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呒办法,不是我不想,是想也呒呀。”
老莫曾私下向老威买过诸如蝙蝠、癞蛤蟆之类野味,这些玩意儿小棋别说吃,就连看也不敢多看几眼的。
“可是……不好意思啊老莫,蝙蝠我这回倒是打了两头,可……”
捧起老莫笑嘻嘻推过来的凉茶,老威一副无功不受禄的惭愧神色。老莫似对蝙蝠的事毫不在意,拉着椅子坐近老威,把嘴凑在他耳边,颇有些神秘地小声道:
“不谈这些,不谈这些,老威啊,你说过,你掏水獭窝、兔子窝是五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
老威呷口凉茶,淡淡点了点头。水獭窝他爷爷、父亲掏过,他没有;至于兔子窝,他当年掏了不知多少。
他神色虽很镇静,心却不由“扑扑”急跳起来:难道这一回,自己竟有机会重温,那种久违了的快意捕猎的快感?
老莫笑吟吟地给老威和自己面前茶盏斟满凉茶,煞有其事地扫视一下四周,这才又压低些声音道:
“老威,知道神仙花园呒?在西关那边的。”
神仙花园,听倒是听说过,好像是片烂尾楼,荒了三四年光景了。
“听收废品的乡下人讲,那里有好事呢——”
老威挺不愿意听“乡下人”三字,他也好,老莫也好,其实都可算得上早进城几年的“乡下人”。不过“好事”毕竟更有吸引力:上次打到野兔,已记不清是六年还是七年前的事了。
想到这里,他压住火气,静待老莫讲下去。
“他们讲,他们拾荒过‘双成苑’辰光,经常看到老鼠窜来窜去,我想……”
“我是猎人,不是猫。”
老威冷冷地打断他。老鼠倒不是不能打,听小棋说,蝙蝠和老鼠原本就是一家,不过他是本城第一猎人,就算去打耗子,也决不能让老莫这样的人知道。
“来来,吃片橙子,”老莫把一小碟切得薄如蝉翼的橙子推过来,满面堆笑道:“不是让老威你去逮老鼠,老威是什么人?能干这等没技术的活么?”
“那么?”
这几句话让老威听得颇为受用,口气不觉缓和下来。老莫神秘地一眨眼:
“想当年我老莫可也是有名的食客,山珍海味,什么没食过?老鼠是死肉,还比不得天上飞的蝙蝠,我就算嘴再馋,也呒老大兴致。不过鼠仔就两样了,老威你晓得呒?我们管鼠仔叫‘三叫’,意思就是……”
饶是老威胆大,此刻也觉得头皮发麻,喝到口中的凉茶也似变了滋味,他一跃而起,转身便往外走。
“哎哎老威,这还没……”
“明天一早给你信。价钱到时再说。”
老威甩下这两句话时,一双脚已迈出了门外。
“去去去,去了你就别回来!”小棋用幽怨的眼光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威。
老威低着头不看他,翻箱倒柜地搜出套不知什么年代留下的绿军装,又摸出双贴了好几块胶布的旧解放鞋,一件件小心穿好,又拽出条军用棕色人造革腰带扎好,这才抬起头,正撞上小棋恶狠狠的一瞪眼,不由打了个寒噤。
小棋又蹬他一眼,劈手扔过块姜:
“快死去吧你,别弄感冒了回来,要不我可没闲工夫伺候。”
………【(四)】………
近些年这座城市里出现最多的新事物大约一定是高楼,最赚钱的买卖几乎一定是房地产,差不多每个人都这样说。wWw.23uS.coM
但烂尾楼还是有,不但有,而且不少,像神仙花园这种因为城市规划修改,而被一不小心远远甩离交通线和商圈的楼盘,想不烂尾都难。
这里原本一定有一幅绚烂的蓝图,从它里面每座小区的名字就可感受到阵阵仙气:精卫苑、湘妃苑、双成苑……可如今在这里,你所能看见的只有萧条和荒凉。
月光惨白着,将老威的身影拉得七扭八拐,乱七八糟地拍在杂草丛生、坑坑洼洼的地面上。
这里是双成苑,神仙花园最深处的一个小区。
几个积了半坑雨水的大基坑边,废钢筋、旧毛竹嶙峋着,污迹斑驳的水泥袋残片被夜风吹起,在杂草间不住翻着跟头。
远处货柜车的喇叭声不时划破静夜,然后便又是一片死寂,没有虫鸣,更没有人声。
湘妃苑等几个小区有不少粗具雏形的楼架子,早成了拾荒者栖身的公馆,自然不乏人气;只刨了几座基坑的双成苑却仿佛成了这个到处挤满人的城市里,一小片生命的禁区。
“这鬼地方,呸,耗子都不待!”
