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王、不,黄年兄,”他们的西邻,一个留着短须的秀才闻声露出了半拉脑袋:“小弟听说,不但寻常百姓,便是洪天王自家亲戚姓王的,也改了姓黄(1),这改朝换代,避讳难免,想当年大名鼎鼎的蒯彻,不也给改了蒯通么?”
王利宾闷立了半晌,眼珠一转,忽地反怒为喜:
“是我的不是了,老顾,你办得好,办得很好!”
被叫做老顾的老仆被主人这一冷一热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问又不敢问:
“老爷勿见怪便好,小人弄晌午去哉。”
“哎,我说老顾,你这老爷老爷的也得改改,要不还得闯祸,”短须秀才追着老仆的驼背喊了一嗓子,又回头对王利宾苦笑道:“早上有长毛骑马敲锣,一路喊过去,说只有什么上帝才是爷,其他人如果叫爷,一概要杀头的,这杀头是真是吓唬不好说,可能不惹事,咱还是不惹事来得好,您说是不是?”
王利宾正待答话,却听得虹桥方向,一片锣声响亮:
“钻天侯顾大人奉了文将帅钧令(2),来此张榜招贤,本乡俊杰速来看榜投效!”
“这长毛办事,终是有些……小弟且去瞧个热闹,王年兄,你去也不去?”
王利宾微微一笑:
“热闹无好看,年兄自便,小弟便不掺和了。”
人群喧嚣着往虹桥而去,塘河边一下安静下来。王利宾立在门前,深吸一口气,默默凝望着被檐角墙头割裂的天空。
四月天,孩儿脸,天色水色,都显得有些阴晴莫测的样子。
“真天命太平天国苏福省文将帅李,为奉旨招贤出力报销事,”
入更后的虹桥一片静寂,偶尔远远传来几声犬吠,回荡在塘河拍打堤岸的水声之间。王利宾笼着盏小灯笼,凑在茶亭柱上白天新粘的招贤榜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读着:
“……照得江南文物之地,久罹胡寇剥削之惨,财赋为之侵渔,士女为之屈辱,谁非上帝子孙,不思抱怨?皆是农桑之客,能奋刀兵!遁隐潜藏,富贵岂求诸胡口;黜革责降,铨叙尽操夫满洲。喁喁相冤,好诫文狱之祸;嗷嗷相顾,皆俟脱颖之记。缘我主天王肇基粤左,定鼎金陵,旌旄所指,王道底平,本职奉旨专阃,镇抚一方,诛满夷之僭窃,整中夏之纲常,怜英雄以事胡为羞,甘屈志于泉石;豪杰因勤王不遇,犹隐逸于蓬门。未获吐气扬眉,不能攀龙附凤……这几句写得倒也过得去,只是忒也罗嗦了。”
许是夜半河边,春寒料峭,王利宾觉得有些冷,一面跳着脚,一面挪动灯笼,跳过长长的铺垫,迳去寻最左边的榜文条款:
“……今列规条,凡民间有才力可任使者,来衙禀明录用:一、通晓天文星象算学者;一、习知地理山川形势扼塞者;一、善书札笔记者;一、民间豪杰能习拳棒武艺骑射者;一、医士之能内外眼小儿妇科者……”
王利宾从右到左,又从左到右,逐字把这招贤条款看了好几遍,眼神渐渐有些凝滞了。
一阵风吹过,灯笼忽地熄了,他怔了怔,从身上摸出包洋火来,手颤了几颤,却终于没有再燃起那灯笼。
二更天了罢,月亮在乌云中时隐时现,又一阵清风吹彻,王利宾浑身冰冷,不由地猛打一个寒噤,手中洋火灯笼,险些都掉进了塘河里。
“唉,我还是回去睡,睡醒了到镇外塘河边钓鱼好了。”
清风把他寂寥的叹息,吹散在塘河廊街之际。
注释:
1、天王认为只有自己和所封各王才能称王,不但把历代帝王都贬称“侯、相”,而且不许人姓王,姓王者需要改姓汪或者黄,就连自己的表哥王盛均也不得不改叫黄盛均。除了自己的亲戚,其他姓洪的也要改,如名将洪容海就改姓童;
2、天国后期主管一省民事的官员叫做“文将帅”,但往往有名无实,需要听地位高得多的驻军将领指挥。当时已有苏福省,却以降将李文炳作为“江南省文将帅”,这里迳改作苏福省文将帅
………【(十一)】………
蚕豆花开了,塘河边的柳荫,也一天天浓密起来。WEnXUeMi。CoM
这些日子,四乡八镇的斯文人颇变得有些不那么斯文起来,虽说长毛没有如早先流民唱传的那样,要来个“焚书坑儒”,但他们却整天惴惴不安地样子,经史子集懒得多看,就连平素最喜欢的雅集唱答,也是半点提不起精神。
“着佃交粮(1),呸,这是那个不学之辈,失心疯子,给毛公(2)出得馊点子?贷田交租,取租办赋,这可是自古相沿的铁规矩,现在这样,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体统大约还是小事,毕竟这着佃交粮不是把绅士们的地径直拿了去分给佃户,说到底,佃户还是佃户,东家还是东家,佃东相见,这安还是照请,头也还是照磕的,只是送来的租米,却眼见着糠麸越来越多,米谷越来越少,甚或分不清到底是马料还是租谷了。
照往常的规矩,佃户不听招呼,只许两寸名帖,塞给胥吏保甲,便什么都办妥的;无如如今改朝换代,乡官如曹师帅一干人一夜见骤富乍贵,捞了个盆满钵盈,志得意满之余,自懒得帮这些背时货色寻别人晦气,对绅士们的软磨硬扛一概搪塞,搪塞不过去了,免不得抹下面皮,吼上这么一嗓子:
“侬勿要闹好勿?长毛大人有令,万事皆有天排定,不遵天法,论理当过云中雪哉,过云中雪懂勿?就是砍脑壳哉!”
