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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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往事-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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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点好处,难道革命仅仅是得点好处?还有,靠小恩小惠发动起来的这些人,能成为革命的中坚力量?

张营长摇摇头,他感觉仇家远已偏离了方向。

一听孙六带人抢走了粮食,张营长愤怒了,大嗓门一扯:“跟我走!”院里留守的兵娃哗啦啦背起枪,跟上他就往西沟去。路上有个兵娃担忧地说:“营长,我们跟农会斗,会不会吃亏?”张营长暴躁地说:“就那个二杆子孙六,他能算农会?今儿个他要不把粮食乖乖送回来,老子敲烂他的头!”

等到了孙六家,张营长几个却看见另一番景致。一人高的篱笆墙围起的小院里,黑压压挤满了人,细一看,全是这阵子跟上孙六闹事的。只见他们个个摩拳擦掌,仿佛刚刚打了一场胜仗。孙六更是喜形于色,跟人们吹嘘他如何把水老二捆起来,这个在西沟人眼里充满神奇色彩的青石岭牧场主,到了孙六嘴里,就成了一个豆腐包,不但乖乖把粮食装在了车上,还差点跪下求他孙六。说的人唾沫横飞,听的人两眼发直,谁也不认为孙六是在太阳底下撒大谎,因为一车粮食就是最好的见证。心急者已在孙六院里支了口大锅,吆喝着看热闹的人快去拾柴禾,说打今儿起,沟里就不用再家家户户冒烟了,吃饭时只管夹着碗来,分享革命果实。

张营长等孙六说完,才挤进去:“你是孙六?”

孙六楞了一下,旁边的人抢着说:“他是我们的农会组长。”

“水家大院的粮是你抢的?”

孙六一看张营长带了不到五个人,胆子正了,跳下他踩着的石墩子说:“农会就是跟一切阻挠革命的反动势力作斗争,谁阻挠革命,我们就打倒谁。”

“对,打倒谁!”孙六的几个铁杆子兄弟跟着吆喝。

“给我把粮食送回去!”张营长正色道。

“你说送回去就送回去,那我成了什么?”孙六厚着脸,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送回去!”张营长啪地拔出了枪,几个兵娃也哗啦哗啦拉起了枪栓。

“吆嘿,你个刮民党,兔子尾巴长不了几天了,你还这么张狂?”孙六说着话,暗中给他的弟兄使眼色,就见这帮人暗暗散开,在张营长他们四周合成了一个包围圈。

“你送不送?”张营长也是让孙六逼上了,本来他就对孙六没好感,认定这是一个混进革命阵营的渣子,一个好吃懒做的乡间小流氓。偏巧孙六又抢了水二爷的粮,如果不把粮食要回去,真的没法跟水二爷交待。

“不送,你能咋?”孙六仗着人多势众,决计在西沟人面前露一会脸。

“啪!”没容孙六做任何反应,张营长一个扫腿便将孙六扫翻,等人们看清时,他已将孙六反剪着双手提了起来,枪,死死地顶在孙六头上。孙六吓得早已没了脸色,他那几个铁杆子还想动手,让张营长的人一个对付三个,全都放倒在地。

按说,这场插曲到此应该结束,张营长体面地把粮食拉回来交给水二爷,这场小风波就算结束了。谁知偏在这节骨眼上,篱笆墙外响过来一个声音:“放开他。”

喊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仇家远。仇家远刚刚跟司徒雪儿从凉州城赶来,本来要到青石岭去,一听张营长带人到了西沟,就径直赶了过来。张营长制服孙六的这一幕,仇家远完全看在了眼里。仇家远本来不想阻止,但又怕张营长真把孙六制服,会给沟里的革命形势带来不利影响。情急之下,喊出了那一声。

张营长一看是仇家远,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了孙六。一放开,孙六就不是孙六了,他冲地上爬起来的兄弟喊:“给我把刮命党的枪下了。”那几个人一看来了靠山,顿时来了精神,毫不犹豫就扑向兵娃,双方再次展开搏斗。仇家远再想制止,就迟了。他总不能明着告诉大家,张营长是革命同志,不能下他的枪。再者,司徒雪儿就在他身边,他也怕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小伍子急得双眼发红,他还从没遇上自家人打自家人的事,一时不知该帮谁又该制止谁。仇家远也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不停地冲械斗的人群喊:“住手,都给我住手!”孙六哪还能听得见他的话,冲院里看热闹的人大吼:“抢啊,把枪给我抢了,有了枪,往后,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一听抢这个字,西沟人下意识地兴奋起来。仿佛他们活在世上,就专门冲这个字来的。况且这些天,他们真的尝到了这个字的甜头,不抢,粮从哪来,不抢,牛羊从哪来?不抢,不抢就得永远做穷人!一声抢啊,一院的人就扑向张营长他们,包括院外那些主意不定的,也都忽然间有了信心,跳进院里,就拳打脚踢地干将起来。

眼见着一场流血事件就要发生在西沟,仇家远一干人的脸都白了,小伍子甚至急的,要扑进来护住张营长。一匹马呼啸着从沟里飞来,远远的,一颗鸡蛋大的石子掠风而来,穿过黑压压的人群,不偏不倚打在了孙六头上,孙六妈呀一声,倒在地上。一股血冒出来,吓得人们顿作鸟兽散。小伍子的媳妇惊恐中朝沟里瞅一眼,颤颤地喊:“天呀,是英英,是英英来了。”

说话间,水英英已跳下马,收起炮肚,直奔院里。孙六还抱着头妈妈老子的呻唤,水英英一把提起他:“粮食哩,我家的粮食哩?”

