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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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河白日梦-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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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谈起了一件事。
    少奶奶在一旁看着他们。
    我听不懂他们的话,可是我明白大路的意思,也明白二少
爷的意思。大路想走。二少爷在挽留他。谈着谈着,他们抬高
了声音。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要骂人。
    二少爷把一句洋话说了三遍。
    大路吼了一声。
    少奶奶说:光汉,你不要着急。
    几个人谁也不出声了,就那么干坐着。二少爷起身回房,不
一会儿拿来一个硬木盒子,有一匣古书大小。见他从盒子里掏
出几根金条,在座的人都大吃了一惊。他把金条摆在桌上,往
大路那边一推。他不停说着,声音压得很低。大路用巴掌遮着
眼,一直在摇头叹气,可是什么话也不说了。
    大路离开了廊亭口
    他没动那些金条。
    二少爷盯着油灯的灯罩子,眼神儿真硬。跟他一比,少奶
奶的眼神儿倒软了。少奶奶的样子很小心,还有点害怕,好像
是害怕二少爷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怪事来。我也害怕,我怕古
怪的二少爷突然发了找。我的害怕不是没有道理。眼神儿不是
那个硬法儿,枣核儿一样尖尖地硬硬地看人,一定是多多少少
有了问题了。
    大路在水塘那边喊我,想洗澡。
    他说:耳朵!烧水l
    烧水!这两个字他说得那么清楚,眼看就听不出是个洋人
了。烧水:不光说得清楚,还气哼哼的,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
好像他不拿我来撒这口气,他就不舒服I
    我说:知道了了这就来:
    伙夫为他烧水,挑水;我拎着马灯为伙夫引路。水缸里注
了开水,还要加凉水,大路脱得只剩了一条裤视,皱着眉头在
那里等着。最后一桶凉水拎来,他早就等不及,已经跳到缸里
去了。
    缸里漂着他的脑袋,热气腾腾。
    我把凉水桶搁在水缸旁边。没等我出去,他就提起那桶凉
水浇在头上,溅出的水差点儿泼翻了油灯。我不知道这冷热交
加是个什么滋味儿。他的大下巴在水缸的热气中打着哆嗦,嗓
音也发抖,
    他说:一年!
    我没听明白。
    他又说:一年!我,一年!
    他从水里伸出一根手指。
    二少爷要加雇他一年二
    我说:好!
    我不管他高兴不高兴,朝他挑了挑大拇指,撞上门出去了。
我看出他很难受。我也难受。人和人的难受是不一样的。你脚
趾头痛,他舌头痛,换一个说不定毯痛。人和人真是不一样。
    金条吟嘟嘟砸在石桌上,像撞了个铃儿。我的心也让它砸着
了。我到死也挣不了那么多钱!我是家奴。我不大在乎钱。我
要那么多钱也没用。可是闪闪发亮的金子哨嘟螂砸下来,我的
心给砸疼了。
    我觉出了自己是怎么个不值钱。
    我觉着自己的眼神儿也出了毛病。
    我里里外外都硬起来了。
    二少爷除了调药糊、拌油槽、沾药头,不再管别的事。大
路管机器。我管烘房。少奶匆洲管糊火柴盒。少奶奶领人把木片、
竹纸、浆糊送到愉镇一些佃户的家里,手把手教会那些穷苦的
妇人,让她们能给家人挣几枚小钱。少奶奶在古粮仓进进出出,
经常挽着袖管,胳膊上是浆糊和磷粉,衣服上也是。对她这副
操劳的样子,二少爷不大在意,他看不见,他眼里只有他自己
最关注的事情。
    他关注的是轿廊。
    还有马廊。
      别人告诉我,我起初还不信。我悄悄跟着二少爷走到轿廊
的角落,看见他用鼻子在墙上闻,册下一块土放在舌头上舔。我
脊梁骨发凉,赶紧溜掉。
    我可以不跟曹老爷说。
    我不能瞒着少奶奶。
    我说了。
    可是少奶奶一点儿不吃惊。
    她说:过几天就好了,不用管他。
    二少爷在轿廊马廊里呆够了,又天天往佃户们的炭窑上跑,
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炭沫儿,脸像锅底,只有嘴里和眼里露着
一点儿白。他就这么黑着走过镇街,他看不见镇里人的眼。我
们能看见。他的怪样子和镇里那些取笑的眼光,让我们难过得
很。我们对二少爷不满意,觉着他不该这样,他这样神神鬼鬼
的对不起少奶奶。可是我们拿他没有一点儿办法。
    没办法!
    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给曹家丢脸。
    炳爷说:他吃土!
    炳爷浑身直打哆嗦。
    炳爷说:这小子吃土!
    我不像炳爷那么当回事。
    这毕竟算不了什么。
    我只想这东西曹老爷还没吃过。
    老人家什么时候吃呢?
