哪一天。发奎老汉去亲戚家借粮,走到半路上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就死了。五寡妇到塬上去挖观音土,抡了一下头就没劲儿了,她刚躺在地上歇息,野狗呼啦一下扑上来把她围住了,她想拿头打狗,可胳膊腿都被狗撕住了,动弹不得,最后活活让狗撕碎了。花花这女娃饿得走不动了,知道家里没吃的,就爬出去找。她爬呀爬呀,不知咋的就爬到了塬底的沟岔里,那里僻背,平常是人解手的地方,她大概是想到这里吃大粪了。人饿到极点,只要能嚼得动的,啥都会往肚里塞。不幸的是现在这里连大粪都没有了,村里人都饿得没劲儿了,谁还跑这么远解手?花花是抱着满腔希望爬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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