忍住臭气、捏着鼻子偶尔经过此处的人大约都会这样想。
“谁说耗子都不待的,哼哼。”
老威看一眼惨白的月儿,皱一皱眉头。他手里捏着根拣来的木棍,背上负着个双层布袋,布袋不住蠕动,还不时发出“吱吱”的尖声来。
只半小时光景,他便在那些零乱的旧钢筋废水泥础间寻到4处鼠**,兜到两窝鼠仔。
“这下好了,唉!”
老威和老莫打交道不是一回两回,深知对方秉性:这广东佬小气归小气,喜欢的东西却从不吝惜花钱,这两窝鼠仔,怎么也得掏个150、160的吧?
“该给小棋买点什么了,女人么,打扮了才好看。”
他深一脚浅一脚在杂草钢筋间穿行,脑海里不住转着念头。150多块能买什么?连个二手杂牌L手电也要230呢!
“这老莫要吃了还想吃就好了。”
他这样想着,眉头却皱得更紧了:听父亲说,爷爷当年只身活擒过一只金钱豹,他自己当年也单靠一根绳圈抓过公狼的。
“那年我才14吧?爷爷抓豹子,孙子抓耗子,奶奶的。”
他吐了声粗口,旋即苦笑着闭嘴:小棋结婚时约法6章,第二条就是不许说脏话粗话。
风在吹,月光依旧惨白着。
“嗖~~”
一只拳头大小的灰耗子从他脚前一尺处飞一般横窜而过,隐没在一大片废钢筋中。
老威不理它,继续走自己的路。
又一只耗子从废水泥袋后探出大半个脑袋来,鬼鬼祟祟张望半晌,竟径直窜出,当在老威去路前。
这耗子皮毛油光光的,足有老威脚丫子大小,红彤彤的鼠眼滴溜溜打着转,仿佛一点也不怕他。
老威左手攥紧木棍,右手五指一抹,已扣住一把尖尖的竹牙签:凭他的手段,只需一扬手,这老鼠就会变作一只竹刺猬。
“有意思么,打这样的玩意儿,唉!”
他心头掠过一丝犹豫:这丑陋渺小的脏东西着实提不起他胃口来:燕么虎好歹长了对翅膀么!
他正自彷徨不定,那耗子身躯忽地一缩,陡地和身弹起,随即坠入一堆碎砖,倏忽不见。
老威双足一错,站定身形,心头不由一阵狂喜:凭他数代相传的经验,他知道,吃肉的大猎物就在附近。
“镇静,镇静。”
他一遍又一遍提醒着自己,凝神屏息,用耳廓捕捉着四周哪怕最细微的声息。
左边,就是左边,他已清晰听见一阵细微但有力的心跳,感觉到一个蓄势待发的身影。
“木棍没用了。”
他心里飞快盘算着,右手木棍无声滑落在脚面,旋即轻轻落在草丛里,右手五指间,和左手一样扣满了竹牙签。
他鬼魅般拧过身形,便立即看到草丛间,一双警惕闪亮的绿眼珠。
老威身躯如弓弦般绷紧,定睛向绿眼珠方向看去。
乱草杂物间,一只尺把长的白猫正用异样的目光紧盯着他,四爪刨地,仿佛随时准备逃跑。说是白猫,其实毛色早已变得灰黄,脏乎乎的脖子上,却还套着个辨不出颜色的旧防蚤项圈。
“猫肉酸是酸了点,多加些糖醋麻辣,肯定比小棋说的乌鸦炸酱面好吃。”
他定了定神,又看了白猫一眼。
白猫身躯紧缩作一团,晶莹的眼珠里,仿佛竟透出一丝乞求的神色来。
不知怎地,老威的心猛地一跳,一时竟狠不下心来出手。
“犹豫心软,这可是猎人大忌。”
爷爷、父亲,都这样说过。可这只猫的眼睛绿得像宝石,也许不久前,它还是只蜷在主人膝间的宠物吧?
不远处一座楼架子顶上,小陈和老朱举着望远镜,正目不转睛看着这一幕。二黄的七座越野就停在不远处的围墙根,至于大黄,因猎管办精简,刚刚丢了饭碗,就是今儿白天的事。
“头儿,这回好像没什么油水,还动不动?”
小陈觉得双腕发酸,放下望远镜问道。
“动!”老朱神色凛然,斩钉截铁道:“不抓他咱还能抓谁?”
………【(一)】………
南阳郡的父老乡亲很少不知道吴汉的,不仅因为这个小伙子年未满二十,就已能通解《春秋》、《大戴》,而且因为他又和气又谦逊,碰上需要帮忙的事,总是乐呵呵地凑过来搭把手,不管是帮张家阿伯把柴禾背到集上,还是替李家五婶给戍边的儿子写家书。23Us.com
“你这个没出息的小子!好男儿应该背负天下重任,而不是给那些乡巴佬背柴禾!”
