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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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困惑-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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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夜里她睡觉没有,我早晨醒来的时候,她还是那样坐着,只是把一条被子披在她的列宁式呢子短大衣外边。冷啊,虽然还没到隆冬季节,但高台的夜间温度已经降到零下十七八度。窑洞里又没有炉子取暖,洞口只有一个草帘子挡挡风,唉呀,温暖的火炉呀,我们已经三年没见过它了。

  我起床后没有洗脸,——我已经记不清几个月没洗脸了。洗脸水要去东沟大灶旁的水井去抬,我们没有打水抬水的力气了——就去找队长开了个条子,给她买了一份客饭——两个菜团子——端回来叫她吃。我说她:快吃吧,吃完了去赶火车。

  她接过了菜团子,但没吃,放在皮箱上。

  我说,昨天饿了一天,今天还不吃,你是嫌饭难吃吧?

  不想吃,我一点儿也不饿。她一说话就又哭了:小李大哥,求你带我去找老董的坟吧。找不到坟,我一口饭也吃不下去。

  我说她:唉,你怎么这样不听话,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不知道坟在哪个地方,你快吃了饭回上海去吧。

  她哀哀地哭:小李大哥,老董在信里说,叫我到农场有什么事就找你。你一定知道他埋在什么地方。

  我说,他是讲过这话,他如果等不着你,没了,就叫我给你说说他的情况,可是我真没去埋葬他。

  她蓦地大哭起来:呜呜呜!你知道,你就是知道。昨天你说过,你去埋的他,后来你又否认。你为什么不带我去看他呀……

  我无言以对了。我的心里也很难过,也很矛盾。不告诉吧,她呜呜的哭声悲痛欲绝,肝肠寸断,令人心碎,但是告诉她真相,又怕她的精神承受不了。我愈是劝她不要哭了,她愈是大放悲声。真叫人受不了,我扭头走出窑洞,心想,不理会你了,你就死心了。

  我在另一孔窑洞里坐了一天,心想,她一定是走了。夕阳西下时分我回到自己的窝,她却仍然在铺角坐着,嘤嘤地哭泣。有人小声对我说,她整整哭了一天,一会儿放声痛哭,过一会儿又轻轻啜泣。

  菜团子还放在皮箱上,已经干巴和萎缩了。不知是谁在他面前放了一茶缸水,水仍然满着。

  我赶忙又去打了一份客饭——半盆菜糊糊——给她。我劝她:你还是要吃点饭呀,尽管饭不好吃,但不吃饭不行呀,会饿垮的。饿垮了你怎么回上海呀?她没有吃,默默地流泪。

  和头天夜晚一样,她又坐了一夜。这天夜里我迟迟才睡,离她远远的在被窝里坐着,看着她。我没想到她是这么固执的人,真怕她想不*什么事。我想,她对董建义如此痴情,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来。半夜里油灯灭了,我看不见她了,但是黑暗中时不时传来她低沉的哭泣声。

  这是她来到明水乡山水沟的第三天早晨。我从睡眠中醒来。早晨的太阳已经升起,阳光还没有直射进我们的窑洞,但是从草帘子旁边的缝隙处透进来的亮光投在她的身上,她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木雕泥塑一般。但是,她脸上挂着泪水,眼睛肿得桃子一样大。

  我的神经可是受不了啦。我把晁崇文叫出窑洞:老晁,你看怎么办呀?她已经整整两天没吃没喝了,可别饿死了。晁崇文说,你说的,咱们饿了两年多还没死掉,两天就能把她饿死?我说,可是光哭也不行呀,万一有个好歹……后边的话我没说下去,晁崇文说,那你说怎么办?我说我问你呢,你倒反问我。他不言语了,抬头看天片刻,然后说,有啥好办法?要不你就领她去坟地看看,叫她看一眼老董?我忙说不行不行,昨天前天没答应,今天领去算什么事?再说,见了老董那个样子,真要哭死了怎么办?他说,这样也不行,那样有危险,你是啥意思嘛?我看他着急了,便说,我的意思呀,今天你劝劝她,叫她回上海去。她已经怀疑我了,认为我骗她了,我的话她听不进去了,你劝劝她可能起作用。晁崇文痛快地说,好,我劝就我劝。吃过了早饭,我好好劝劝她。就是这能行不能行,我也没有把握。这媳妇够固执的。

  晁崇文说吃过早饭劝那女人,可是我和他从食堂端着饭回到窑洞,出了件事:有个人死了。死者是省商业厅的一位会计。他的身体已经彻底垮了,几天前在厕所解手,他在茅坑上蹲下后竟然没有力气站起来,是我把他拉起来的;站起之后,他又系不上裤带——身体越差越怕冷,穿的就越厚,毛裤外边套着棉裤,棉裤在套上单裤——他的手已经没有力量把皮带勒紧了。还是我帮着他拉紧了皮带。这天早晨的事情是这样的:起床时他就躺着没动,旁边睡的人还问了他一声:我给你带饭吗?见他不回答,那人就自己去打饭了。打了饭回来,那人见他睡觉的姿势一点也没改变,便觉得情况不妙。拉开蒙着头的被子一看,人已经僵硬了。想必是夜里就断了气。

