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确实没胖多少。不过老师你看上去胖了一点。”
“是吗。”夏墨说,继而又改口:“我每次照镜子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胖了,大概是到了发福的年龄了。”他的语气那么平稳,如果不是在车站听到了那番谈话,我根本不会意识到他这是在说谎。然而我也不再是小孩了,成熟的表现之一是,面对善意的谎言毫不仓皇。于是我只是静静地听他说话,说他最近看的电影,看的画。他试图用那么绚丽的语言向我描述——他在黑暗中,为我编织着一个有关于光与色彩的谎言。
“老师,我不在的这大半年,你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还不错,”他的十指交叉放在腿上,“痉挛和幻肢痛都有所减轻,也可以自己上厕所了。”
“真好。”我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感伤不已,这样的他,大概已经不需要我的照顾了吧。是不是,我就应该死了这条心,和李寒谈恋爱,结婚,生孩子?
“你呢?过得如何?”他问。
“我……我恋爱了。”狠下心,终于说出这句话。
他愣了一下,继而笑了:“想必是个很帅的男孩,井井的眼光,能相信的。”
我为他的反应而有些失落,他竟然连一点点的伤心都没有表现出来,莫非他已经彻底放弃我了吗。“我们……很幸福。”我继续说。潜意识里,我希望能伤害到他。
“有时间领来给我看看,”他笑,“让老师帮你‘验验货’。”
“好。”我说。
“我再给你倒杯水吧,我估计你渴了”他拿过我的杯子。
我赶忙把水喝光,把杯子递给他,我怕让他伤心。他拿起杯子,摇着轮椅来到饮水机旁边。刚刚接完水,就听见有人敲门。我急忙去开门。一个四十多岁,长相非常和善的女人走进来:“夏老师,是我,邻居王大姐——你学生临走前麻烦我有时间就送饭给你。”
“谢谢你,王大姐。”夏墨微笑着,“把饭放到桌子上吧,实在是太麻烦您了。”
“好,我给您放这儿了!”王大姐把饭菜放到桌子上,她看到我,又看了看拿着水杯的夏墨,“你怎么能让夏老师给你接水?夏老师眼睛看不见,要是水洒了烫到他怎么办?”
我愣住了。
下一刻我听到玻璃杯掉到地上碎裂的声音。
夏墨捂着手,皱着眉头。
“夏老师你怎么了?”王大姐疾步走上前,“你说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眼睛看不见还要接水,你看,烫着了吧……”她拿起夏墨的手,试图吹,全然不顾夏墨难看的脸色。“王大姐,我没事。您回家吧。”我觉得夏墨就要爆发了。
王大姐离开之后,夏墨没说话,我也没说。我们两个人一直沉默着。
我跑去给他找治疗烫伤的药膏,然后抬起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涂抹上去。
“王大姐的话你听得一清二楚,对吧。”夏墨率先打破了沉默。
“是。”我不想瞒他。
“我眼睛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刚才我骗了你,对不起。”他说话永远都是这么直接。
“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今天下火车的时候,我遇到了你的一个学生。她好像也叫井井。”
“我知道了,”夏墨说:“她也叫林井井,是我第一届的学生。”
他没再多说,可是我却有很多事情要问。
“你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
“我们上次见面之后的第三天,我忽然觉得眼前的物象模糊。去医院,医生
说我车祸的后遗症有了要发作的迹象。果然不久以后,我就瞎了。”他说得很平静。
“你不见我也是因为这个,是吗。”我问。我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软了。
“没错,”夏墨的回答让我惊讶,我以为他会瞒着我的,“而且那次集训,也是我让学校安排的——其实我当时是决定要就此消失的。所以我拜托冯老师瞒着你,看来她瞒得不错。而我,则在那个学生家暂住了一段日子,直到你开了学。”他笑,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看得我心疼。
“你明知道我离不开你!”我哭了,握住他的手。
“井井,有时一个人离不开另一个人,并不是因为那个人重要,而是因为习惯——习惯是个非常可怕的东西。”
“不,不是习惯!”我哭了,跪在夏墨面前,将身子贴在他的胸前,“夏墨,我爱你!难道这几年你一直没有感觉出来吗。”
“丫头,我们没有可能的,”夏墨摸索着握住我的肩膀,把我轻轻推开,“不要忘记,你才十九岁,而我,已经三十五岁了;不要忘记,我不是一个健康的人,我腰部以下完全性瘫痪,双腿都被不同程度截肢,现在眼睛又看不见,以后还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如果我顺从你的意见,与你在一起,我将永远成为你的累赘……最重要的是,”夏墨抚摸着我的头发,“你已经有男朋友了,你们很幸福。”
“不,我是骗你的!我不幸福!我一点儿也不幸福!”我哭喊,嗓子生生的痛。
“别闹,丫头,你已经是大姑娘了。”夏墨说,“幸福就是,他健康,你也健康。你爱他,他也爱你。”
“我不爱他,一点儿也不爱!”我依旧在哭,“我爱的是你。”
“那不是爱,是怜悯,还有一丁点儿快要消失殆尽的崇拜,是吧,”夏墨苦笑,“丫头,你和我在一起呆得时间太久了。你的世界里只有我,这让你看不到人外有人,也让你对爱情的看法有些……狭隘。爱情不是靠怜悯来维持,更不是同情。如果真是那样,等到有一天,同情不在,怜悯不在,你忽然开始嫌弃我,我又瞎又瘫,该怎么办?”
