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奶奶问道,“另外说一句,不要在我家里发号施令。你不会在我家呆多久的,不等话音落,你就得走人。”
“这可不一定。”汤普森说道。
“我们走吧,罗伯特!”伊芙琳姨妈紧张地说。
“你上楼去吧,我要和你妈妈谈谈。”
“你哪儿也不用去,你可以呆在这儿。”奶奶说道。
“伊芙琳,上楼去!”有点小小的停顿,接着我听到椅子的响动,然后是脚步声。
“好吧,”奶奶最后发话了,“第一回合结束。现在是第二回合——从我家里出去!”
“不行!”
“为什么?!”
“一下子很难说清楚。”
“试试看!”
“你都看到了,伊芙琳的情况不太好。现在,她的情况很不乐观。我觉得,她正处于一个重要的个性调整阶段,一个突破阶段,”他有意识地顿了顿,“弄不好就得崩溃。”
“现在,我倒真希望自己养了条狗,可以把不想看到的人赶走。”
“我是这么看的,”汤普森依然很冷静,“在她这个重要的时刻,你和我两个人,对伊芙琳来说显得更重要。她需要我们的关心和爱护,你却没有尽到职责。”
“我该扇你一耳光!”
“她回到家里,为了能让自己撑住。我们或许不喜欢彼此,但现在得把这些问题放一放。她的问题需要小心应付。”
“你这么说她,好像她是头受训的熊一样。对付?她现在得找个人好好谈谈,我也正好可以跟她谈谈。”
“不行,布拉德利夫人。”汤普森坚定地说,语气中的自信能让人疯掉。“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我觉得这也是她问题的一部分。最好的做法,是你让伊芙琳自己呆着。”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看客(7)
“从我家里出去!”奶奶说道,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理解,”他平静地说,“如果你理解其中的心理,你会知道,我是不可能离开的。同样,伊芙琳也不能走。如果我走了,伊芙琳会觉得我抛弃她了。不能这样。我们得搞好这个心理的平衡。”
“现在,我听够了,”奶奶说,“你是在跟我说,你有胆子搬到这儿来,搬到一个不欢迎你的地方……然后呆下去?”
“是!”汤普森说,“你会发现,在这个事情上,我非常坚决。”
“我的上帝!”奶奶说道。从她的音调里我能听出,她从没遇到过像汤普森这样的人。她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说法,只是反复地说“我的上帝!”
“我要上楼去了,”汤普森先生说,“你可以让那个孩子帮我们把包拿进来,我去看看伊芙琳怎样了。车子没锁。”说第二句话的时候,声音已经有点远了。我想象他走到走廊的样子。“布拉德利夫人,为了伊芙琳,让我住下吧,都开心点。”
她没有费心去回答他。
过了一阵子,我故意弄出点声响,进了屋子。我看到奶奶站在楼梯下面,向上望着,“我真是倒了霉了,”她小声说道,“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人。”她甚至还嘟哝了好几声,“他妈的怪家伙!他妈的怪家伙!”
经历了一个无聊的夏天,我觉得自己的心中充满期待,这可怪不得我。如果你知道该去注意什么东西,大人的世界里其实也有很多好玩有趣的事。
刚开始的时候,一切安静如常,有点让人失望。伊芙琳和那男的占了个房间,很少出来。为了房间,奶奶和汤普森之间爆发过简短激烈的争执。那教授说,没人能管伊芙琳在楼上干什么,她是成年人,有隐私权和自己的想法。奶奶说,她有权知道楼上的事,即便没人觉得她有。
在这一点上,我倒是可以满足她的好奇心。楼上其实没什么事。我从钥匙孔偷看过几次,伊芙琳阿姨总是穿着蓝色家居服,斜靠在床垫上,吃苏打饼干和沙丁鱼,看些电影杂志,是她让我从汽车后备厢里拿的。
你看,对这对年轻的恋人来说,吃东西成了个问题。奶奶故意只摆了三份餐具,伊芙琳要忠于男友,不能端坐到这里和我们分面包。汤普森似乎并不在意。他随意漫步,显眼地在屋子里到处晃悠,像在自己家一样,还有些过分地把头探到冰箱里,像一头灰白无毛的熊一样乱翻。这种时刻,奶奶总能装出没看见的样子,好像他是个透明人。