  死就死了罢,这种事大家已经习惯了,所以有人还喊了一声:不要动,吃完饭再说。大家静静地吃饭,然后才有几个身体强健一些的人来处理他。我和晁崇文属于“强健者”之列,我们打开他的箱子,找两件干净的衣服给他穿上,然后用他的被子把他裹起来,我们还把一根绳子截成三截系了系,一截系在脖子的地方,另一截系在腰部,还有一截扎住腿部,把被子勒紧。然后我们几个人连抬带拉把他拖出窑洞,放在洞外的空地上。

  干完这些事,我们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坐在窑洞外的太阳地里喘息。这是我看见了那个女人,她站在窑洞里,掀着草帘子从上往下看着我们。她可能是被死人吓坏了,脸色苍白,一脸的恐惧。她已经不哭了。于是,我推了一下晁崇文,叫他看那女人,并说,去,跟她说去,叫她快回上海!

  晁崇文进窑洞之后,我在外边坐着,等他劝说的结果。我认为,劝说过程将是很艰难的,晁崇文一劝,她肯定要哭起来,我可不愿看到她痛不欲生的样子。

  不料也就三五分钟时间,没听见一声哭泣声,晁崇文就走出窑洞来了,对我说,老李,不行呀,我的话她根本就不听,说咱们是合起来骗她,不叫她见到老董。她今天要自己找老董去。

  我吃了一惊:什么?她要自己找去?

  是呀,她不叫你我领她,要自己到坟地去。她说一定要找到老董的坟。啊呀,这个媳妇犟得很……你说怎么办?

  我和晁崇文说话,那女人已经走出来了,下了台阶。她的眼睛已经不适应太阳的光线了,尽管冬季早晨的阳光并不强烈,太阳像是黄疸病人的脸一样黄惨惨的,她举起一只手遮挡着光线朝我们看了看,转身往北边走去。

  我急忙朝她喊了一声:哎,你干什么去?

  她没搭理我,往前走。

  看来她真是生我的气了。我急忙追上去拦住她说,顾大姐,你不要去找啦,你找不到的。这里埋了几百个人,到处都是坟堆,连个记号都没有,你到哪里找老董去?

  她站住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那种神情似乎是在责备我:你不要骗我了!然后绕开我又往前走。我有点急了,说她,你这个人怎么不听劝呢……

  这时候晁崇文说话了:老李,不要管了,她不听话就叫她找去,她找不到就死心了。我略一踌躇说,你不听劝呀,那你就找去吧,可是你不能到那边去。农场的坟地大部分在这边的沙滩上,就是你前天去场部的那个方向……

  她看了我一眼,掉转身向着山水沟南边走去了。

  她走出一截去,晁崇文小声问我:老董的坟在这边吗?

  我说不,在那边。

  晁崇文:那你把她支到这边去,你不是害她吗?

  我:那你说怎么办?老董就在北边不远的地方,叫她找到了怎么办?哭死怎么办?

  晁崇文不说了,我又说,找去吧,不到黄河不死心,叫她白跑一趟她就死心了。

  我和晁崇文认为,他到了坟地,很快就会回来的,那儿除了坟堆什么标志都没有。不料到了中午她也没回来,夕阳西下也还没回来。回来吃过了晚饭,暮色已经像潮水一样注满了山水沟,还是不见她的踪影。我有点沉不住气了:莫非她在坟地出了什么事?我走到晁崇文旁边说。咱们去找一下她吧,不要叫狼吃掉了。

  我们刚迁到明水的时候没见过狼,但是,时间不久,就有狼了,并且很快地这儿就野狼成群了。有时候,天还没黑透,狼就顺着山水沟跑来跑去,根本就不怕人。它们吃死亡右派的尸体,长得肥肥的,身上的毛都油光发亮。

  我和晁崇文出了窑洞往南走,刚走到伙房跟前,一个小小的身影走了过来。我喊了声顾大姐,她站住了。

  我走过去说她:都啥时间了,还不回来!你不怕叫狼吃了,可我们害怕呀。你叫狼吃掉了,我们要担负责任的呀!

  她不说话。

  回到窑洞我们问她:你找到老董的坟了吗?

  他还是沉默。

  你找不到。到处乱埋的,又没有墓碑,你怎么找?给,把这两个菜团子吃了快睡觉吧,明早回家去,再不要瞎折腾我们了。

  我把两个菜团子放在皮箱上。这是吃晚饭时我专门给她要来的两个菜团子,除去找她的时候怕别人偷吃掉,我装在自己的口袋里的。

  她没有吃菜团子,她只是喝了一茶缸凉水就躺下了。看起来她累了,疲惫不堪了。

  第四天的黎明到来了,我一如往日给她打来了客饭,劝她:吃吧,吃完了回家吧,不要瞎折腾了,但她却说:

  小李大哥,你借给我一把铁锨吧。

  我惊讶极了:你要铁锨干什么?

