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坡路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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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坡路的男人-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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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旦爸爸坐在方向盘后面,他便成了冒险人物。他对任何长途行程总要严阵以待,觉得公路如同丝带般狭窄,风险密布。在他眼中,旅途中的危险无处不在。他双手片刻不离方向盘,眼睛始终盯着公路,还让我这样一个长期受肺病折磨的人,给他不断点烟,小心地把烟放到他干燥的嘴唇之间。妈妈要是看到了,非杀了他。
  “你会喜欢呆在奶奶家的。”他不断地说,却没什么说服力,“农场里的夏天,你会真正觉得自己像个男孩了。体力活能让你结实,也有好玩的。现在你还不知道,会有你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让我当个孩子,我都愿意。你会喜欢那儿的,那儿有鸡,啥都有。”
  他的话也不全是假的,那儿的确有鸡。但爸爸的那个“啥都有”——就像他话中极力想表达的那么包罗万象、那么引人入胜、那么乐趣无限——其实啥都没有。没有我心中的小马驹、小狗什么的。那儿只有鸡。
  奶奶一辈子都在农场过活,最后也死在农场,却并不怎么在意农场,起码对多养点家畜没有兴趣。她养鸡是为了取蛋。她还承认,秋天要杀鸡的时候,她总是情绪很高。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看客(3)
她养的鸡叽叽喳喳、骨瘦如柴,整天在院子前面的泥地里打滚,不是把鸡蛋藏起来,就是像躲豹子一样飞跑,傻不啦叽的脑袋上,长着光亮无神的眼睛,抓到逃命的壁虎以后,便一脚踩住、几下子嘬死。这些鸡里面,只有一只名叫斯坦利的公鸡,我还觉得有点可怜。它浑身脏兮兮的,腿上绑了带子,身后拽着绳子,不能到处跑。斯坦利囚徒一样可怜巴巴的叫声,让人心碎。母鸡在垃圾堆里翻吃的东西,斯坦利会贪婪地盯着,鸡冠绝望地倒向一边。奶奶把它绑起来,不许它跟母鸡*,蛋黄里便不会有血块。我对吃的东西很讲究,所以赞成她的做法,但也会为斯坦利感到有点内疚。
  布拉德利家的农庄,也是爸爸嘴里那个什么都有的地方,实在不怎么样。两层的房子,虽然硕大坚固,也该重新粉刷、加固房顶了。厨房顶上的油毡有道裂痕,直通地板。纱门上也有一道口子,缝补过,用打过蜡的线封实了。院子里野草丛生,有大腿高,母鸡会躲在下面乘凉。屋子北面,防风用的云杉得跟蓟草抢水,都快干死了。长青树都不长青了,手随便一碰,干枯的针便会从枝上掉下来。
  院子后面是座废弃的谷仓,旁边是小山一样的两座粪堆。我还记得,每场温暖的透雨过后,那儿便爬满了小蘑菇。院子里满是垃圾,旧汽车、烂轮胎、坍塌的棚屋,只有粪堆还算有用。谷仓业已破败,雨水、冰雹、干燥和热风把木板上的油漆剥落下来,屋顶也坍陷了,像一匹疲惫老马的背。对一个小男孩来说,夏天的谷仓危机四伏。空气呆滞,黑乎乎的,燥热湿重。一有脚步声,空食槽里面老鼠便吱吱尖叫,四处乱窜,在房梁上拉屎、把房梁都染白了的麻雀,也惊飞起来,啾啾的叫声像鬼哭一般。
  1959年的时候,奶奶69岁,她应该生于“快活的十年,”  可快活的时代却没在她的性格发展上留下印记。她身材健硕,差不多6英尺高,能背起180磅的重物,不用猜她肯定是反对女人束腰的。她弯下腰,手掌能毫不费力地触到地面,还能把一袋80磅重的鸡饲料扛上肩头。她不把当地观念放在眼里,头发染成了红褐色。不戴顶帽子、不把浑身上下甚至牙齿收拾利落,她是不会去镇上玩纸牌的。奶奶喜欢各种不同的纸牌玩法。她觉得不喜欢玩牌的人,肯定是智力发育有问题。
  奶奶嘴里总叼根点着的纸烟。她一天能抽60根。为省钱,奶奶把烟卷得很细,像织毛衣的针一样。夹在她肿胀的手指间,这些纤细精致的烟卷好像没有似的。
  除此之外,她说话也简洁直率。爸爸的栗色轿车刚从院子开出,我们还在院前台阶上向他挥手道别,她便让我知道了。
  “我们先把事情说在前面,”她跟我说,眼睛没离开正驶上公路的车子,“话我从不说两遍。要是你跟这儿的人一样,就会像个他妈的印第安人一样野。我的孙子孙女都不听话。你要长点脑子。我从不聊天扯淡,不听别人吹牛,也不瞎吹。你爸爸不乖的时候,我拿皮带抽他。我也肯定会抽你,明白吗?”