    我摸进轿廊,册一块土擦擦舌头。
    涩】
    还苦。
    真苦】
    我的舌头肿了。
    我手指头肚儿上扎了一根刺,挑不出来。五铃儿拎着空食
盒朝院门这边走,我喊她来帮我。她进了耳房,我们凑在窗前
盯着我的手指。她手里摸着针,半天不敢拨。她脸色不好,不
爱说话,眼角粘着眼屎。
    我说:你怎么了?你脊梁上是不是爬着个毛毛虫?
    她说:不是。我困。
    我说:你困什么?
    她不吭声,给我拨刺。我又随便跟她逗了几句,想不到她
眼圈一红,掉了眼泪,我问她什么她也不说,我干脆不问她了,
她倒抽抽嗒嗒地自己说起来。她说二少爷越来越不成话了,不
知从哪儿找了一根鞭子,昨夜里求着让少奶奶抽他,还哭,说
白己不配活在世上,说自己是个不中用的东西,还说对不起少
奶奶。
    我一听就知道五铃儿说的不是假话。
    我一想鞭子就想到蛇,心里发空。
    我想不出少奶奶给吓成了什么样子。
    我觉着少奶奶实在可怜。
    五铃儿掉泪的样子,让我鼻子发酸。
    事情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不知道应该恨谁。
    我问五铃儿:少奶奶抽他了么?
    五铃儿说:我不知道。
    我说:少奶奶说什么了?
    五铃儿说:我不知道。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不知道应该恨谁。
    我恨五铃儿。她不该说出这些事。我恨我自己。恨自己不
该知道这些事。恨自己没有捂上五铃儿的嘴。可是,五铃儿又
哭起来了,眼泪把眼屎都冲干净了,
    她说:我听着没有声音,以为少奶奶死啦!
    她一边哭一边拨刺,扎疼了我。
    她说:早晨起来看到少奶奶,恨不能替她死了!
    五铃儿在我指肚儿上扎出血来。我吸凉气。她也吸凉气。傻
丫头一着急把我的手指含她嘴里了。她的舌头很软。这是我第
一次摸女人的舌头和女人的牙。她的上嗓膛很粗糙,麻嘟嘟的,
有很多小疙瘩,像苦瓜的皮。她嚎我指头上的血,嘴唇摧得紧
紧的,不让我动。我压她的舌头,她慢慢松了下来。
    这时候我隔着窗户看见了少奶奶。
    她没有看见窗里的我和五铃儿。
    是早晨,雾已经散了,院子里还漫着一层看不见的白气,托
着她,让她顺着弯弯曲曲的廊子绕过来。她身子很长,腰很直,
淡绿的衣裙裹着她,让她的脸成了一朵荷花。荷花应该很鲜亮,
她可有些败了。脸上看不出什么,伤在眼睛里。一看她的眼,就
明白她在哭,再看她的脸呢,端端正正的,把什么都忍下来了。
不过她的脸,也让人担心她总会有忍不住了的时候。那样的话,
除了眼泪她不会再有别的了。
    我不能不想她脸上那种天生的笑容。
    她笑起来多么好1
    她硬撑出来的安静样子,没有笑了。
    这样子让五铃儿哭。
    我不哭
    我下作的心里淌了眼泪。
    二少爷让她拿鞭子抽他r
    一个男人不成个男人了r
    我的手指在五铃儿的嘴里旋,触她的舌头和牙,触她的嘴
唇和腮。我对她说:你让我出来吧。
    五铃儿的唾沫是臭的。
    我的手指上有五铃儿的眼泪。
    我说:鞭子的事不准告诉别人r
    五铃儿用很大的劲儿点头。
    我鼻子酸。酸得忍不住了!
    我怎么能不酸呢?
    我们喜欢的人倒了霉我们怎么办?
    我们没办法l
    可是,我的孩子。
    我们不忍心J
    只有酸了。
    酸是长寿的要素之一。
    试试吧。
3月22日录
    泥水匠为二少爷砌了一个院子。它紧挨着古粮仓的西墙。院
子很大,占尽了石台子。屋子只有两间,里面是泥炕,外面是
灶,灶上架了一口大锅。灶口用丫人多高的火墙挡着,明火出
不来。院子有俩门,一个挨着石台子下边去琼岭的小路,一个
开着古粮仓的西墙上,进去就是火柴场调药糊的那间屋子,里
面摆满了瓷坛子和洋玻璃,药面的各种味道很呛人。
    院子盖好以后,二少爷抽了两个社员。一个是老荒儿,半
痴子,爱淌口水,衣襟老是粘糊糊的。还有一个是老坎儿,哑
巴,能干,是头倔驴。看这两个人就知道他们干的不会是有意
思的事情。
    他们往院子里运了很多木炭,用石日砸,用筛子筛;用泥
炕晾,用艳子艳,炭粉细得像面一样了,
    他们把轿廊里马廊里的土剥下来,抬到院子,放在锅里用
开水熬。他们把熬剩下的浆子倒在石台子土,石台子生了一层
盐巴一样的白花花的东西。
    那是硝。
    ·他们把硝也弄成了粉。
    最后,他们把大块的硫磺也弄成粉了。
    火柴公社的人不注意这些没有意思的事情。我注意了。可
是我做梦也没想到二少爷造的不是火柴头用的药糊。他把火柴
公社的每一个人都给骗了旦
    我呢?