  她软软的嘶哑的声音说,我昨天都看过了,坟地里只有不多几个坟头上放着些砖头,砖头上写着死难者的名字。其他的坟上连砖头都没有,我试着用手挖开了两个坟堆,埋得很浅,也就半尺深,有的还露出被褥来。今天我要拿把锨去,我要一个一个地挖。你放心,我挖过的坟我再埋好。

  我惊呆了:这个女人,她到底要干什么!我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眼睛一热,泪水差点流出来。我擦了一把眼睛,说,大姐,吃吧,你吃点饭吧,吃完了我领你找老董去。一定领你去找……真的,不骗你。

  眼泪簌簌地流过她的脸颊。

  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从药店出去,走下台阶的时候,她的腿一软就栽倒了。站起来再走,他努力地提起精神,但她的身体摇摇晃晃的。

  这天我们是往北走的。我们还没到沟口,就看见死尸了。正式的坟地在沟外的沙窝子里,但是掩埋组的人偷懒,有时拉到这里就掩埋了。这地方的地势宽阔了,也有一片沙包,埋了一些尸体。因为埋得草率,有些尸体已经暴露了出来。蓝色、黄色、黑色和各种衣裳的破布条以及土苍苍的头发在早晨的寒风掠过的地面上索索抖动着。

  我向晁崇文使了个眼色,叫他把那女人引开去假装辨认那些尸体,我径直走到董建义的尸体并赶紧往上撩沙子。我想抓紧时间覆盖一下,以免那女人看了难以忍受。我盖住了他的两条腿,就停下来喘气。我的身体太虚弱了,已经挖不动沙土了。这时候那女人朝我走过来,问,你找到了吗?我马上装出挖土的样子说,你来看看这个是不是,我看着像老董。

  说真心话,我还真怕她认不出来。从前的董建义多么英俊呀,三十多岁,白净的面皮,高高的身材穿一套灰制服,洒脱极了。而现在的董建义,赤条条躺在地上,整个身子像是剥去了树皮的树干,干干巴巴的。身上瘦得一点肉都没有了,皮肤黑乎乎的,如同被烟火熏过的牛皮纸贴在骨头架子上。他死去才*天,倒是像从古墓里挖出的木乃伊。他的屁股蛋上少了两块肉,露出带着血丝的骨头。我们和他一起生活了近三年,是眼看着他从一个健壮的人变成这样一个木乃伊的,否则我也不会认定他就是董建义。

  可是那女人走近后只看了一眼,就咚的一声跪倒,短促地呀了一声,扑在“木乃伊”上。

  我的心沉了一下!她扑在“木乃伊”上之后,就一动不动了,没了声息。这种情景持续了足有一分钟。我忽然害怕了,是不是一口气上不来憋死过去了?晁崇文反应比我快,他推我一下说,哎,这是怎么啦,别是没气了。快,快拉起来。我们同时跨前两步要拉她,她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一下,同时她的嗓子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咯吱吱的响声。咯吱吱的声音很费力地转化为一声凄厉的哭喊:哇啊啊啊……

  哇啊啊的哭声刚结束,她就使劲儿摇晃起那个“木乃伊”来,并且仰起脸看着天,嗓子尖利地喊出董建义的名字来:

  董——建——义——

  她连着喊了几声董建义,山水沟里便接连不断地回荡起一个声音:

  义义义……义义义……

  然后她就伏在尸体上大哭起来。

  她呜呜地哭,我和晁崇文在旁边站着,耐心地等着她的哭声结束。可是半个小时过去了,她还哭个没完没了。我们等得不耐烦了,不得不拉她回去。我对她说,顾大姐,不要哭了,咱们该回去了。

  我和晁崇文用力把她拉起来了,但她却抱着木乃伊不撒手,把木乃伊也拉了起来,哇哇地哭,就像他们是一对连体婴儿无法扯开。没有别的办法,我们硬是把她的手从“木乃伊”上掰开,分开他们,我很粗鲁地推开她说,行啦行啦,多脏呀,你抱着他!走开,走开点,我来埋掉他。

  但是,她猛然吼了一声:不准你埋!

  不埋怎么办?就这样摆着?

  我要运走,运回上海去!

  我苦笑一下说,你怎么运走,背着他上火车吗?

  把他火化了,我把骨灰带回家去。

  我一惊,这可是个好主意,但又觉得这主意不可行,没有柴。明水附近的荒滩上只有干枯的骆驼草和芨芨草,用它们是难以把尸体烧成灰的。

  他问我,这附近有没有农民?

  我说往西北走七八公里有个明水公社。她又要我领她去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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