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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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历史- 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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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裁缝举着没了大半个袍袖的嶙峋老臂,失神地望着雪地里那些无头僵硬的尸身,浑不觉寒风刺骨,足冻钻心。

    这些孩子们中的好几个,身上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他老李亲手缝的。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替他挑过水,劈过柴禾,亲亲热热地叫过“李叔”。

    郑三魁硕的躯体横陈在他们当中,肩上背上,那几个崭新的补丁,不正是他前天刚刚补上的?那把兄弟俩亲手磨亮的剪刀,此刻正揣在自己怀里,冰冷冰冷的,仿佛郑三裸露在寒风里,那条僵硬的胳膊。

    他苍老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在颤抖,混浊的老眼里,泪水不住地涌出。

    又下雪了,纷纷扬扬地,仿佛总没个尽头。

    村外田垄边,多了个巨大的坟堆,没有墓碑,也没有别的什么记号,只有一抔黄土,一地纸钱。

    “爹,家去吧,这见天就擦黑了。”

    小李保正一面劝,一面伸手拽起爹爹那早已麻木僵直的苍老躯体。

    “唉,孩子们死得惨,下地时候,别说棺材,连衣服都没件囫囵的,黄泉底下冷,黄泉底下冷啊!”

    老李裁缝似乎还不想就走,却终于拗不过儿子的力气,被小李保正拽着胳膊,一步一说,一步一回头地向村口蹭去。

    “站住!”

    两骑胡马从田垄上疾驰而来,拦住父子俩的去路,两个年纪轻轻的胡卒坐在马背上,暖洋洋的羊皮帽子两边,四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在下巴边不停地荡着:

    “你就是老李裁缝?”

    老李裁缝立住脚跟,使劲挺了挺腰板,不吭声。

    “老不死的,你……”

    一个更年轻些的胡卒不耐烦了,恶狠狠地举起马鞭来。

    “军爷,军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爹爹耳背,多担待,多担待。”

    年纪稍长的胡卒白了小李保正一眼:

    “也罢,大爷们大人大量,也犯不着和你们这些一钱汉计较,你听着,大汗大点兵,军服短少,百户老爷抬举,亲点你老李头为大汗当差,怎么样,只要按期足额交差,税额全免,干的好了,还另有赏赐呢!”

    小李转过脸,紧张地看着爹爹。老李裁缝仰头看着马上两个胡卒,仍是一声不吭。

    年轻胡卒啐道:

    “磨蹭什么,没听见么?还不快收拾收拾,跟大爷进城领羊皮去!”

    老李裁缝忽地开口了,声音很轻,也很平静:

    “小老儿手指残废,这差事么,却是干不得了。”

    两个胡卒轻蔑地一笑:

    “嘿,老东西,当我们是三岁小儿么?你老李头名头在外,手指头有几根好使,我家百户老爷会不知道?”

    老李裁缝左臂一翻,手里已多了把剪刀,雪天微弱的光线里,刀刃闪着幽幽的蓝光,雪花不住飘过,却沾不到刃口半点,偶尔沾上,也是瞬即如散珠搬无声滑落。

    两个胡卒不约而同地勒住马:

    “老家伙,你要作死么?”

    寒光忽地一闪,血光开处,老李裁缝右手三根手指已齐刷刷斩断,跌落在雪地里。

    “爹!”小李保正惊叫一声,急忙抢过去包扎。

    老李裁缝脸色惨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挺立着,左手剪刀湛如秋水,竟没沾上半点血迹。

    “你、你……”

    两个胡卒面面相觑,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所措起来。

    老李裁缝使足平声力气,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一句话来:

    “你们这些胡人现在总该知道,我们汉人是从来不说瞎话的了罢。”

    “爹,你这又何苦啊。”

    土屋里昏暗的灯光下,小李裁缝心疼地捧着爹爹那只断了三根手指,被染血的破衣襟包裹着的右手。

    “郑家神锤,李氏飞针,当年号称边城双绝,都没了,都没了。”

    老人喃喃着,筋骨嶙峋的左手,不住抚着桌上那把寒光闪闪的剪刀。

    “爹,孩儿我想过了,从明儿个起我不串村了,我留家里,跟您老人家学裁缝。”

    老人混浊朦胧的眼神忽地变得明亮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儿子,没说话,只用包着衣襟的右手,使劲拍了拍儿子的肩头。

    “李哥哥真没出息,哼,我才不学裁缝,我要学弓箭,学武艺,练得高高壮壮,给爹爹报仇,给郑三哥哥和李爷爷报仇,杀尽那些胡人!”

