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
一个女孩儿一**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更多的同伴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两个反应快的姑娘一骨碌爬起来,沿着河岸追下去。
怎奈山涧春水湍急,两个姑娘跑得虽快,却眼见着纱丝的影子一点点地小下去。
姑娘们的脚步越来越慢,溪水却仿佛越流越快,这下子,几乎所有的女孩儿都要哭出声来了。
“啪!”
一根青青竹竿敲碎了碧绿的水面,待得竹竿出水,却见杆头上附着弯弯的铜钩儿,钩儿上,不正是女孩儿们苦苦追赶的纱丝么?
却见那条杆儿长足有两丈,拄杆而立的是个年岁仿佛的少女,身高足有九尺,白白的面皮,白白的牙齿,白白的衣服裙子,背上背着个背篓,满满的都是桑叶。
跑在最前面的两个姑娘不约而同后退了一步,怯怯地看着对方:“东、东施……”
东施一言不发,慢慢把乱纱从钩上取下,放在地上,转身就走。朝阳透过桑荫撒在她身上,把她和她那条青竹竿儿的影子在青石版路上拉得长长。
“她怎么不说话就走了?”
同伴们已经纷纷赶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咳,还不是觉得自己丑么!”说话的是她们中的年长者,郑旦:“你们看看,她的皮肤白得像纱丝,个子高得像竹竿儿,脸上身上,连一朵刺青都没有,怎么有脸见人啊!”她越说越得意,脸上刺得一双蝴蝶儿仿佛也随着春风飞动起来。
“是啊,她采了那么多桑叶,却不晓得拿桑葚把牙齿染成我们漂亮的真珠色……”“她居然给脚也穿上衣衫,还里外穿了两层呢!”同伴们深一句浅一句地附和着。
“你们别这样,好歹东施姐姐帮了我们,再说,她一个外乡人,爹妈又不在了,我们……”
说这话的是西施,她的眼睛比大家更亮,皮肤比大家更黝黑,身材比大家更健壮。
她不笑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她在笑;她笑起来,脸上刺的山花便在春风中绽开,不论村里的男人女人,都不会舍得把眼睛移开。
大家都低下头不说了,互相挤挤眼睛,扯扯衣袖,讪讪地三两散去。
溪水下游,东岸。
东施久久地伫立在溪边一棵柳树下,呆呆地揪扯着嫩黄的柳芽。清清水中央,一张白净净的脸蛋儿上,一双大眼睛也正这般呆呆地望着她。
她突然一咬牙,弯腰抄起块卵石,狠狠地砸向水面。
水花开处,脸蛋儿的轮廓一圈圈地变大,也一圈圈地变淡。
可卵石很快稳稳地躺在了溪底,那一圈圈绽开的水花,也随即一圈圈地缩小。
东施忍不住哭出声来,虽哭得很轻,在溪谷中却也传出很远。
两只黑黝黝的鱼鹰受惊地扑闪着翅膀,落在溪中一条竹排上。撑排的鱼鹰施五诧异地朝岸上看了一眼,见是东施,急忙扭过脸去,竹篙连连点水,倏忽间顺水飘远了。
黄黄的嫩柳叶点点飘落在水中,连一点涟漪也激不起。
东施的泪珠儿点点飘落在水中,又激起涟漪几何?
“东施姐姐……”
东施扭过头,便看见春风中绽开的山花。
“你虽然不是这里人,但咱们都姓施,就该像亲姐妹一样,给,这是我阿妈做的粑粑,香不香,好歹尝尝。”
东施的眼里兀自闪着泪光,脸上却露出了少有的微笑。
春风轻轻地吹过,把两个少女的长发纱丝般舒展开来。
西施灿烂地笑着,后退着走了五六步,不停地挥着手,手上的竹镯子叮当作响。
她终于转过脸去,洒下一路咿咿呀呀的山歌。
东施依旧呆呆地站着,手里捧着粑粑,眼睛却明显有了神采。
她久久凝望着西施远去的背影,但见她山羊般灵巧的赤足,在沾着晨路的草地上,挥洒出一个个花样的漩涡来。
这里是越国中部,一个叫苧萝的小山村。
………【浣纱(二)】………
(二)
“姐姐,你身上穿的衣衫,就是这白白胖胖的小虫儿吐出来的?”
东施家的小院里,西施伸出染着豆蔻的食指,轻轻触了触竹匾里的蚕儿。(看小说到顶点。。)
东施笑着点头:“可不是么,再过几个月,蚕儿就上山了,到时候你可以来看,要晚上来,白天看不见的,你敢么?”
西施跳起来,耳上杯口大的竹环乒乒乓乓地响着:“有什么不敢?我就说呢,你们家拿粮食和村里人换果子,换柴,可偏偏就是不换麻纱,采桑也只要叶子不要果子,那些阿爷阿娘们还道你们疯了呢!”
