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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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河白日梦-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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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为别的,就为曹老爷待我太仁义了。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
亲。我三岁给曹家喂鸡,五岁给曹家养猪,九岁给曹家放马。别
人十六岁了是苦力,在曹家的屠场、纸场、扇场里做活,我十
四岁就做了曹老爷贴身的跟班,穿好的、吃好的、用好的。我
还图什么呢?我从跟曹家的家禽打交道的时候开始就不把自己
当外人了,那么多年混过来,我觉着我差不多就是曹老爷的一
个儿子。他老人家怎么看我我不管,我有我自己的主意就是了。
偷偷地给一个老地主做儿子,这叫什么事?
    你说得很对,这是悲剧。
      我在码头上认出二少爷,为什么要哭,为什么拼命磕头,秘
密就在这里。他愁眉苦脸的样子,让我心疼,也让我觉着亲近。
那天我在人群里为他开道,求他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他想
了想终于这么做了,我很满意,我成了他手里的拐棍儿,可以
硬梆梆地拨拉那些挡道的饥民了。他们不断哀求:亲爹!您救
命:我真想踢他们。实在没的吃了,吃腿上的肉么里这么低三
下四的,哪配活在世上。二少爷的脸色很悲枪,不知道怜他们
呢,还是怨他们,他穿过人群的样子像逃跑。
    他说:这里也弄成这个样子了!
    我说:去年涝,今年又旱了。
    他说:榆镇的米仓怎么样?
    我说:满着呢!
    他说:为什么不多娠一些呢?
    我说:娠了不少了。县城有咱们家开的粥棚,逢五逢十生
火,大少爷哪个月也得跑两趟。
    他说:为什么不天天生火?
    他气冲冲的样子把我闹傻了。
    他又说:人是逢五逢十才吃饭的么?!
    我说;朝廷都没有办法了,靠咱们张落有什么用。把米娠
光了,咱们吃什么?
    他说:要吃大家一块儿吃。
    二少爷还是过去那个莫名其妙的人,我想我得留心。上路
以后,我求他让我背他上山,他不肯,我又求了一次,他还是
不肯,只答应把胳膊搭在我肩膀上。我怕他胳膊抬高了累着,故
意弯膝弓背让身子矮下去。我的脸离地面那么近,两只手一伸
就能爬着走路了。
    洋人一直跟在旁边。我和少爷说话的时候,他就听着,看
我们俩的嘴。我们不说话的时候,他就吹口哨。他吹得很响,像
一根笛子。二少爷心情不好,不怎么跟他说话,说个一句半句
也是叽哩咕噜,他听了以后使劲点头,样子很厚道,,还有点儿
傻。他到路边树林里累累坠坠地撒尿,让我大吃了一惊。我眼
尖,什么也别想逃过去。我突然想起一r裱子说的那句话,我没
出息,我又梦见在船E:撅着屁股摇稽的女人了。
    你仔细看看我的老脸,它下贱吗?
    人下贱不下贱,是看不出来的。比如你是好孩子,你在想
什么,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不会想着扒女人的裤子吧?
    我年轻的时候经常这么干。
    在梦中。
    对。全部。
    例外的情形,我以后会告诉你。
    我们半夜才到家。跟我们同行的有几百个饥民x他们抢着
帮助二少爷运行李,赶都赶不走。行李中有五、六个木箱子,大
的像瓜棚,小的像鸡窝,,事后我知道那是一套造火柴的旧机器。
本来是要雇脚夫的,不料饥民们一拥而上,抬着机器就走,像
一大窝蚂蚁。我告诉少爷,让这帮人赖在愉镇白吃白喝就麻烦
了。少爷不理我,过了半天才白我一眼。
    他说:这不是很好么。
    饥民们很懂事,很卖力,也很小心。我们还在山腰,那些
机器已经上了山顶了。山顶上有曹府的家丁,他们轮班拦截入
境骚扰的饥民。这一回他们没有拦住。有二少爷撑腰,饥民羊
群一样冲向榆镇,他们托着木箱子在镇街里走,吵吵嚷嚷像只
过节的队伍。
    有人提前报了信儿,曹家的仆人们打着灯笼火把迎出来。整
个镇子都给吵醒了。我听到了大少爷曹光满的声音。隔着乱哄
哄的人群;我看见他站在曹府门楼的高台阶上,让火把映得满
面红光。他在各方面都是与二少爷相反的人,他的笑声能把房
上的瓦片震下来。
    他说:光汉里光汉州你在哪儿呢了
    我们好不容易挤到他跟前。他一把抓住了弟弟的胳膊。俩
人一个热一个冷,让人看了真不舒服。
    哥哥说:你叫人认不出了。
    弟弟说:噢,是么?’
    哥哥问:这洋人是干吗的?