    对门二婶家的茅屋里,狗剩隔着不住被寒风卷起的破草帘子,不错眼珠地望着李家这边,紧握着小拳头,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着。



………【(四)】………

    “嗯嗯,你看,这衣领处的走线,不是这样的走法,你这浑小子,教了这许多遍,怎么就是不长记性。wWw.23uS.coM”

    昏暗的油灯下,老李裁缝捧着少了三根手指的右手,唠唠叨叨地指点着正倚在旧木桌上飞针走线的儿子。

    小李保正粗大的手指捻着根细细的钢针,虽是春寒料峭的当儿,脸上额上,却已挂满了汗珠。

    老李裁缝叹了口气:

    “唉,歇歇罢,你也坐了几个时辰了,世道恶,生意不好,白天你还得去找短工贴补,日子长了,身子骨怎么熬得住!”

    小李保正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来,一面往门口走,一面揉着发酸的腰眼:

    “好的,爹,您歇着,我去拣些干粪柴禾,烧锅热水,也好烫烫脚,暖和暖和。”

    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老李裁缝一直紧绷的脸色慢慢舒展开了:

    “这浑小子,玉不琢不成器,照这光景,用不了多久,咱这李氏飞针可就后继有人了。”

    望着想着,想着望着,他的脸色忽又阴沉下来:又学裁缝,又打短工,又要当保正敷衍那些可恶的胡卒,儿子原本健壮的身子骨,已经有些顶不住了。

    “哪怕弄些猪油,熬碗汤给孩子补补,也是好的啊!”他望了望墙角边那几个空空如也的坛坛罐罐,脸色更阴沉了:“这些该死的胡儿,有点好的,都让他们给搜刮走了,唉!”

    边城的天气向来便是如此,虽说是初春了,地上的积雪并没有化,城外的早梅也并没有开。

    “哼,自从那些穿羊皮的来,这老天,也更欺负咱们汉人了!”

    老李裁缝笼着又多了几个补丁的宽袍大袖,眯着混浊的老眼,站在城里孙家当铺的破门槛边上,一面嘟囔,一面仔细数着手里的几个大钱。

    孙掌柜的坐在土坯垒成的高柜台后面,把玩着一个沉甸甸的顶箍:

    “我说老李啊,你别怨我多嘴啊,这银顶箍可是你祖上传下来的信物,你李氏飞针,在这方圆几百里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再咋的,也不该拿来当罢?”

    老李裁缝苦涩地笑了笑:

    “这东西再宝贝,也没孩子的身子骨宝贝罢?你大侄子白天短工,晚上学徒,又要支应兔崽子们的保正差事,就算铁打的也撑不住啊,做爹的割不起肉,总该对付几两猪油,润润孩子的肠子肚子罢。”

    孙掌柜诧异地“咦”了一声:

    “你那小子,不会吧?他前些日子在城关赁了间房,给那些胡儿的女眷们缝羊皮帽子羊皮袄,听说得了不少番钱呢!怎么着?你当爹的不知道?这孩子,可是老街老邻,从小夸到大的孝顺孩子啊,怎么……”

    他说着话一抬头,却已不见了老李裁缝的影子,只有料峭的春寒,从破门槛破门框间,不住地涌进这间堆满了破东烂西的铺子里来。

    “小李师父,你这手艺真不错,喏,这是工钱,这块烤羊肉是我一点心意,你收下罢,别让我当家的看见了。”

    城关的一间小屋里,一个窄袖小袄的年轻胡妇,把一堆番钱,和一大块用油纸包着的烤羊肉,笑嘻嘻地推到木桌后飞针走线,忙活得连头也不抬的小李保正面前,捡起桌上的马鞭,一转身,一阵风似地出门上马,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小李保正放下针线,揉了揉红肿的眼睛:

    “这肉待会儿再回锅煮煮,晚上拿家去,爹爹好久没尝到荤腥了,这把年纪,身子骨怎么撑得住啊。”

    一阵料峭的寒风忽地卷进小屋来,他不禁打了个寒噤,略一抬头,便看见老父那补丁摞补丁的宽袍大袖,那佝偻颤抖的身体,和那张气得每条皱纹都在不住抖动的苍老脸孔。

    “爹,您、我……”

    老李裁缝涨红着脸,瞪着那对混浊老眼,不住扫视着屋里,扫视着满屋的毡片羊皮,以及桌上闪闪发光的番钱,和那块还冒着些热气的羊肉。

    “你好啊,你好,你小子跟爹学裁缝,就为了给胡儿缝这些羊皮?就为了换这些胡钱和羊肉?”

    小李保正嘴角牵动着,似乎想解释些什么,却终于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爹,您消消火,别气坏了身子。”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老李裁缝的火儿更大了:

    “你小子还有脸让我消火?浑小子啊,你这样没出息,让我这把老骨头死了之后,怎么有脸去见你铁锤叔?怎么有脸去见人家邢都尉?”

    小李保正不开口了,只低头看着桌上的羊皮和针线。

    老李裁缝走近桌子,紧盯着儿子的眼睛:

    “爹再问你最后一句,能不能不缝这些羊皮,跟爹家去?饿死冻死,咱爷儿俩也死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决不能辱没了祖上,不能丢了咱汉人的脸面哪!”