“我不会嫌弃你,老师。我早就说过,我会赚钱,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
“一辈子很长啊,丫头,不是说着玩儿的,”夏墨说,“曾经,那个和你同名同姓的女孩也说过要陪我过一辈子。而现在她很快就要和丈夫一同出国了……这样多好啊,丫头。如果有一天你也这样,我会祝福你的。”
“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舍不得离开你!”
“我说过,那只是因为,你习惯了和我在一起的生活,”夏墨摸索着为我拭去泪水“别再闹了,丫头。听话,明天就把男朋友带来给我看,好吗。我还有件事要麻烦你呢。”
“是什么?”
“你能不能别告诉他我是个瞎子?”
“别说自己是瞎子,否则我会生气的,”我心疼得不行,“我听你的就是了。”
“还有,你能不能明天……帮我把假肢戴上?”他嗫嚅着问。
“好。”我明白他的意思。毕竟,我已经不是那个凡事都不经过大脑思考的小女孩了。
“谢谢你丫头,”夏墨由衷地笑,“这样完完整整,就不会给你丢人了——明天你能提前来一下,帮我坐在沙发上吗。”
“好的,老师,”我的眼泪流下来,“你当时也让冯老师这样帮你的是吗。”
夏墨不好意思地笑,算作默认。
“你有保护伤腿的那个东西是吗。”“残肢套”三个字实在太刺耳。我怕伤害到他。
他点点头。
第二十章
第二天清晨,我打电话把夏墨家的地址告诉李寒。由于昨天晚上回家以后没有给他打电话,今天早晨又没跟他一起,所以电话里李寒的情绪不是很好,我仿佛能够想象出他那张阴沉着的脸。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答应下来之后就把电话挂掉了。
夏墨给我开门的时候还穿着睡衣,腿上盖着毯子,面容有点憔悴。还不等我问什么,他就示意我到卧室里——我看见,在卧室的床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件棉布的格子衬衣,一条浅色的牛仔裤,一双旅游鞋;卧室的椅子上摆着一套深蓝色西装;卧室的桌子上摆着一套白色休闲西装;就连凳子上都摆着一套休闲装。
“你觉得穿哪套比较好?是格子外套,还是深蓝色西装,抑或是白色西装呢?”夏墨睁着一双没有焦点的眼睛轻声问。
“你……你是怎么找出来的?”我很惊讶。
“我衣服的摆放都是固定的,所以就算什么都看不见,也能找到。”他的语气有点小得意,“丫头,别愣着了,快说。你觉得见你的男朋友,穿什么会比较合适?”他的嘴角带着我最熟悉的标志性笑容。
“穿白色休闲西装,好不好?”我问。
“好啊。”他说,“丫头的眼光和我一样。”
我拿来藏蓝色的衬衣让他换上,他把扣子全部系上以后,我又把领扣的两个扣子揭开了——因为是休闲西装,所以不必那么正式。而之所以不给他穿深蓝色西装,一是因为太正式了,看上去有些古怪。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夏墨太瘦,大面积的神色会让他显得更瘦。而小面积的深色,如露在西服外面的衬衣,则会显得他的皮肤很白。穿好衬衣,夏墨又穿上白色西服。看他的上半身已经穿着完毕,我又给他从壁橱里拿出了假肢,放到他面前,然后跪在他脚下,退下他的睡裤,两条伤腿立刻露出来——它们萎缩得更厉害了,尤其是右腿,那么瘦,几乎要和我的胳膊一样粗。或许是因为许久未见,我又觉得伤感难言,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掉在他的腿上。
“你怎么了?”夏墨低下头问,“很久未见它们,觉得有些接受不了了,是吗。”
我没说话,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攥了一下,让他安心。然后捧起他的伤腿,将残肢套(作者按:其实是我我受不了这个词,每次听到都会心疼得不知道说什么)小心翼翼地为他套上,再为他绑好假肢。夏墨什么也看不到,他甚至无法感觉,可他一直在笑。这笑容只让我觉得既心酸又幸福。假肢穿完之后,我又拿来西裤和鞋子。
“井井,我这样好看吗。”穿戴完毕之后,我拿来梳子,在镜子前为夏墨梳头。
“很帅,”我说,“你今天为什么这么在意自己的形象?”