绅士们还是很怕“过云中雪”的,于是不免缩脖回家,关起门来腹诽一番。
然而腹诽虽然解闷,却实在不能解惑,更不能解饿,于是有些绅士开始牵挂起“我大清皇恩浩荡”来,另有些则怎么看怎么觉得曹师帅一干人不成体统,阎王好供,小鬼难缠,闻得长毛也要开科取士,不免窃窃技痒,私下里摩拳擦掌起来。
人心浮动的结果自然是谣言四起,有说洋人烧了紫禁城,咸丰皇帝让六王爷篡了位的,有说洋人早已归降,已奉了勤王诏,集结洋枪大炮,要来剿灭长毛的,还有说洋人跟长毛本是同一教门,已在镇江银岛上喝了鸡血酒,打算共灭大清,平分疆土的,反正说什么的都有,而且似乎都跟洋人多少沾一些关系。
“洋人,洋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免……”
“年兄此言差矣,岂不闻禹生东夷,文王生西鄙?汉用金日磾而制,唐用李光弼而安,想当年安史之乱,不也是靠得回纥之众,才拨乱反正的么?”
“回纥虽然有功,却也骚扰得紧,百二秦川给他们一折腾,元气大伤,至今可也没恢复得过来,再者说,谁知道这些西洋人是想当回纥叶护,还是想做契丹的阿保机(3)呢?”
甪直虹桥边茶亭上,长衫客们照例日日清议争论,照例是什么结果也议论不出。
“王利宾王年兄或许有甚高见?他知书明理,又和洋人打过那些交道。”
最近不知怎地,王利宾的名头忽然响了起来,有人传说,他本向庞大人献了西洋九宫八卦三才阵图,可是庞大人不敢用,这才吃了大亏;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讲,林正朝林老夫子临殉国前托人——据说就是唱评弹的柳家爷孙——带了封不知遗禀还是遗表去上海,里面用血书写着“臣不听王利宾之策,误国亡身,臣百死不得其赎”什么的。
“兄既有经纬之才,岂无靖难之心?我等正要通款嘉兴张军门,兄何不……”
“良鸟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我等寒窗苦读,无非为得功名利禄,如今长毛开科取士在即,听说一旦考上博士(4)便可放为监军(5),岂不强似受曹师帅那班土鳖的窝囊气?”
这些日子,不断有这样或那样的、认识或不认识的客人去拜访王利宾,不管他们说破了嘴皮,王利宾开始只是听,一句话也不答;后来索性听也不听了,整天扛个鱼竿,跑到塘河边上垂钓。
说是垂钓,可是他每天从天刚亮钓到擦黑,却从没见拎回一条鱼来。左邻右舍们看得真切,他鱼竿上的钩子是直的。
“王相公格样子,想学姜太公勿?”
“伊做梦!姜太公啥系样貌伊啥系样貌?侬看伊屋门厢门牌,黄——黄啥系,祖宗把伊的姓都勿要,还想发达哉!”
“侬勿要讲,戏文里厢姜太公未发达格辰光也背运哉,老婆也守勿牢哉,命相里勿讲‘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格王相公弄勿好……”
乡氓们虽无知无识,却多少讲些乡谊,至少当着王相公的面,嘴上是颇留了几分温厚的,孩子们却不管这些,迳自唱起不知谁编的童谣来:
“姜太公直钩钓紫袍,王秀才直钩钓老鳖;姜太公回家丢老婆,王秀才出门不认爹……”
听到这些,王秀才似乎没太在意,至少看上去没太在意,只是把钓鱼的地儿从镇里挪到镇外,而且越挪离镇子越远。
此刻他便抱着那根挂了直钩的钓竿,静静坐在远离镇子的塘河边,一块远离树荫的青石上。不远处,杨柳随风,轻轻地摆动着纤枝。下午的日头火辣辣的,虽说戴着竹笠,一颗颗黄豆大小的汉珠,仍顺着脸颊,一直淌到脖子下。
身后不远便是往来苏州、嘉兴二府的官道,旌旗骄马,长发长枪,不时在官道上来来往往着。
“这人是不是疯了?拿直钩钓鱼!”