  “明白。”我心里一沉。爸爸的车在坑洼不平的路上左右摇摆,消失在路的尽头。
  “这些可恶的蚊子要把我活活吃了。”她拍着胳膊,“我进屋了。”
  我跟在她身后。她穿双破球鞋,鞋带都没了。房里昏暗,半明半亮的光在每个房间都会改变形状。客厅拉着百叶窗,散发出酒窖般的潮气。幽暗的空中,有苍蝇在翻筋斗。还有些苍蝇拿自己子弹模样的身体“啪啪啪”地撞向窗格。 。 想看书来

看客(4)
奶奶走到厨房,把壶放到炉子上,烧水喝茶。她点了一根火柴棒粗细的烟卷,透过蓝色的烟雾,问我饿不饿。
  “我身边的人一般都不抽烟。”我跟她说,“我的肺不好。爸爸为这个,从不在家里抽烟。”
  “这样啊?”她温和地说。她嘬着烟卷,脸颊深陷。我脑子里有个意象,似乎看到了她以后躺在棺材里的样子。“你不太会喜欢这里,”她说,“我整天都抽。”
  我咳嗽几下,没什么效果,没人在乎。她不像妈妈那样重视我的咳嗽。
  “我妈妈的肺也不太好。”我说,“她现在在一家肺结核疗养院。”
  “听说了。”奶奶说道,起身去拿响起哨声的水壶。“噢,稍微休息一阵,她很快就能好的。肺结核不像过去那么厉害,有了那么多新药。”她想了想,“不过,你爸守着她这个病殃殃的,还会没完没了。在这种事上,梅波尔是个没用的笨蛋。”
  我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从没想过自己会活到这么一天,有人当面骂我妈妈是个没用的笨蛋。
  “来点茶?”奶奶把热水倒进一只棕色茶壶。
  我摇摇头。
  “你几岁了?”她问道。
  “11。”
  “也够年龄了,”她从架子上取下一只茶杯,“茶可以活动肾脏,把血管里的毒物带走。中国人就是因为喝茶才活得那么久,都能活到一百岁。”
  “我不知道妈妈会不会让我喝茶。”
  “你这小孩子担心得太多了,是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问题我从没想过。我想说点别的,把话题岔开。
  “小孩子在这儿能干点什么呢?”我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问道。
  “嗯,我们可以玩纸牌。”
  “我不知道纸牌怎么玩。”
  她真的有点惊讶。“什么!你都十一岁了啊!”她叫起来。“你爸爸五岁就会玩了,我每个孩子都教过!”
  “我从来没学过。我们家连扑克牌都没有。爸爸讨厌扑克牌,他说小时候玩得太多了。”
  听到这些,奶奶扬了扬眉毛,“真的吗?哼!”
  “我不会玩牌,我能干什么呢,能玩点什么?”我故意做作地继续问道,以为这样才算有礼貌。
  “自己找乐子吧。我从不觉得玩是难事。发挥一下想象力。拿把扫帚扮宁录 也行。”
  “宁录是谁?”我问道。
  “猪一样蠢。”她嘟哝了一句,然后声音提高了些,冲着我说:“别问我问题,我也不会骗你。喝你的茶吧。”
  那时候,也就这样了。
  说自己找乐子挺容易,但到底该怎么乐却是个问题。有段时间,我是个很无趣的小孩。没人和我玩,没有马骑,没有枪打金花鼠,也没有狗陪伴左右。除了《乡村杂志》和《西部商家》,也没什么东西看。既没好看的事儿,也没有趣的人。我翻遍了奶奶的抽屉,结果和爸爸妈妈的抽屉一样,没什么让我惊奇的物件。
  那些日子很热,热得我的玩心都从身体里蒸发出去了。我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地在房子里兜圈子,毫无生气,骨头散架一样,就像软骨病的孩子,连自己都撑不起来。
  心情好点的时候,我想和那只名叫斯坦利的公鸡交朋友,但也很少能成功。我一接近它,它便痛苦地战栗起来,在绳子一头拼命拖拽,把没被绑缚的那条腿从身下伸出,摔倒在尘土中。胸口处红色羽毛的下面,它的心急速跳动,黑色的眼睛闪着光,拉出一大堆的屎。最终,承受着鸡类所能承受的最大恐惧,它才让我摸摸黄色的喙,拨弄拨弄它的冠子。

看客(5)
我对斯坦利作了囚徒感到挺内疚,好几次都想领它散散步,见见世面,扩大它受到限制的视野,但这种想法让它过于紧张。它总是煽动翅膀,尖声抗议,跌坐地上,我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把它放回自己的囚禁之处。
  这样,乐趣就像短缺商品一般,捱到八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才有了件有趣的事情。星期一早上,天气晴朗,奶奶拿着锄头,在玉米地里挖水渠,我在门廊前剥豆子皮,放到筛子里。一辆黑色轿车小心翼翼地从路上开进院子,离房子还挺远、差不多20多码的地方停下来,好像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受主人的欢迎。过了一会儿,车门打开,钻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
  那女的穿件蓝绿色的自行车服,宽大的黑色高翻领毛线衣,一道猩红色唇膏划过白皙生动的脸。她是我爸爸最小的妹妹,伊芙琳姨妈。
  她穿着高跟鞋,身边的男人小心地扶着她的胳膊肘,帮她保持平衡,防止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或是一条旧轮胎而崴了脚。
  这男人的胡子立刻让我注意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男人的大胡子。1959年的时候,还不怎么流行留胡子,起码在我们那个小地方还不流行。他的胡子乱蓬蓬,四处翘起,像山羊一样,还好长在他脸上,要是在别人脸上,会看起来很邪恶。他个子很高,太高了,显得和身体宽度不成比例,像是既违背自己意志、又违背自然规律被人拉长的。他生气勃勃,边走边说,空着的手在伊芙琳面前摆动、挥舞、翻转、跳跃,像蝴蝶逗引孩童,又像要先把她催眠,然后才穿过这片对于城里来的脚来说是危险密布的院子。
  奶奶放下锄头,尖声叫起她的女儿。
  “伊芙!我在这儿,伊芙!”