    小李保正头伏得更低:

    “爹,您、我……”

    “砰!”

    老李裁缝缺了三根指头的右手,重重地拍在桌上,那块羊肉猛地一跳,掉落在地下:

    “好,好,你有种,以后你别回家来,我老李头福气浅,没养过你这样出息的儿子!”

    初春的风沙很快吞没了老李裁缝颤巍巍的背影,小李保正站在门口,一手捧着那块沾满了灰尘的羊肉,一首不住用手背擦着眼眶,也不知是在擦那无所不在的风沙,还是在擦那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爷爷,娘煮的萝卜,给。”老李裁缝家里,狗剩把小半个皱巴巴的煮萝卜塞进老李裁缝的左掌心,略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昨儿个狗剩在街上见到李哥哥了,他还问起爷爷呢,问长问短的。李哥哥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呢,城里人都夸赞,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呢!”

    老李裁缝铁青着脸,哼了一声:

    “狗剩,别提他,爷爷没他这样没出息的儿!”

    “狗剩这孩子,一点老礼儿也不懂,虽然岁数大不多,怎么论,也该叫叔啊!这些该死的胡儿,咱汉人的教书先生给他们杀的杀,赶的赶,让咱们的孩子们以后可怎么、唉……”

    老李裁缝目送着狗剩一跳一蹦的背影,在心里这样叹息着,八根手指头不住摩娑着郑家父子留下的那口剪刀。早春的夕阳透过敞开的门洞懒洋洋地洒进来,剪刀刃口被夕阳照着,闪烁着幽幽的蓝光。



………【(五)】………

    “这一冬,算是又熬过去了。weNxUemi。Com”

    老李裁缝搁下手里正补的活计,望着门外白杨树上,沾满朝露的嫩绿新叶,自言自语地喃喃了一声,便又埋下头,专心补缀手里那件破曲裾。

    他右手残余的拇、食二拈着又长又细的缝衣针,在曲裾上娴熟地游走着,行针快而准,线头绵且密,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会出自一个年逾花甲、又断了三根手指的老人之手呢?

    “老了,不中用了。”

    老人苦笑着,手里的针线却片刻不停:自己活计好了歹了,瞒得旁人,却如何瞒得过自己?

    “那不争气的小子,他若学好,我这把老骨头也早该歇着了,唉,也不知这小子换了单衣没有。”

    几只鸟儿飞来,歇在屋檐上啾啾地叫着。

    不知是鸟儿太吵,还是心事太重,老人忽地觉得心下说不出的烦躁,几次险些儿将右手钢针,扎到自己左手的虎口上。

    他索性不缝了:这几天怎么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了似的?

    村口的狗忽地吠了几吠,一阵脚步声促,两个人一前一后撞进门来,一面喘,一面喊着:

    “不好了!”

    “爷爷,坏坏坏坏了!”

    “咋啦,慢慢说,慢慢说。”

    老李裁缝见来的两个人,一个是狗剩,另一个却是城外关厢粥铺的刘四,心中不由地一紧。

    “李叔,您老快进城看看去吧,刚才,一大群胡儿,绑了小李兄弟,从城外直押进毡落大营里去了!”

    老人的嘴角猛地抽搐了记下,转瞬便又平静下来:

    “这兔崽子,该!好端端的汉人,偏要去抱那些胡儿的毛腿,该,活该!”

    狗剩急得快哭出来:

    “爷爷,好爷爷,怎么着您也去看一眼啊!”

    老李裁缝仍坐着纹丝不动:

    “你们家去罢,添累了,唉。”

    两人的身影已消逝在目光尽处,屋檐上,鸟儿依旧啾啾地叫着。

    老李裁缝忽地跳起来,拼命一般朝城门方向奔去,浑不顾敝衣那宽大的下摆,又被满地的尖石棘刺,狠狠割开了几道大口子。

    “滚,老子叫你滚听见没有?”毡落外,一个满脸横肉的胡儿手掂皮鞭,横眉立目地对着面前满脸怒气的老李裁缝咆哮着:“你儿子犯了大汗军法,天大的罪过,百户大人没捉你同罪,已是格外恩典,怎么,想找死么?”

    老人也不答话,一低头,径直往里便撞。胡儿急了,劈手揪住老人衣领,一带一搡,老人立脚不住,趔趄着直倒退出五六步,咕咚坐倒在地上,原本补了几摞的前襟被这一扯,登时粉碎,破布烂衫,蝴蝶般在春风里翻卷着,飘散着。

    “李叔,不要紧罢。”

    “先上我家坐着,咱再想法子救人罢!”

    闻声而来的几个乡亲忙奔过去扶住老人。老人双手撑地,慢慢坐起,缓慢但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就坐这儿,坐到我儿子出来。”

    太阳落下又升起,升起又落下。

    小李保正终于出来了,是被两个胡人像扔米口袋一样,**地丢在老人脚前的。

    他的全身都是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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