“别胡说——那大约是痰迷心窍,不定家里什么人遭难了吓得呢,唉,兵荒马乱的,可怜那!”
“喂~~,别钓了,跟我们打海盐去罢,一天三餐饭,管吃管饱!”
来来往往的长毛看见这一幕,不免窃窃私语一般。王利宾泥雕木塑般坐着,便似什么也没听见。
“且住!”
一顶八台红呢大轿里传出一声威严的呼喝,一个四十多岁的黄袍汉子腾地跳下轿,走到王利宾身后。
鱼竿微微颤了颤,水面上幻出一圈圈小小涟漪。
那汉子静静站了半晌,长叹一声:
“想当年老子在桂阳州当樵夫,老娘病了想吃口鲜鱼汤,我一没钱二不会水,五尺高的汉子,总不能去要饭罢?多亏罗丞相(6)大军过境,我们母子入营,这才有吃有喝,唉,瞧你老兄读过妖书,大约也不敢入营,老子也没多少积蓄,这个金镯子,约莫也换得十筐八筐好鱼了,老兄莫嫌轻,收好了,世道乱,别露白!”
太阳渐渐开始偏西,放鸭的孩童,也吆喝着赶鸭回家吃晌午了。
王利宾戴着竹笠,抱着钓竿,一动不动地坐在青石上,身边草丛里,一只半指粗的金镯,在夕阳中灿灿闪烁着光芒。
注释:
1、太平天国鉴于占领区地主多逃亡藏匿,赋税不便,在某些地区推行“着佃交粮”,即直接从佃户手中收赋税,而不再沿用清代由地主向佃户收租赋,再统一向政府缴纳赋税的办法;
2、江浙一些归附太平天国的绅士尊称太平军为“毛公”;
3、回纥曾派王子叶护出兵帮助唐朝平定安史之乱,而契丹皇帝阿保机则利用帮助石敬瑭夺取后唐政权的机会,趁机攫取幽云十六州大片土地,并成为此后数百年战乱的肇始;
4、太平天国后期修改科举名目,改秀才为莠士,举人为博士,后改约士,进士为达士,翰林为国士;
5、监军,太平军官职,在军中是总制之下、军帅之上的官员,为一军的副首长,在地方上则为一县民政长官,地位约略相当于清代的县令,而有专杀之权;
6、罗丞相是太平军早期名将罗大纲,广东揭阳人,原是天地会著名首领,金田起义前夕投奔洪秀全,屡立奇功,但因不是拜上帝教徒,至死不得封侯。1856年春他在反攻芜湖时受重伤疼痛难忍,吞金自尽,死时为冬官正丞相,后被追封为察天义、肺王。
………【(十二)】………
夕阳闪映在金镯上的光芒,已渐渐地黯淡了。wWw.23uS.coM一钩新月不知何时,已静静地悬在塘河碧柳上方,那依旧明亮的天空里。
王利宾戴着竹笠,抱着钓竿,一动不动地坐在青石上,他的脸上依旧一副木然的表情,但竹笠下的一双眼睛里,已流溢出无法掩饰的倦意。
该回去了罢,看来今天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当当当~~~”
听见官道上远远传来的开道锣声,王利宾几乎下意识地重又坐定,系着直钩的鱼竿重又甩出,笔直的钩尖,浅浅点在碧绿的河面,幻起一圈圈由小而大的涟漪。
锣声忽然戛然止住,半晌,王利宾隐隐感到有人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己背后。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一双眼睛不转瞬地凝视着钩尖。
“先生的皮鞋甚佳,敢问是下过南洋还是去过沪上?”
那人走到王利宾身侧,并肩坐了下来,他的声音充满磁性,官话也说得很好。
王利宾缓缓收回鱼竿,转脸望着那人。那是个眉目俊朗的中年书生,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竹布长袍,一顶金黄色的头巾,笼着尺八长的头发。
“这人头发不长,似不是老长毛,竟戴了这等黄头巾,必非寻常人物。”王利宾脑海里飞快地盘算着,脸上却不露声色,放下鱼竿,淡淡地一拱手:
“岂敢岂敢,不才黄畹,生计所累,在上海西洋人书局里受佣数载,不过糊口而已。”
“哦,原来如此,”那人似乎一下来了兴致,挪近了一些:“先生既和洋人打过交道,觉得他们是怎样的人呢?是不是像有些学校中人所云,是些只仗着坚船利炮横行无忌,野蛮不开化的蛮夷?”
“蛮夷,呵呵,不见得不见得,”王利宾,不,黄畹轻轻摇了摇头:“西洋人重武不假,船坚炮利也不假,却不是最可怕的。”
“那先生之意——”
“西洋人最厉害的,乃是其治国强国之法,即开言路、启民智、便工商、立金融、明制度、严法纪、齐部伍、葺舟楫,诸事井井,非一朝一夕之功,如何能说他们是不开化的蛮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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