    弟弟答:机师。我的朋友。
    二少爷向洋人咕噜了几句。
    洋人说:你好I
    难听极啦,像猫叫。我们进门楼的时候,觉得事情不对头。
二少爷沉着脸,他肯定后悔了。饥民们往门楼挤,越来越像一
群疯子。他们拍仃木头箱子,齐刷刷地喊:一哩二哩三,拿饭
来I四呀五呀六,拿肉来I七啦八啦九,拿酒来ti你拿酒来l’I
    二少爷脸都绿了。
    这就是报应。
    如果有人叫你亲爹,你不要当回事。
    别相信那些赞美你的人。
3月3日录
    二少爷的样子像吃奶口他的脸贴在他母亲的胸脯上,跪着,
不动弹。这不怪他,是他母亲让他到跟前来,完后把他揪过去,
按到怀里就不让动了。留洋以前,母子俩经常这么做,这是他
们的习惯。二少爷吃母奶吃到九岁,二个愿吃一个愿喂,说不
清毛病出在谁身上。
    二少爷可能闻到好几年没闻的味儿了,他迟迟不起来。曹
张氏不到五十岁,整夭吃素念佛,脸很年轻。那上面是流着泪
了。
    她说:汉汉,这次回来再别出门儿啦I
    二少爷唔唔唔,扎着脸,像头小猪惠子。
    他们把别人忘了。屋子很大,是专门会客的厅堂,上首的
另一张太师椅上坐着曹老爷,两侧的偏椅上,一头是大少爷,一
头是洋人。我在靠窗户的地方立着。半天没人说话。大家都很
吃惊。洋人可能觉得母子俩很奇怪。老爷和大少爷吃惊,是为
别的事口
    我也吃惊。
    二少爷没有辫子了(
    我一直以为他的辫子盘在礼帽里。他往母亲怀里扎的时候,
礼帽滚到地上,咕噜噜像滚着一颗头。不满皇朝的人才这么干。
二少爷想造反么?
    曹张氏一直在哭。
    曹老爷不言不语,像睡着了。
    大少爷朝洋人笑笑,点点头,洋人也朝大少爷笑笑,点点
头。重复了好几次,最后谁也不看谁了,都把脸往别处扭,生
怕碰上对方的眼睛。母子俩还没有分开的意思二我看出洋人很
紧张,他肯定觉得再呆一会儿就不得了了,儿子要叼住母亲的
奶子了:
      他的担心有道理。
    我见过这种事。那是二少爷留洋前一年。在曹张氏念佛的
禅房里,是夏天,开着半扇窗户。我看见了二少爷的后脑勺。还
厅曹张氏闲在旁边的一只乳房。它像个雪白的葫芦,比葫芦膨
松。那年二少爷十八岁,我十一岁。我经常在曹府里跟趾,我
见识的有意思的事情多了。有时候我还到房顶上去蹬跳。我小
时候上房,是抓逃跑的母鸡;大一点儿了,是想看星星数星星;
再大一点儿,目的就复杂了。我不说你也明白。
    那天,洋人冷落了。曹家见过大世面,跟洋人打交道不是
一次两次。槐镇礼拜堂的神甫常到榆镇来,他不坐轿,也不骑
马,他永远骑着一头驴,是叫驴,个头儿比马还高。他来不为
传教,是为收购曹家屠场的猪鬃和曹家山场的木材。他会说中
国话。二跟大少爷讨价还价很麻利,、逼急了他就耸肩膀,笑着说:
操你妈的:
    大少爷也笑着说:操你爸爸的】
    成交了他们就互相拍打肩膀,很友好。神甫和曹家有定约,
不往榆镇发展教民,这里的人信佛。曹家不怕和洋人打交道,神
甫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商人。洋人都是商人,新来的这个也不
例外。我琢磨曹老爷和大少爷准是这么想的。我觉着过意不去,
给大鼻子端茶的时候特意跪I‘一条腿,把杯子举过头顶。这是
给贵客行的礼节一r,洋人手忙脚乱,好像曹张氏当真把乳房掏
了出来。一}h
      他确实不像个有身份的人。
      后来我跟着老爷到他屋里去了,他一让我把药铺的纸包打开
给他看。我告诉他五条腿儿的高丽参没有,只有四条腿和三条
腿!L的,须子倒不少,每根参都在三十条以上二他拿起一根人
参数了数,很仔细。
      他说:拘祀子是沙地产的吗?
      我说:掌柜的说是。
      他的屋里长年点个小火盆,老有一口小药锅在煮各种东西。
他不让仆人干这个事,处处自己来。他补身子补得很郑重,完
全着了迷。屋里那股怪味儿只有他才受得了。曹张氏搬出去,在
禅房里吃喝拉撤睡,可能是为了躲开这股味儿。不过她也有自
己着迷的东西。她迷的是佛和鬼神,她早就把自己当个神仙看
了l
    她肯到厅堂里迎接二少爷,不容易。
    曹老爷乐意她这个样。老爷每天拿个小楠木筷子扒拉药锅,
很关心。他看书,打拳,在自家扇场做的纸扇上题诗作画,其
乐无穷。他常有不高兴的时候,因为他怕死,怕得很厉害,可
他从来不说。他每怕一回就加倍地煮各种稀罕东西,他吃过蚂
蚁和蚂炸,吃过蚕蛹和牛蜂,他还用蜂蜜熬过娱蛤,他吃的东
西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外人只知道他吃参吃茸,知道他老在
补,可是没人知道他到底干了些什么。他家里人也没我知道的
清楚,我为老爷捉过蜻蜓和抽抽儿,我还为他掏过老鼠惠儿呢艾
    他把整个家业都压在大少爷身上了。
    大少爷也乐意这个样子。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好像世
上没他干不成的事。几百个饥民在大门口堵着,他连眉毛都不
皱一下。他把家里六个厨子从被窝里拎出来,连夜煮饭蒸馒头。
他亲自把饭筐抬到门楼台阶上,往人堆里扔馒头就像在乌河上
打水漂儿。
    他说:把后山上的木材抬到柳镇去,我管饭!夭亮了动身,
我管你们三顿饭!
