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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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河白日梦-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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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见过。总不会是只母猴子吧?二十三岁的男人口日声声不结
婚,算是怎么回事呢?!
    仆人都说二少爷有毛病。
    还有人说,曹家一家子都有毛病互
    这话我可不爱听了。
    我长脚气了。
    我有四十年没长脚气了,在这期间长起了差不多两代人,包
括你。最近我走路不多,一直用自己的脚盆洗脚,为什么会长
脚气呢?我就是说话说得多了点儿,如果j尤眼脚气有伴么瓜葛,
那可太奇怪太没有法子可想了!你大概听说了吧?这座敬老院
里有个女人来了月经史
    我说不对,那是肿瘤!
    他们说不对,就是月经!
    来月经的小妹妹八十一岁了,她眉开眼笑,还以为自已返
老还童了呢。结果怎么样?医院来车把她请过去了。二。钊’
    她的小子宫出了问题。·二…
子宫里究竟长什么,是谁也说不准的。
我要用韭菜水好好泡泡我的脚。
一百岁的脚也是脚,要热爱它。
我要禁止它痒痒。
3月5日录
    洋人的名字一嘟噜,除了二少爷,谁也弄不清。我到现在
也没弄清。最后是老爷多了一份儿闲心,从一嘟噜声音里挑出
一个上口的字来,写在扇面上。老爷把写好的扇子送给洋人了。
洋人很高兴,走到哪儿都带着它,逢人就打开,笑眯眯地让人
读,是个“路”字。不是梅花鹿的鹿,是路!就是咱们一出门
就能踩上的那个东西。后来不知道是谁在路前边加了个大字。曹
府上下就开始称呼他大路,没人叫他路先生了。
大路,今天的菜好吃吗?
厨子们都敢这么跟他说话。
他守着一桌好菜耸肩膀,他听
不大懂,可明白厨子的意思,就挑挑大拇哥,咧嘴笑笑。笑过
以后,他吃得很少。曹府里的人喝羊奶,他不喝,要喝牛奶。我
们从村子里找了一头刚下患儿的水牛,挤了奶给他喝,他一喝
吐了。二少爷平时心里不装这些事,后来也没多管,只是说:我
刚到法兰西的时候也这样,你们多给他备点儿水果。
    除了那扇子,大路手里经常拎串葡萄。他一边走一边仰着
脑袋吃葡萄的样子很有意思,他自己也感到有意思。有仆人在
身边的时候,他揪一颗葡萄往天上扔,很滑稽地拿嘴去接,逗
得别人跟他一块儿哈哈大笑。大路是很随和的人。他在主人面
前很安静,也不跟二少爷开玩笑。他大概也知道二少爷不是可
  以随便开玩笑的人。他比二少爷大二十多岁,他们叽理咕噜该
话的时候,看不出谁大谁小,都很客气。在轿廊里绕着机器于
活的时候就不同了。大路干得多,也麻利得多,二少爷碍手砖
脚的,经常看着人家干,脸上还老挂着挑毛病的意思。
      老管家炳爷说漏了‘次嘴,他说大路每月的薪银是一百五
十两。后来他又改口了,说没有那么多。到底是多少,最后也
没弄清。县太爷一年的棒禄也超不过三百两。我的月银才八铭
五分。一个拿着破抹布擦机器的大鼻子怎么能挣那么多呢至我
根本就不信。炳爷散布那些话,可能是嫌自己委屈了。
    一百五十两是很大的一个数。
    跟现在比,我说不清。
    在柳镇东街想干什么干什么,_是没有问题的。我要想搞名
堂,得攒两个月,还不能要茶,前脚进去,放个屁,后脚就得
出来。
    我只配爬屋顶,拿眼睛看。只配蹲在老福居的茶馆里喝茶,
拿耳朵听。现在呢,拿嘴说1
    这就是奴才的命。
    大路跟我处得不错,他也常拿我的耳朵开玩笑。他从少爷
那儿知道了我的小名,一见到我就先把他的耳朵揪起来,算是
打招呼口我也不客气,把两根手指头按在鼻子尖上,笑话他的
大鼻一子。他在学中国话,一个字一个字朝外蹦,猛一听你不知
道他在说什么。比学鸟叫还难。洋人的舌头跟咱们的舌头不一
样,哪儿都不一样,都大,哪儿都大。他还爱洗澡。曹家的人
洗澡用的是高帮木盆,这种盆哪个也装不下他,装下他就装不
了多少水了。炳爷领着人,往他住的屋里抬了一口缸,粗瓷的,
以前一直放在后花园里养鱼,那些鱼都是半尺多长的锦鲤,它
的大可想而知了。它能装十五担水。为给他洗澡,曹家灶厅里
不知多烧了多少柴禾。曹家的主子们也洗不了这么勤。我们做
奴仆的冬天根本就不洗,夏天就抽空泡到乌河里去。我们不明