两人搂着脖子笑作一团,西施突然指着东施的脸颊:“姐姐,我让我阿妈帮你刺朵花儿吧,她的手艺最好了,我央她刺得和我一样,不然,村里的阿哥们都不敢和你耍子了,多闷气!”
东施连连摆手:“别,别,会吓着爷爷的,我就这一个亲人了。再说,爷爷也不让我跟阿哥们随便耍子,丑就丑一点好了。”
西施有些失望,却还是点了点头,旋即又摇摇头,若有所思:“唉,也是,况且,现在阿哥们都被大王点集了去打仗,连四十岁的牛叔都被拉去了,鱼鹰施五若非上次在携李丢了条腿,恐怕也逃不脱呢。”
这个季节,夕阳都是湿润的。
夕阳下,西施的背影和歌声一样,在山路上拖得长长。
东施一直站在门外看着,看着,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以前她很少这样站着,别人怕看见她,她也怕看见别人。
爷爷不知什么时候踱了出来,手里端着个陶钵,慢慢啜着水:“这丫头倒不赖,唉,怎么都不穿双鞋子!”
“匡当!匡当!”
天气一天天地骤热,人的心情也一天天浮躁起来。
更让人心情浮躁的,是村外山头上,冶铜铸剑的敲击声。
“是欧冶子的弟子们奉什么大夫之命在此铸剑呢。”
村里消息最灵通的三老公道施叔这样说道。
铸剑,铸这么多的剑干什么?
“唉,大王……不说了,我也不清楚……”
也许公道施叔真的不清楚。
不过村里去打仗的四五十个子弟,却只回来个剩了一条胳膊的施季,而且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逢人只会念叨一个词:会稽。
“匡当!匡当!”
“这打铁的声音,会把胖蚕儿吓坏了的!”西施一面嚼着桑葚,一面含含糊糊地抱怨着:“而且他们伐了这许多树烧炭,这样下去,山头都要秃了。”
东施摆了摆手,轻轻道:“嘘~开始了!”
西施丢下桑葚,把一双大眼睁得溜圆。
月色如水,柔柔地撒在小院中央的一溜竹匾上,一条条胖胖的蚕儿,正魔法般变幻出若有若无、晶莹剔透的纤纤长丝,长丝宛转纠结,慢慢把蚕儿包裹在一个个白生生的小蛋蛋中。
西施的大眼睛更大了:“这、这太有意思了!不过,东施姐姐,怎么从来没见你去浣纱呀,你不用怕的,以后我陪你好了。”
东施笑起来:“好妹子,不是啦,这个茧子不是麻纱,不用那样浣洗的,怎么说呢,要用沸水去煮。”
西施啊的一声,用手捂住眼睛:“这个,这个我就不要看了……”
月亮已经开始偏西,早起的雄鸡也叫起了头鸣。
东施坐在院里的青石阶上,手托着腮,呆呆看着星星;西施躺在她怀里,头枕着她的胸口,闭着眼睛,嘴里却兀自嘟囔着不知什么话儿。
东施回过脸来看着她,忽然道:“妹子,我给你做双鞋吧。”
西施微微睁开眼,又合上:“是,是你脚上穿的那种衣衫吧,我、我们这里一年四季赤脚惯了,穿不来,姐、姐姐,咱不说这个,你、你再给我唱个你老家的歌儿好么……”
………【浣纱(三)】………
“公道叔说,今晚枫桥集上要跳傩,四乡八寨的人都会去,最近没了的伢子太多,驱驱邪气……”
西施一边不歇气地说,一边用忽闪闪地大眼睛,企盼地望着东施。wWw.23uS.coM
东施放下手里的针线,满脸无奈的神色:“我……可是……那个……”
“别怕啦,今天是跳傩,大家都带面具的。”西施变戏法似的拿出两个怪模怪样的面具来,一个蓝脸,一个绿脸。
东施也笑了:“好,去就去,这个不用了,反正我不戴面具大家也拿我当鬼看,嘻嘻!”
山路上,火把明灭,挤满了赶往枫桥的人。
虽说都戴了面具,但邻里朝夕,彼此实在太熟,身上的一朵刺青,甚至走路的一个姿势,都能让人一下认出面具后的那张脸来。
往常一见东施,大家往往都立即远远避开,今天却仿佛胆子大了不少,居然有人怯生生地招呼一嗓子。
都是这样一张脸了,谁比谁强些呢?
“妹子,你光着两脚,不疼么?”
两个姑娘羚羊般蹦跳着抢过一个又一个熟人,东施望着西施的赤足,不觉心疼起来。
“没事啦,我天天这样呢,都像姐姐这样给脚穿衣衫,要费多少纱呀!”