在西沟,人们可能不怕张营长,可能不怕小伍子,但,见了水英英,没一个敢说不怕的。西沟这些人,一多半给水家当过帮工,剩下的一小半,也长年累月在东沟何家干活,对水家三小姐的厉害,不只是耳闻,不少人吃过她的嘴巴哩。这丫头要是惹躁了,能把你一把提到马上,让她的山风把你巅死!

孙六结巴了几下,还是乖乖地头一歪,指着院里的粮食说:“在那哩。”

啪!一个嘴巴搧过来。可怜的孙六,头上的血还没止住,嘴里的血又冒出来。“你饿疯了是不是,饿疯了也得苦着去挣啊。抢,你连青石岭的粮食也敢抢!”骂着,又一个嘴巴搧过去。孙六一躲,嘴上没挨,鼻孔里的血却又冒出来。

四下围着的人慢慢往后退,因为他们看见水家三小姐已在捋自个的马鞭了,那马鞭的滋味,不比嘴巴好受。

院外面的仇家远终于松下一口气,幸亏水英英来得及时,要不然,今天这局面,就完全失控。他正要走上前去,冲水英英说句感激话,不料,司徒雪儿抢先一步开了口。

“好身手,英英小姐果然名不虚传。”

水英英本来是不想理仇家远的,一听司徒雪儿说了话,不得不转过脸来,学着司徒雪儿的口气,文绉绉道:“司徒处长过奖,我一个乡野女子,哪来什么身手,只是院里辛辛苦苦打下的粮被人抢了,咽不下这口气。”说着,扭过头,狠狠地剜了孙六一眼。

仇家远见机行事,指住地上躺的孙六骂:“吃了豹子胆是不,敢抢水家大院的粮,我看你活得不耐烦了!”

孙六结巴着,好像不明白仇家远为什么要骂他。张营长一步跨过来:“敢骂老子刮命党,老子一枪崩了你!”

司徒雪儿看到这,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走过来道:“算了,这事到此为止,我看双方都不要追究了。”

对司徒雪儿的态度,仇家远和张营长都暗自一惊。张营长还怕司徒雪儿要趁机对农会这帮人就地采取措施,心里一直捏把汗,听她这么一说,忙冲孙六喝:“还不快滚!”

水英英还不解气,又冲孙六等人骂:“你些个忘恩负义的,当年闹天灾到我家吃舍饭的时候,嘴咋一个比一个甜?吃不起药了到我家借药钱的时候,嘴咋一个比一个甜?你瞅瞅这西沟的窑洞,还有这院子,有几家不是我水家大院张罗者盖的。敢抢我水家的粮食,不怕老天爷抓头呀!”

骂够了,骂便宜了,才猛地冲小伍子喊:“还楞着做啥,不把马车吆回去!”

粮是追回来了,可水英英的心,却丢在了西沟。西沟孙六家院墙外司徒雪儿小羊羔般偎在仇家远怀里的那一幕,不知怎么就刺痛了她的眼睛,按说,她现在一心一意跟着拾粮过日子了,就不该对别的男人有想法。可,那一幕,真是挡不住地刺痛了她的眼。

这一夜,她破天荒地没跟拾粮睡一起。拾粮倒是想睡,自打那夜后,拾粮像是上了瘾,天天想睡,她呢,说句不害臊的话,也觉得睡好。但是这晚,她却全然没了睡一起的兴趣。

半夜时分,她起身,独自来到院里,院里风声大作,刮得四处响,她就那么站着,风把她的头发卷起来,衣服卷起来,眼看着要把她也卷走了,她依旧站着。她的一双眼死死地盯住峡口的方向,脑子里闪出一些最近在峡里很响的词,什么农会,什么革命,什么解放等等。她想不明白,这些词为什么会被叫响,原本风平浪静的青风峡,为什么一浪接着一浪,总也安静不下来?