每当听到这些,他寡居的老娘就会颤巍巍、喘吁吁地这么数落一番。乡亲们都说,吴汉对谁都挺好,但最好的自然是对老娘;乡亲们还说,吴汉老娘对谁都是凶巴巴的,最凶的就是对自家儿子吴汉了。
“是是,娘亲教训得是。”
每逢此时吴汉总是恭谨地连声喏喏,心里却大不以为然:乡巴佬,自家祖上虽说在大汉时候做过什么太守、县令,可如今是大新朝了,连太守、县令的官名,都改了作郡尹、县牧,自家除了多几亩“王田”,比别家多沾几次荤腥,不就是和左邻右舍一样的乡巴佬么?至于背柴禾,不就帮人出点儿小力么,看见人家发自内心的感激笑容,实在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好。
吴汉当然是个好男儿,当然也不是只想背柴禾,不想背负天下大任,不过郡县里几次征辟他当官,甚至还举过他一次孝廉,却都被老娘干脆利索地挡了驾。
“要识得逆顺呢!”
吴老太太大义凛然地教训着。是啊,老吴家祖上可是堂堂大汉朝的太守、县令,怎么能当这来路不明的“大新朝”的官儿呢?
“官是要当的,但要当就当咱大汉朝的官。”
吴老太太常常气哼哼的这样说。可是这大汉朝在哪儿呢?原本这南阳地界,跟大汉天子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的某某王旁支或某某侯远亲,不说两千也得有个千把,可这一改朝、一换代,全郡近十万户人家,竟找不到一户姓刘的,那些旁支、远亲大多人间蒸发,剩下没走的几户,据说向姓王的新天子送了些三条腿蛤蟆、俩脑袋绵羊之类“祥瑞”,回来倒是照常显贵,却一个个都改了姓王。
连大汉皇帝自家亲戚都改姓王了,咱上哪儿去当他们老刘家的官儿呢?
一辆双挽青盖小车悠悠驶过田间阡陌,在树木田舍间转了几个弯,很快隐没不见。吴汉拄着锄头,瞥一眼小车一路荡起的尘埃,轻轻叹了口气。
“大郎你看,这莫不是官府征辟使者的青盖车?”
邻居二郎手搭凉棚,望着小车逸去的方向。他弟弟六郎嘴里嚼着菜团子,含含糊糊地说道:
“快回去看看吧,没准儿是请你当官的使者呢,咱这一带要论有本事,你吴大郎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了!”
吴汉苦笑着,埋头接着锄自家菜地里的杂草。就算真是使者又怎样?反正老娘也不会让去的。
“大郎哥!大郎哥!大娘让你快些家去呢!”
邻家的桑桑姑娘沿着田埂边跑边喊着,气喘吁吁的,眉清目秀的一张圆脸涨得通红通红。
桑桑其实比吴汉只小一天,就住在吴汉家隔壁,针线也巧,眉眼也周正,连向来板着张臭脸的吴老太太见了她也是乐呵呵的。她和吴汉是自小的玩伴。如今两人都大了,平素不好意思多搭讪,但擦肩而过时,总不免多回几次头,用眉眼传几句无声的悄悄话。
快些家去?晚饭还早,这菜地里的草也才锄了一小半么。
“适才郡守派人来,说长安城里那人行文天下,广募英雄豪杰可以攻匈奴的进京,说是一旦中选,将待以不次之位,大郎,你是怎么看的?”
吴老太太不屑也不惯说“郡尹、县牧”这些新词儿(大新朝的词儿),对那个姓王的大新天子,也向来用“长安城里那人”来指代。
吴汉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孩儿自然是不去的,娘您不是常说,咱吴家的儿郎,生是大汉的人,死是……”
“糊涂!”吴老太太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吴汉不由地打了个寒噤:“你不但要去,而且一定要选上。”
吴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娘,您这是……”
“娘没疯,娘这会儿很清醒。”吴老太太混浊的双眼中忽然闪烁出一种莫名的神采:“你来说,孔子一生的理想是什么?”
“是克己复礼,娘。”
“还有呢?”
“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
“对,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你还记得。”吴老太太缓缓点头:“那么孔子做到了没有?”
吴汉垂首不答。孔子虽著书立说,名垂后世,但毕竟功业未就,鲁国、周室,都日薄西山,这“兴灭国继绝世”六字实在是无从说起的。
“孔子文武兼才,当世无双,却没能做到这九个字,不过儿啊,你却有机会做到。”
吴汉的心不由怦怦跳个不停:孔子都做不到的事,他一个愣小子却有机会做到?兴灭国,继绝世,难道……难道娘要我反新复汉不成?
吴老太太见儿子目光闪烁,微微一笑:
“你已经知道娘的心思,很好。孔子虽当过冢宰、司寇,却无兵权,你想啊,那些乱臣贼子既然能灭人家的国,绝人家的世,靠得无非巧取豪夺,你没兵没将,就算有天大本事,又怎能把贼子从宝座上撵下来?”
“您的意思是,让我去应征,争取当上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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