枫桥集上的火堆早已旺旺地点了起来,火光闪烁,映红了天空河面。
四乡八寨的男男女女们渐渐聚集过来,拢成一个又一个的圈子。
河边高高搭起了一座木台,台上居然立着许多佩宝剑、插山鸡尾巴的大人物,西施兴奋起来,唧唧喳喳地不知说些什么,四周闹哄哄地,东施半个字也没听清楚。
场子四角,竹竿木鼓已经齐备,几千双眼睛企盼着,几千个腰肢不安分地扭动着,只待那熟悉的节奏敲打起来。可是,没有开始,一直没有开始。
“16岁以下、13岁以上的姑娘们,摘去你们的面具,让天神看看你们美丽的面容和刺青罢!”
木台上,一个虎目虬髯、披着虎皮的将军洪量的声音,偌大的场子,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台下登时爆发出一片欢呼:谁不想一下子亲眼看见这么多可爱的小人儿呢?
竹竿敲起来,木鼓敲起来,火光熊熊,连月亮都仿佛失去了光泽。
人们踩着鼓点拍着手,欢跳着,每一张漂亮脸蛋儿绽出,便飞起一片喝彩来。
西施的脚像小鹿般轻快地踏着节拍,左手中指还勾着东施的手指头,右手轻轻扬起,掀开了脸上的绿面具。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张大了眼睛的人们甚至连鼓点都忘了。
西施愕然地望着大伙儿,不远处,火堆发出噼啪的声响。
几根闪亮的火把突然高高挑起,西施觉得脚下一轻,身体已轻飘飘地飞上了半空。
“动起来,动起来,让大伙儿都看看全场子里最好看的妹子!”
青布衣,夹把剑,他们不是大王的君子之士么?
“这妹子,你怎么还不把面具摘了,也许你比上面那个妹子还漂亮呢!”
一个君子之士指着东施的脸,笑嘻嘻地说。
竹做的高架上,西施一脸灿烂,向她招着手,做着鬼脸。
“我、我的脸就是这样的,没、没戴面具……”
人群发出一声惊叫,不约而同地倒退了五六步,那个君子之士脸色都变了。
竹竿声骤,木鼓声骤,人群又骚动起来。
西施高高地飞在人群头顶,人们仰视着她,仿佛漫天的火光,也一下失却了光泽。
几千人踩着鼓点,仰望着,跳跃着,西施到东,他们就跳到东;西施到西,他们就跳到西。
东施呆呆地站在原地,旁边空荡荡地,只七零八落地丢着七八根熄灭的火把。
“小姑娘,你不是本地人罢!”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鲁音。
东施的身子陡地一震:这声音,浑似父母当年的音腔。
转脸看时,一个中年汉子,幅巾厚履,脸上白净净的,没有嫠面,更没有刺青。
“我叫端木赐,是来这里做生意的,小姑娘,你……”
“我……大家都叫我东施,我父母都、都不在了……”
端木赐听得乡音,也是一惊,稍稍凝神,端详着东施的脸,微微喟叹着:“唉,天忍之,天忍之……你既然没有了父母,何不回家乡鲁国,却在此……如果你想回去,我还是可以……”
东施摇摇头:“我舍不得爷爷。”
端木赐长叹一声:“罢,罢!可惜了,可惜了!”他从绸衫里摸出两个白面饼子,硬塞到东施手里。
走出八、九步,他蓦地转过身来:“以后如果能再见到我,你可以叫我子贡大叔。”
子贡大叔,以后真的还能见到他么?
两个饼子东施小心地收好:爷爷想这一口白面,不知梦里醒来过几回呢。
“姐姐!”
西施不知何时神采飞扬地站在她面前,脖子上满满的都是花环:“你知道么,那位说话的大人,原来是范蠡将军呢,我刚刚见过他的,可惜他只是问了问我的名字……”她四下看了看,忽然奇道:“咦,刚才我看见一个外乡人跟姐姐说话,他人呢?和姐姐说些什么?”
东施望着一脸兴奋的她,欲言又止:“他……他也只是问了问我的名字……”
………【浣纱 (四)】………
自打从枫桥回来,西施变得有些不太敢出门了。23Us.com
现在她的发式已成了十里八村的风靡,她脸上的刺花也盛开在越来越多女孩儿的脸上身上。
虽然郑旦和一些同伴的眼睛嫉妒得通红,还不时唧唧喳喳地说几句怪话,但四乡八寨的男男女女还是毫不吝惜地把所有的眼神和关注投向西施,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甚至偶尔的一声咳嗽,都会引来明里暗里、无数声的赞叹和艳羡。
虽说有些别扭,但西施的脸上却仍然灿烂着:“这样好像也不坏,这么多阿哥这样看着我,看来我不愁嫁不出去了。”
看来所有的女孩儿都不愁嫁不出去了。
“……令老者无取少妻,少者无取老妻,男十六、女十四不嫁者,父母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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