第二天,汤普森开始跟我套近乎,我倒是没什么意见。为什么他要这么做,我也不是很清楚。要么想找个同盟,弱小点也没关系,要么是想惹恼老太太。或者他就想从别人嘴里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出色。汤普森就是这种人。
我的确知道了一些。他是个引人注意的家伙。他详详细细告诉了我,为什么他可以这么不同寻常。我可能会把前后顺序搞错,但我记住了其中的三件。无论以后我能活多长、无论我还有多少经历,这三件事让汤普森在我的人生中显得非常特殊。
第一,他要为一个名叫艾伦·金斯伯格 的诗人写本书,这会让每个大人物都大吃一惊的。夏天在洛杉矶,汤普森真见过这个金斯伯格,问过能不能为他写本书,金斯伯格说,为什么不行呢?汤普森眉飞色舞地谈起这本书,让我觉得这书要是真出版了,他的后半生便可以什么都不干了,自然会有忠实读者让他坐在肩头,四处周游,接受无数崇拜者的顶礼膜拜。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看客(8)
第二,他说知道很多为什么人会出毛病,还知道情况不妙的时候,该怎么调节“发条”。他承认,知道这些是因为有一阵子他自己的“发条”也出毛病了。但现在,他具有完整的人格,高度创造性的头脑,还有强烈的直觉,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在伊芙琳姨妈有问题的时候,能帮得上她。
第三,他信佛教。
那个时候,也就是这个才让我有兴趣。我有点糊涂,家里那本《世界伟大宗教画册》上,佛教徒都是光头,但汤普森却头发浓密,比我见到的一般男人都多。他不是光头,可有一尊小小的青铜佛像,怪异的笑容,带点斗鸡眼。他说佛像是莲花生上师 ,是西藏古董,他在旧金山买的,是膜拜的对象和冥想的助手。我问他冥想是什么,他说可以教教我。我便很严肃地跟他学习,背诵他的西藏式冥想词。奶奶会坐在她纯西方的客厅里,一脸怀疑地瞪着我。
很快我就会说,“时辰已至,贵如人君,亦须离去,舍尽钱财,诀别亲朋。去往何处,身处何处,曾经所为,如影随形。三毒贪癫痴,致人入苦海,堕入人鬼畜牲道,不得超脱。”
11岁的小孩子,是理解不了这些的。
那倒不是说汤普森能骗得了一个11岁的孩子。他顽固、自大、狂妄,一点都不像佛教徒。看到他和奶奶两个人,像争夺一块瘦骨头一样拉扯撕咬伊芙琳阿姨,就能更明显地体会出,我们都是如何被缚于命运的车轮上,如何屈从在它跌撞前行的欲望之下了。
就算他最有效的武器,比如他够酷的善心,比如对奶奶展示的忍耐与克制,也会像破车轮一样轰然倒地。
有个刮风天,他说服伊芙琳阿姨,跟他出去走走。我远远地跟在后面。他们穿过防风林,走到耷拉下的铁丝网那儿。他殷勤地撩起铁丝网,让阿姨钻过去。她穿的是带衬架的裙子,非常不实用。出门散步还穿这样的裙子,真有点昏头昏脑。
汤普森阔步走在泛起涟漪的草丛中,像一只苍鹭。他肥大的裤子穿行在波浪中,阿姨小心地跟在他身后,一只手从前面按着被风吹起的裙子,另一只手按在后面。
他们停下来,互相面对。我这才看出来,过草地的时候他们一直在争执。从他们的体态上能模糊地看出,他们在争吵。汤普森胳膊直立,冲着晦暗的天空。她转身要回来,他抓住她的胳膊,拽住她。这时,就像看50年代挂历的时候会有的幻想一样,她的衣服被风撩了起来,露出底下的*。我坐在草丛中,草穗抽着下巴。就算给我全世界也不换,我要看看这一幕。
她挣扎、扭曲,像条上了钩的鱼,想从他手中挣脱。她失望气愤,头向后仰,左右奋力地摇摆,像是脖子断了一样。
汤普森开始笨拙地打她,打她露在外边的屁股和大腿。他的胳膊又长又细,犹如连枷,而她在闪躲,却逃不过他抓着她的胳膊。
我藏身的地方离得太远,什么都听不见。我觉得没有哭喊或乞求声。我现在所能记起的,他们好像不是因为有什么个人恩怨而使用暴力。就只像是一种报应。
晚上,也是头一次,阿姨是下楼来吃的晚餐。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像女王般优雅。也是头一次,她穿了条短裤,露出青紫的大腿,让我想起压坏的水果。她装作没事一样,其实是想让奶奶好好看看。
有一天,奶奶冷不丁说道:“我不想看到你和那家伙在一起。离他远点!”