白大路凭什么那么爱干净。这是外国人和咱们又一个不一样的
地方。
    大路天天洗。他蹲在大缸里,闭着眼,热腾腾的水面上,飘
着他的一个头,身子像被斩掉了。这是我从天窗里看到的情景。
我在屋顶上跟踪闹春的野猫,趁着夜色到处用邀7潜回来看见
那颗头还漂在那里。他在想他的心事。说起来也是很寂寞的一
个人。
    有时候他和二少爷在角院的廊子里下棋,外国棋。棋盘上
有方格,棋子竖着,像一排排木头雕的小佛爷。他们走一步用
很长时间。下着下着两个人都去想别的事,谁也不说话谁也不
动弹了。火柴场的场址定不下来。二少爷想在村外乌河的北岸
重建一处,大少爷不同意,只答应在旧房产里想办法。他们等
着,擦机器已经擦烦了。他们最烦的是在本地抢先一步的东洋
火柴,它头大,杆长,白是白红是红的,。在·鞋底上指甲上一擦
就着,还便宜。按照大少爷的意思,这是肯定赔本儿的买卖。二
少爷可能也觉出来了;他烦。大路也跟着烦。也难怪他们,在
水上漂了那么多天,运来一堆废铁,图什么呢?才
    二少爷常到母亲的禅房里去。
    他可能想通融他的婚事。
    他次次哭丧着脸出来,没救了。
    婚期定在六月。
    我到屋顶上去胭趾,捡的都是没有月亮有风的日子。我是
曹宅的奴仆,可是一踏上屋顶,我觉着我是这里的主人了。一
切都在我的监视之中。我踩在他们所有人的脑袋上。我是老天
爷派下来的密探。我的眼睛就是老天爷的眼睛。他们插翅难逃!
    你猜二少爷在干什么呢?
    他趴在砖地上,身边围了几十个古怪的玻璃瓶子。他在配
制火柴头的原料。那些药面让他一次次弄出绿的、蓝的、红的
火花儿,把他照得像个吃人的恶鬼J
    这是他头一次让我害怕。
    那边,大路从澡缸里水淋淋地爬出来。
    全是毛!
    这左角院里住的都是动物了。
    我害怕!
    你害怕么?
    老爷吩咐我去弄一条竹叶青,要刚好九寸长的。蛇农把一
节竹子交给我,我把它拿回府里去,交给老爷。药锅里滚着一
些大枣,估计也是九个。老爷把绑着竹纸的那一头贴在水面上
方,蒸气很快把竹纸薰软了,竹简里的蛇噢一下射到水里。老
爷迅速压上锅盖,按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地咽着口水。
    他说:这是补肝的上品了。
    现在你害怕了吧?
    老爷问我:光汉整天千什么呢?
    我说:擦机器,看书。
    他又问:洋蛮子干什么呢?
    我说:洗澡。
    他说:他就不怕洗脱了皮么??i
    老爷面带微笑,打开锅盖,用筷子夹住蛇头把它拎出来,控
了控汤,然后张开两排牙从蛇头往蛇尾巴轻轻一镂,筷子上就
只剩下蛇头和一段不全的蛇刺了。
    他嚼着蛇的内脏和皮,嘱咐我继续盯着他们。他说真好吃,
可惜是条公的,要是母的就更补了。我说母的不够九寸,逮着
又扔了。
    老爷回味了半天。
    他说:她们早晚得长到九寸y 。
    又说:让她们等着吧。
    老爷身上有一股蛇味儿。他的脸红彤彤的,眼睛里冒着绿
光,是竹叶青的那种绿,嫩嫩的绿。他的肝也绿茸茸的了。那
时候我已经看出来,再这么补下去,老爷要完蛋了。可是我不
怕。他想吃什么我给他弄什么。我等着他吃到最后一种能吃的
东西。我等着他说出最后那句话来。早晚有一天他会把我叫过
去I
    他会说:给我弄一根屎撅子来。
    我会问他:您要几寸的?
    你笑什么?
    这是历史。
    这是近代史,你懂吗?
    不好!
    我有点儿恶心。
    拿痰盂来t
    快!!
3月6日录
    听说女方那边要来人,二少爷躲了。他没走正院,从左角
院的后门溜出去,肩膀上挎着一支猎枪。大路不在,他把轿廊
里半人高的一架机器拆散了,两天都没装上。他不着急,一粒
儿一粒儿数钢球儿,口哨吹得大门外边都能听到。客人进门的
时候不停地东张西望,他们肯定闻不,质机器上的那股子油味儿,
也闹不清那种声音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来客是女方的哥哥,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很高,枣
色的脸,眉眼彪得很。他还领了一个阴阳先生,去左角院看了
风水,当着老爷和大少爷的面打了好几卦。最后商定了两件事。
一是婚居的格局不整,要么在水塘上搭一座桥,要么在上房和
『厂房之间砌一堵墙,否则风水难免冲撞。二是婚期定在六月初
六,不再更改了。
    二少爷一直没露面。
    老爷问我:他怎么还不回来?
    我说:不知道。
    他说:给我叫他去!