    我还为他高兴。
    我知道他舔土疙瘩不是吃土,是找硝渣,他在这件事上肯
定没有毛病。我告诉了炳爷。我还为他高兴。炳爷也为他高兴。
炳爷见过那么多世面,也让他给骗了。炳爷告诉大少爷说:火
柴头的药料不便宜,自己能想办法造一些就省多了。
    大少爷也给骗住了万
    大少爷说:他要一心闹着玩儿,谁也拿他没办法。好在他
也知道操心成本了,这不是坏事。
    谁都知道二少爷干的不是坏事I
他干的好事算是好到家了
一硝。
二磺。
三木炭。
二少爷造的是黑炸药!
他把头掖在裤腰带上了。
别人可都蒙在鼓里。
谁也不知道他在找死主
    曹老爷把我叫过去,间我看到什么了,听到什么了,遇上
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没有。我说屠场宰了一只阉猪,在阉猪的肚
子里剥出了一只小猪,小猪三条腿一只眼,刚剥出来的时候心
还跳呢】
    老爷说:你看到了吗?
    我说:没看到。屠场的人说不吉利,把它们埋在河滩里了。
    老爷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他的脸有点儿种,耳轮和鼻子尖
发亮,眼袋子很饱,像塞了馅儿的饺子。他一直在沏滑石粉吃,
可能吃多了。
    老爷说:他们弄错了。那不是阉猪。是母猪!
    他问我:你还听说什么了?
    我说:听人讲府城那边传着一种怪病。。
    他说:是大骨头病么?
    我说:是吧。说是骨头节子上长葡萄球。
    他说:我听说了。都怪他们那边水不好。
    老爷说得很肯定,伸乎摸了摸膝盖。
    他说:咱们这儿水好!
    说完他就闭嘴了。我眼看着他摸完了膝盖,摸胳膊肘,摸
完了胳膊肘,摸脚脖子。然后摸手腕,摸肩脾骨,摸头骨,最
终一根又一根摸起了肋骨。不知道再摸什么了,他用一只手抓
住了另,一只手,像是让开水烫疼了,磁磁地往嘴里吸气。
    我不说什么。等着他静下来。
    我看出老人家有话要跟我说。凭我的经验’,他一定想吃一
样东西了,可惜无法开口石这时候我不能啥问。我得耐心等他
下定决心,把他想吃的东西详细地告诉我。他也有实在张不开
嘴的时候。那样,我就省心了。
    我希望他说一样他没吃过的东西。
    可是,我又害怕找起来麻烦。
    我的心里分出两个叉儿,打架】
    一个声音说:别吃了!够了I
    一个声音说:吃吧l吃吧}
    一个声音说:再吃要吃死了万
      一个声音说:吃吧!吃屎!
    我看出曹老爷下定了决心。
    我的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他没有吓住我。
    他羞红了我的脸。
    他要吃血。
    经血。
    他说:要没有结过婚的,净的。
    他说:去吧。你小心。
    老爷的脸也红了。
    血红。
他的小药锅咕咕地冒着热气。
我觉着他在煮自己的痰。
要么,是煮着鼻涕。
他没吃过的东西不多了。
他说:耳朵,当心!
吃到要紧的地方来了。
他在叮嘱自己呢I
当心!
血来’了!
咦!
咦!
    我想到了镇子里那些闺女,想到了她们夹着腿走路的样子。
可是不行。老爷让我当心,我必须当心。跟她们开开裤档的玩
笑不难,伸手掏她们的东西就不容易了。我又想到了五铃儿,除
了她我找不着合适的人了。
    我说:五铃儿,我跟你借个东西。
    她说:你借什么?
    我说:你身上的东西。
    她说:我身上有什么?针?顶针?
    我说:借你两条腿当间的一点儿东西。
    她误会了我的意思,阵一口跑了。我这才发现我根本开不
了口。在去古粮仓的路上,我叫住了她。路北边是灌木丛和半
人高的篙草,我让她跟着我来,我想她不来就算,结果她来了。
    我说:你借不借?
    她说:借。耳朵哥,我随你借什么。
    我还是张不了口。
    我说:我借你的血带子用用。
    她说:你干什么用?
    我说:你不用管!
    她说:是阴血带子么?
    我说:是。
    她说:我没有,少奶奶有。
    我说:别管谁的,借我用用I
    五铃儿怕我,可能还喜欢我。她本来以为我要借她的人,没
想到只借了一根布带子。她更没想到的是,我的目标是血!我
想要血,可是我意外地拿到了少奶奶的贴身之物。我不知道自
己应当做什么好了。
    夜里,我把布带子贴在鼻子上闻。
    有一股甜丝丝的洋胰子味儿。
    我狠狠心,把鼻子往窗台上一叩。
    我用布带子接住我的鼻血。流了那么多血,布都湿透了。血
很热,我有点儿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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