看客(9)
“为什么?”我有点多事地问道。他可是我惟一的伴儿。阿姨来了以后,奶奶就再没有怎么理我。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门廊,看伊芙琳在轮胎做的秋千上荡来荡去,尖声大叫。汤普森把草绳扔过移门架子,在下面绑了个破轮胎。我没好意思跟他说,自己已过玩秋千的年纪了。
伊芙琳阿姨还蛮喜欢玩。她不断尖叫,像小女孩一样踢着腿。看不到汤普森,他在谷仓的阴影里,使劲地推她。她进出阴影与阳光之间,划出条条曲线。
奶奶没理会我的问题。“真是个疯子!”她在门廊栏杆上划着一根火柴,点上卷烟。“等着瞧,他总要有修汽车的时候。”
“伊芙琳阿姨喜欢他。”我高兴地说,有点惹奶奶不高兴了。
“你阿姨的脑子有洞,”她有点尖酸地说,“而他正好又是那种知道怎么往洞里灌水的家伙。”
“要在大学当教授,肯定得是个很聪明的家伙。”我说道,也是我最后能想出来的话了。
“我可知道,他也没那么聪明,他尿尿都不会揭马桶垫。这种证据可多着呢。”奶奶马上打断了我。
听过这番话,我每次去尿尿的时候,也总是故意留下几滴明显的痕迹。少归少,总会派上用场的。
我站在门口看汤普森打坐。他已进入“悟道”状态,自己却不知道。他穿着内衣,坐在地上,还挺壮观。他回过神之后,装出才看到我一般的惊奇样。他边穿衣服边和我聊起来。
“你知道吗,查理,”他穿起凉鞋(我一辈子都没看到过一个大人穿凉鞋),“你让我想起了莲花生上师。”他冲着梳妆台上的佛像说道,“有一阵子,你知道吗,我觉得他在冲我笑,其实没有。是那双眼睛。”
“他是斗鸡眼。”我没有因为这种恭维而高兴。
“不是的。”他善意地说道。他把衬衣的后边塞到裤子里。“做塑像的艺术家,把眼睛放得近了些,是为了表示——用美学术语说,叫强大的内视力,聚焦的能力。”他拿起那个佛像,看着它,“他的眼睛很有觉察力,凡事都知道。你的眼睛跟他的一样。从你的眼睛我就可以看出来,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他停了停,把佛像放回柜子上,问我,“是不是?”
我耸耸肩。
“别怕说自己聪明。假装谦虚和过度虚荣都不好。我花了25年时间才懂得这个道理。”
“我成绩册上一般都是得A的。”我大着胆子说道。
“嗯,不错。”他边说边在房子里找皮带。他从椅子上拿起一件毛衣,往里面看。“那你也看到这儿的事了?”他问道,“你看到你奶奶做错了吧?”
我点点头。
“很好!”他说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坐到床边,“过来。”
我走近他。他握住我的双肩,凑起所有的真诚看着我的眼睛,“知道吗?聪明就意味着责任。聪明就是要做生命中真正值得去做的事。比如,你想过没有长大以后干什么?”
“当间谍。”我答道。
这个蠢货笑了起来。
一阵持续不断、节奏均匀的砰砰声吵醒了我,有压抑的叫喊声,又有被抑制着的打斗声。声音穿过纤维板作的隔墙,传到我的房间,激烈、紧张而兴奋,如同一场风暴。老房子的地板吱嘎作响。我觉得,那声音像是被捂住嘴之后的咒骂和呻吟,而身体的碰撞像是在拍巴掌。是不是他把她杀了?把她小心安静地捂死,不让侦探找出破绽?
想起汤普森的胳膊在阳光下拼命挥舞的样子,还有阿姨青紫的大腿,我的心在胸膛中缩成了一团。他杀了她以后呢?这个疯子会罢手吗?他会不会一个接一个把我们都杀了?
看客(10)
我哆哆嗦嗦下了床。被压抑的搏斗声更响亮,也更清晰。我轻轻走到走廊上。去他们卧室的门没关,有光线透出来。我心里空荡荡的,满是恐惧,肚子都疼起来了。
我没料到,他们都没有穿衣服。让我更吃惊的是,他们不仅好像没有看到我,也似乎并不在意彼此的样子。她斜躺着,头枕在床尾的枕头上,一条光滑的腿垂在床边,脚跟不断踢着地板(就是这声音吵醒了我),配合着汤普森突进的身体,还有他每动一下身体便发出的轻柔流畅的嘟哝声。她一只手握着床踏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起白色。
我一直看着他们不断增长的癫狂与灼热,看到那个关键的时刻。他们呻吟、喘息、颤抖,似乎失去了自己。最后,他抬起消瘦而胡须突兀的脸,面向天花板闭上了眼睛。他嘴唇无声地蠕动,我觉得像在祈祷。但他却抽泣起来,嘴巴张得很大,比所有我看过的人都愚蠢、都虚弱。
“像拱槽的猪,”早餐的时候,奶奶说道,“小孩子还睡在楼上的。”
阿姨的脸变得通红,又变得惨白,薄薄的嘴唇似乎都紫了。
我不敢抬头,只是不断地舀碗里的粥。汤普森还不能和我们一起吃饭。他斜靠在厨房灶台边,两条细长的腿叉着,吃一个自己找的苹果。
“他什么都没听见。”阿姨不大肯定。她对着桌子一头的奶奶密谋似地小声说道:“不是那个时间。他一直都在睡觉。”
我觉得,聪明的做法该是把注意力引到我这儿来,这样他们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