  听到妈妈的声音,姨妈四处张望,一边僵硬地用力摆手,一边踩着高跟鞋保持平衡。不难看出,她有点不对劲。奶奶和我到了他们身边,伊芙琳姨妈哭起来,还用牙齿咬自己的手掌。
  那个男的平静地对她说,“控制、控制、控制,慢慢深呼吸。想想大海。控制、控制、控制。想想大海。伊芙琳,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他小声地说。
  “出什么事了,伊芙琳?”奶奶尖声问道,“这家伙是谁?”
  “伊芙琳有点紧张。”那男人答道,让我们看着阿姨她。“她有点忧虑。给点时间,我们会把一切都说清楚的。她得学着应付这种压力大的场面。”他歪过头,传教士般地说道,“想想大海,伊芙琳。深呼吸、深呼吸,深入大海。”
  “还是她那些倒霉的神经。”奶奶说。
  “是,”那男人和蔼地说,带着点恩赐般的微笑。“有关系。”
  “她总是像个神经兮兮的猫一样。”奶奶自言自语般地说。
  “妈妈!”伊芙琳哭着说,“妈妈!”
  “在波浪下滑动,伊芙琳。下降、下降、下降,找美丽的珍珠。”那男人轻声地说,好像真有点效果。
  奶奶扶着伊芙琳的胳膊肘,摇了摇,尖声说道,“伊芙琳,闭嘴!”她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拉进屋子。有那么一下子,那男人还要反对,后来,他还是温顺地陪同进了屋。我也想跟着进去,奶奶看了我一眼,不容置疑地说,“你到外边找点事儿干。”
  我照做了。等了一会儿,我蹑手蹑脚地走回窗户下边,蹲在那儿,瘦弱的肩膀顶着窗边的墙。太阳照在我脸上。
  很明显,奶奶没把时间浪费在礼仪俗套上。他们已经开始了。
  “男女朋友?”奶奶说,“现在是这么叫的吧?情妇,是不是?”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看客(6)
“哦,妈妈!”伊芙琳阿姨哭着,“不是,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你相信这些话?”奶奶说,“你相信这个家伙会娶你?”
  “汤普森,”那家伙说,“我叫汤普森,罗伯特·汤普森,只要一离婚我马上就娶她,可上帝才知道什么时候能离。”
  “是啊,”奶奶说,“只有上帝知道。”然后对着她女儿,“你有了,半路中奖了,是不是?伊芙琳,你真是个疯子。”
  “我没想到,”汤普森说道,“我们到这里,是因为伊芙琳最近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她吃饭不太好,休息也不好,身体要垮的。她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是不是,亲爱的?”
  我觉得我听到了“是”,很微弱。
  “那么,”汤普森说道,“我们觉得,伊芙琳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呆到我九月份回学校。”
  “学校?”奶奶说道,“别跟我说你是个什么老师?”她像是被这个想法吓住了。
  “不是。”伊芙琳阿姨说。她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骄傲,感觉得出很兴奋,像逮到了一条稀罕而引人注目的鱼。“不是老师,罗伯特是学习美国文学的研究生,在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
  “哼!一个研究生,一个学美国文学的研究生。”奶奶说道。
  “是博士生。”罗伯特说道。
  “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伊芙琳,这个天才和你在一起到底要干什么?是不是你的那种老毛病——裤子像电梯,有的家伙就爱往里钻,就是为了按一下按钮,上来、下去、上来、下去!”
  想到这个意象,我不禁紧紧收拢双腿,强压住自己的笑声。
  “妈妈!”伊芙琳放声大哭起来。
  “这样的家伙是不会娶酒吧女招待的。”奶奶说道。
  “鸡尾酒会上的女招待,”伊芙琳纠正道,“我是在鸡尾酒会上当招待的。”
  “你不用找任何借口,亲爱的。”汤普森自负地说,“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已经过了受别人评判的年纪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奶奶问道,“另外说一句,不要在我家里发号施令。你不会在我家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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