    客人说:不必了,迟早是要见的。
    客人走的时候,接了大少爷找来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我
见过,是西洋的风景,二少爷卧在一片草上,用胳膊支着脑袋,
不知道在看什么。客人对大门口的机器很感兴趣。他上轿的时
候问我;光汉少爷老是那么愁眉苦脸的,是么?
    我说:他是好人。您见他就知道了。
    客人叫郑玉柏,柏树的柏。
    他妹妹叫郑玉楠,楠木的楠。
    那时候我只知道他是桑镇人,是苍河北岸一带有名的富户,
不知道他是蓝巾会的一个秘密的首领。事后知道的时候,他的
蓝巾会已是惊天动地的一个组织了。
    我早就看出他彪得很,不一般。我以为他妹妹也必定是彪
大的娘们儿,是二少爷无法招架的一个人。结果根本不是那么
一回事。传说她是美人儿,到头来句句都是真的。怎么说好呢?
只能说二少爷是个没有福气的人。
    她的脸相我一时想不清楚。
    我不敢想。
    心里难受。
    上了年纪的人,有些事是不能提的,一提整个心都抓着疼。
你在喘气,你在说话,可是什么东西都没你的份儿了。你那份
儿早就过去了,再也不会来了二
    池天黑了才回来。他从后门进了角院,一副傻呆呆的狼狈
相。我和大路隔了水塘看着他。
    他的假辫子挂在枪筒上。
    他说:到处是蛇。到处都是!
    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榆镇四周的山上历来如此。
    他给吓得够呛。嗓子变尖了。好像有人在掐他的脖子,要
掐死他。水塘里有嗦嗦的游动声。那肯定是一条水蛇滑过去了。
我看不清,可听得清。我什么也不说。我拎着马灯把大路引入
走廊。
    大路捧着棋盘向二少爷那边绕过去。
    他们在廊亭的石桌旁坐下了。
    他们说洋话。
    我琢磨他们的意思。
    大路在说机器。
    机器很律!
    少爷在说蛇。
    他用手指模仿舌头,在马灯的光亮里滑上滑下。大路不再
出声。二少爷的嘴黑洞洞的,我觉着一条粉红色的蛇从那儿爬
了出来。
    少爷说:耳朵,你给我端点儿吃的来。
    我回来的时候,二二少爷正站在走廊里。他把整个身子变成
一条蛇,绕着石凳为大路表演。大路缩着脖子,嘴里世世地吸
着凉气。
    二少爷是被蛇精缠住了。
    可惜我听不懂他的洋话。
    来客的事,他没间一个字。
    他可躲什么呢?士
    五月底的一天,曹老爷正往药锅里撕一段榆树皮,突然噢
了一声。我以为他让开水烫了,连忙凑过去。
    他说:晒书i
    我问:晒什么书?
    他说:六月初六是晒书的日子!
    这是曹家祖上遗下来的节日,在榆镇通行多年了。不是大
节,也不是众人强盼的节,不到日子常常记不起它来。这个节
和二少爷的婚日撞上’了。
    大少爷刚从县城施粥回来,还为弟弟采办了许多结婚物品,
不等喘门气就钻间轿子,。上桑镇通融接亲的日子去了二他没有
  一点儿不高兴的意思,把随身挎着的小酒葫芦往嘴里一#}满
脸都是信心·十足的笑容口
    他对父亲说:这事您就别操心了。您晒您的书,他成他的
亲,咱家的这两样儿事哪个也耽误不了口
    他从桑镇带回来另一个吉日,六月初八。他还带回来一张
女方的相片,据说是在省城走亲戚的时候拍的口这是对二少爷
那张相少{一的礼节性的回复。老爷和太太只听媒人说过小姐的长
相,这一回总算看到厂。相片是老爷亲自拿到禅房里去的。木
鱼儿的声音停了很长时间。老爷出来的时候木鱼儿又响起来,敲
得很平静,嗒嗒嗒,老爷踩着点儿走路,也很平静。老爷和大
少爷站在正院回廊的台阶下边。我拎着茶壶故意沿着台阶上边
走。我想从老爷背后看看那张相片,但是它递到了大少爷手里。
    老爷说:脚这么大,他们满我们了J
    大少爷说:大了也好,省得光汉更不顺心。
    老爷说:你母亲怪她一脸轻桃,你看呢?
    大少爷说:新派的小姐都这样儿。
    老爷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他骨子里是满意的。我懂。我
给他找来他要吃的稀罕东西,只要他觉着不错,都这么轻轻地
叹一声。就好像有人捕他的胳肢窝,明明是痒痒,他却做出疼
的祥子。
    二少爷和大路在角院里下棋,我给他们彻好茶,在一旁等
着。过一会儿,大少爷拿着照片走进来了。
    二少爷很紧张。
    我比二少爷还紧张。
    说不清是为什么。
    二少爷只草草看一r一眼,就把照片扔在石桌上了。他脸色
苍自,像是又有人勒紧了他的脖子。我为他伤心。我以为照片
上显然是个彪蛮的娘们儿,二少爷一定受了打击,吃不住劲了口
    大路觉着气氛不对,想站起来口大少爷和二少爷都拦他。说
没关系、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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