“因为今天是要见你的男朋友啊。我觉得,自己今天所扮演的角色,相当于你的父亲——父亲见女婿,总要穿得正式一点,是吗。”
“是,”我亲吻他的眼睛,“你想得真周到。”
收拾完之后,我推着夏墨来到客厅,将他推到沙发旁,一手托住他的臀部,一手搂住他的肩膀,将他抱在沙发上平躺,这样他会舒服些。“你男朋友长什么样子?”夏墨问。
“瘦瘦的,高高的,戴一副眼镜。”
“听上去很斯文。”夏墨说,“是什么专业的?”
“体育,”我回答,“是学剑道的。”
夏墨眉头微皱:“你怎么会找一个这个专业的男朋友?”
“我忘了。”我不想告诉夏墨,我之所以找李寒,是因为李寒长得像他。
敲门声响了,我将夏墨扶起来并为他整理好衣服,夏墨示意我去开门。“老婆,我来了。”李寒一进来就抱住我,像是要做出些什么给人看似的。他今天穿得相当正式,甚至打了一条领带。“别这样。”我用力推开他。可是我知道,那声“老婆”,夏墨一定是听见了的。
我带李寒来到客厅,夏墨正坐在沙发里。听见脚步声,他的脸上立刻露出笑容——那一瞬间我发现夏墨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完全不是病中那副忧伤不已的样子。他翘着二郎腿——他竟然趁我开门的时候把右腿搬到了左腿上,天知道这需要他用多少力气。他那么气定神闲,从容不迫。我仿佛看到了手上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夏墨:“年轻人,你好。”他准确无误地向着李寒的方向伸出右手,我知道他一直在通过一些细小的声音努力做着方位辨别。他的手指那么修长,与李寒截然不同——李寒赶忙把手伸过去,与夏墨握了握,“老师好。”他说。
“年轻人,坐。”夏墨说,“桌上有水,自己喝就好。”
他们两人坐在沙发的两端,我坐在夏墨旁边的地板上,盘着腿。李寒示意我去他那边做,被我拒绝了——我天生随性,谁也管不了。夏墨燃了一支香烟,他右手夹着香烟,左手随意地搭在沙发上烟雾缭绕。那一瞬间我坚定了内心的一个想法:除了模样与夏墨有些相似之外,李寒与夏墨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夏墨先与李寒闲聊了几句,夏墨的语气非常彬彬有礼,可李寒,或许是因为心情不好,说话夹枪带棒的,一股火药味儿。我悄悄伸出手拽了拽夏墨的袖子——我希望他能够赶紧宣布我和李寒结束。可是夏墨只是同样悄悄地握了握我的手。这让我觉得安心。
两个人之间沉默了一段时间,在这期间,夏墨的脸上一直带着那种颇具压迫性的笑容,而李寒只能抱着手里的水,一杯接一杯地喝。水很快喝完了。“老婆。你再帮我倒点水来。”李寒说。
我刚要去,却被夏墨伸手挡住,他示意我坐下。
“李寒,井井应该跟你提起过,由于没有父母,她的高中三年是在我家里成长起来的。”
“是的,她说过。”
“我不知她是否跟你提过,我爱她如宝。”
“这倒没有。”李寒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有些轻蔑。
“我猜也是,”夏墨笑,“井井是个好姑娘,她怕说出这些,你会倍感压力。”
“或许,”李寒笑笑,“可我和井井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申请要给我做饭。”他竟然开始胡说八道!
“我没——”我刚想说,夏墨又伸手拦住我,他把头转向李寒,“井井在我家的三年,从来都是我做饭,她可没下过厨房。”我又观察李寒,他的脸上又出轻蔑的笑容。
“我听过这样一种说法,不知道李寒你是否听说过。”夏墨把燃着的香烟熄灭,又重新燃起一根,“恋爱中的女孩为男孩做饭,并不是出于爱,而是示意男孩,将这当作分手前的最后晚餐。而恋爱中的男孩给女孩做做饭,则是希望能让她留下来,所以我建议以后你给井井做饭。”——我一听就知道这话肯定是夏墨编出来的,这语言风格与他太接近了!只是很久没有夏墨这样的说话风格,乍一听觉得有些突兀。然而想了一会儿,我就自己抱着膝盖,偷偷地笑了起来。
“我怎么就没有听说过。”李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