    事后证明,他确实管了饭。可是饥民返回的时候,让准备
充分的家J·用鸟枪、上枪、快枪给揍到山底下去了。偷葡x恢
复了往日的安宁。大少爷就是大少爷I他的聪明和果断比二少
爷强得远。
    二少爷会什么?
    他会吃奶!
    他和洋人当夜就住到左角院去了。正院住着老爷太太。右
角院住着大少爷一家。左角院一直没有住人,可一直有人收拾
着,有水塘、假山、藤萝架,房子曲曲斜斜,是很美的一个去
处。老爷让我也搬过去。
    他说:你住靠门口那间耳房,
    他边说边往药锅里揪人参须子。
    又说:你替我盯着他们点儿。
    我不明白老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说:光汉是个疯子。
    老爷从药锅里夹出一颗煮烂的麻雀脑袋,咯吱咯吱地嚼着
吃了。我看见药锅里滚着许多羽毛,老爷把整根人参插了进去。
    他最后说:那洋蛮子是个贼!
    我更糊徐r。
    你说,我能不糊涂么?
    咯吱咯吱咯吱的!
    不能说了。
我脑壳疼。
很疼。…
    我犯了,一个错误。我不应该告诉你上房的事。我一辈子只
有这么一个秘密,我希望你不要产生误会。我的老脸都热了。你
不用解释。你的理解对我没有意义。我的人生阅历是我的财富,
它们的一部分是靠爬房顶积累起来的,你让我的老脸怎么能不
红牙
    你也有这种冲动吗?
    你是不是想安慰我?
    对】现在的建筑物漏洞太少了。
    我很高兴,孩子。谢谢你把听我讲故事和我爬房顶相提并
论。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我老糊涂了。
    那座假山紧靠着房檐。
    我三五下就能窜上去。
    我是给曹家放过五年马的人!
    人要年轻,做什么事都方便。
    你想过用望远镜吗?
    我在哪张小报上看到过。
    糟糕!
    我的老脸又挂不住啦!
3月4日录
    我由正院的跟班,做了左角院的随从。我还是曹老爷的药
童和密探。我要干的事情很多。我知道先干什么后干什么。洋
人吃不惯曹家的饭菜,这事不急,他不想吃就先饿着吧。我悄
悄地量了二少爷礼帽的内田,到榆镇旁边的村子里给他张落辫
  户去f。
    我找了头发颜色差不多的八个佃农,一付了几枚小钱,从他
们头七各取’了一缕头发。我又找到编竹器的师傅。他用醋和香
料洗净八撮杂毛,用它们编’r一个又黑又高的辫子套口他问谁
用,是有人鬼剃头了么?
    我说:有个做和尚的亲戚要还俗了。
    我把它拿给曹老爷过目。
    老爷说:没虱子吧?
    他很满意,让我把二少爷叫来。二少爷正在前院的轿廊里
擦机器,浑身上下都是油腻子。他看见那根假辫子的时候,用
鼻子使劲儿哼了一声,厅堂里的人都紧张了。
    他说:这是满人套在我们脖子上的枷锁。你们不想喘气,也
不让别人喘气么?
    老爷说:让你戴你就戴上,勒不死你。
    少爷说:何必自欺欺人呢Ii
    老爷说:读了洋书,也得记着自己是谁。
    少爷说:忘不了,我是蛮族!
    老爷不生气,看着儿子不情愿地戴上辫子套,点点头。二
少爷抽身便走。老爷说等等,有事跟你说。少爷说你有话快点
儿说,我那边还有事。
    老爷有点儿不高兴了。
    他说:我和你母亲下个月为你完婚l
    老爷掸掸裤子,回自己屋里煮药去了。二少爷站在厅堂的
台阶上,木头一样,眼神儿呆呆的像个傻瓜。他自言自语,比
蚊子的声音大不了多少。
    他说:我早就写信退婚了。他们同意了。他们为什么骗我,
为什么还要逼我】耳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听人说女方是个大美人儿。
    少爷大叫一声:我不结婚!不结东
    你说,他像不像疯子?
    他走了,晃晃悠悠的。假辫子掉下来,搭在他肩膀上,他
一点儿不察觉,活像个拖着尾巴的小丑。女方是不是美人我也
没见过。总不会是只母猴子吧?二十三岁的男人口日声声不结
婚,算是怎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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