后来,她苦苦笑了下,她知道,风平浪静的日子永远过去了,兴许明天,兴许后天,更大的风暴将会来到。

这些话,还是前些日子她去平阳川,姐姐二梅亲口告诉她的。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大不了,再蹲一回地牢!正要转身时,一双手扶住了她的肩头。回眸一看,竟是男人拾粮。

拾粮将一件外衣披她身上,说:“风大,小心着了凉。”

不知怎么,水英英被仇家远搅乱的心,忽然又平静了、稳当了。她把身子靠过来,靠在拾粮怀里,一片温暖袭来,紧跟着,就有两只手环住了她。水英英闭上眼,半天,嘴里喃喃唤了声:“粮——”

抢粮事件深深刺激了水二爷,或者说,水二爷打这事上看出了危险。

按说,这是件小事,院里的人都这么认为,反正抢去的粮一颗不少原又拉了回来,跟孙六那号人,犯不着计较。

可水二爷不这么认为。

“大事,拾粮,这是件大事啊。”水二爷冲一次次进来劝他的拾粮说。

拾粮被水二爷说得直犯楞,尽管他心里也生气,可远没气到水二爷这份上。“你想想,就一个孙六,凭啥敢抢我的粮?你再想想,动上脑子想想,这里头,是有大文章的啊。”

“文章?”拾粮越发不解。

“娃,世道变了,世道真的变了,这一回,你我怕是抵挡不过去。”

“爹,你到底说些啥,我咋一句也听不懂?”

“哼,你要是听懂,你就成高人了。”水二爷冷笑了一声:“又道,爹教你一句话,有时候大事反而是小事,甚至没事,往往这些不起眼的小事,反而藏着不少东西。你要学会从小事里看事情,看风向,你才能把世道看透彻。”

拾粮默默地站着,装出一副耐心的样子,其实,水二爷说的这些,早就在他脑子里过了千遍、万遍,所以装傻,是怕他一慌,这院就全慌了。

这院不能慌!

但他又想不出不慌的法子,拾粮痛苦,拾粮很痛苦。

后来他说:“爹,天不会塌下来,就算塌下来,也还得拿药撑,我们只管种药,别的事,少想。”

“药?娃,事情就出在药上!我思来想去,这药,不能再种了,再种,怕是种出大祸来哩。听我一句话,这药,不种了。”

“不种?药明明在地里,咋能不种?”拾粮这次不敢装傻了,他从水二爷话里听出一股不妙。

“这不用你操心,娃,你看我的。”说着,水二爷腾地跳下炕,鞋一穿,就去棚里套牛。正是他费上心调教的那对犏牛。拾粮一开始还没在意,心想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好主意。等意识到不对劲时,水二爷赶着牛,已在地里犁起了药。“爹,使不得呀——”

“使得!”

水二爷抽了一鞭子,一对刚刚学会踏犁沟的小犏牛便使上劲儿,狠命地拉着犁头,将大片大片绿油油的中药翻到了犁头下。

拾粮扑上来:“爹,使不得呀。”水二爷这次没给拾粮好脸色,照准他拦挡的一双手,就是一鞭子。拾粮疼得松了手,声音,还在地里响。水二爷心里恨道,你个木头鬼家的,等你把事情看明白,这岭上的草,怕都不长了。

顽固的水二爷这一天真像是犯了病,他喝叹着牛,以从未有过的坚定和果敢挥鞭行走在药地里,他的身后,哗哗倒下的,不只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药,更多,是他的恨,是他的泪。我让你们争,我让你们抢,我水老二给你们来个空喜欢,来个摸不着,让你们不把老子当人!

院里,吴嫂跳着蹦子喊:“疯了呀,真疯了,水老大,快去拦挡住啊。”

水老大打屋里走出来,伸了个懒腰,那一绳子捆得他几天里睡觉转不过身。听见吴嫂的唤,目光往岭上一瞅,妈哟,他咋,咋……旋即,水老大兴奋了,燃烧了。仿佛,积压在心头的一大块不平瞬间让那一对犏牛犁个稀巴烂。“犁,犁啊!”他叫喊着,近乎手舞足蹈地跳进牛棚,套上一对老犏牛,也往地里去。

这一天,青石岭才叫个热闹。拾粮起先还一声一个爹,指望着水二爷出出气,就能停下来。没想,他越犁越欢势,越犁越坚定。水二爷这边还没挡住,另块地里,水老大又挥舞着鞭子,把一对老犏牛催得比马还快,仿佛他跟水二爷一辈子结下的怨,都凝在了犁头里。

天呀,这世界,到底咋了?

吴嫂撵上来,狗狗撵上来,叫喊声响成一片。拦挡不起作用,狗狗索性也起起哄来,跳进地里:“毁,毁,毁还谁个不会!”她的双手乱舞,空一下实一下往掉里拔药。

惟一不急的,就是水英英。水二爷和水老大在地里犁药的时候,水英英就站在狼老鸦台东边的山梁上,地里的一切,她看得十分清楚。拾粮扑前扑后护药的那些个动作,惹得她笑出了声。“傻子,你真是个傻子。”笑完,水英英迈着轻松愉快的脚步,下山了。她打算去平阳川,她要跟姐姐二梅好好喧喧,上一次没喧透的事,这一次,说啥也要喧透。

山上还是一片疯,可怜的中药,辛辛苦苦种下的中药,居然成了水家一家子撒气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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