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哈尔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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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哈尔钦先生-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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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有得吃的!”他一边下楼一边严肃地这么补充了一句,等走到台阶上,又带总结性地说,“先生,可是我得养着七口人哪!”这时,这个秃顶的小个子大概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像是一条幻影在游动,完全不是像现实中的人在走动和说话。他比划了一下离地一尺一寸①的高度,朝下面把手一挥,然后喃喃地说,他家大儿子正在上中学,随后就愤怒地瞪了谢苗·伊凡诺维奇一眼。似乎他有七口人吃饭,倒是普罗哈尔钦先生的过错。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几乎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将大衣一抖,往右一拐就走得不见踪影了。谢苗·伊凡诺维奇非常惊慌,虽然他确信对那人一家七口不负任何责任,可是事实上的结果却似乎偏偏不怨别人,全怪他谢苗·伊凡诺维奇。他心一慌,拔腿就跑,因为他觉得那位秃顶的先生,马上会转身回来,把他追上,仗着他七口人无可争辩的优势,完全不顾谢苗·伊凡诺维奇要承担赡养大姑子的义务,想用搜身的办法,把他的全部薪水抢去。普罗哈尔钦先生跑呀,跑呀,一个劲儿跑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和他一起奔跑的还有许多许多的人,他们穿着自己紧身的燕尾服,屁股后面的口袋里,薪金在叮噹作响,最后,所有的人都跑起来了,消防龙头都打开了,花花的水流喷射出来,人潮几乎是用肩背把他挤到了他上次和要饭的酒鬼一起到过的那块发生火灾的地方。酒鬼,换句话说就是齐莫维金先生早已到了那里。他见到谢苗·伊凡诺维奇就赶紧忙乎起来。立即抓住他的手,把他带向人群最稠密的地方。就像那次当真发生火灾的情景一样,他们四周黑压压的人群嚷呀、叫呀,把喷泉河上两座桥梁之间的沿河大街和附近的大街小巷,全都挤得水泄不通。也像当时那样,谢苗·伊凡诺维奇和酒鬼一起被挤出了一道篱巴外。
  ①这里指的是俄尺俄寸。一俄尺=16俄寸=0·71米
  在一个堆满木柴的大院子里,他们像被钳子夹住似的,完全动弹不得。那座院子里挤满了观众,有的来自各条街道,有的来自旧货市场,有的来自附近的房屋,酒馆与饭店。谢苗·伊凡诺维奇这时所见到和感到的一切,与当时完全相同。在发烧和昏迷的漩涡中,各种不同的奇怪面孔,开始在他面前不断闪现出来。其中有几张面孔,他依稀记得。有一个曾经给大家留下过很深的印象。那位先生身高一俄丈①,留着一俄尺①长的胡子,失火时正好站在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背后,给他鼓劲加油。当时我们的主人公确实也感到非常兴奋,开始拚命跺脚,好像想用这种方式给英勇的救火工作鼓劲,而这一工作的盛况,他从高处看得一清二楚。另一个就是一拳将我们的主人公打到另一堵篱笆边的粗壮青年小伙子。当时那小子正要爬过篱笆,也许是要去救什么人吧。
  ①一俄丈等于2.134米,一俄尺等于0.71米。
  谢苗·伊凡诺维奇面前还闪出一个老头子的身影。他脸色灰黄,穿一件破旧的棉大褂,腰间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束着的。他本来是起火前从家里出来,上小店去给自己的一名房客买烟草和面包干的,现在手里提着一个牛奶壶和四分之一俄斤①的烟叶,正穿过人群往家走。他在家的妻子和一个小女儿,和藏在羽毛褥子底下一个小角落里的三十个卢布零五十个戈比,都正在受到大火的吞没。但是,谢苗·伊凡诺维奇看得最清楚的还是他在病中多次梦见过的那个罪孽深重的苦命女人。现在出现在他脑海中的那个女人的模样,与当时完全相同:穿一双破旧的树皮鞋,柱一根拐杖,背后背着一只草织的背包,一身衣服,破烂不堪。她挥舞拐杖,挥动两手,大喊大叫,叫的声音比消防人员和围观群众的还要大,说她亲生的儿女把她从什么地方赶了出来,而且还抢走了她所有的两个五戈比的铜币。孩子和铜币,铜币和孩子老在她的舌头上转来转去,还说了一大串谁也听不明白的毫无意义的话。大家花了好大的力量,想法设方去弄懂她的话,但结果毫无所获,只好走开。她却并不死心,老是叫呀,吼呀,拚命挥动两手,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眼前出现的大火(她是被人们从大街上挤到这起火现场的),没有注意她身旁的人群,既没有注意到别人发生的不幸,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些燃烧着的木头和火星已经开始溅到站在她身旁的人们身上。最后,普罗哈尔钦先生感到,一种恐怖感正开始朝他袭来,因为他已清楚地看到,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不是无缘无故发生的,决不会轻轻地饶过他的。
  ①一俄斤等于409.5克。
  果然,马上就有一个汉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登上一个柴堆。此人穿一件破碎的粗呢长大衣,腰间没围什么腰带,头发和胡子都快烧光了。他开始鼓动全体在场的人们,起来反对谢苗·伊凡诺维奇。人越聚越多,那汉子不停地叫喊,吓得普罗哈尔钦先生呆若木鸡。谢苗·伊凡诺维奇突然想起来了。原来那汉子不是别人,而是受过他一次骗的马车夫。那是整整五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普罗哈尔钦先生当时昧着良心,在该付车钱之前,闪进大门就乘势溜走了。他一边跑一边把应付的几个五戈比铜币揣进自己的怀里,好像他是光着脚丫子跑在一块烧红的钢板上。普罗哈尔钦先生绝望已极,想说话,想喊叫,但嗓子就是喊不出声来。他觉得,整个狂怒的人群,已经像一条花斑毒蛇把他缠住,愈缠愈紧,快要把他憋死了。他拚命挣扎,终于醒过来了。这时他发现已经起火,一切都在燃烧,包括他所租用的那个小角落,他的屏风以及整套房子都在燃烧,就是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以及她所有的房客,也统统都着了火。他的那张床,枕头、被子、箱子,最后还有他的那床贵重的垫子,都在燃烧。谢苗·伊凡诺维奇跳起来,抓住垫子,拖起来就跑。但是大家在房东太太的房里将他截住,捆了起来,又强行将他送到屏风后面。我们的英雄当时衣着不整,他是赤着脚,只穿一件衬衫,跑到房东太太房里去的。其实那时候并不是什么东西起火,而是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脑袋在发烧。于是大家把他塞进被窝里,这很像破衣烂衫、须发蓬乱、面色严峻、背着手摇风琴的流浪艺人把自己的普里契涅拉①强行塞进旅行箱一样。因为那小子胡作非为,无法无天,把所有的人都打了,把灵魂卖给了魔鬼,最后与那个魔鬼、那几个骗子、彼得鲁什卡,浪荡女人卡捷琳娜及其幸福的情夫大尉警察署长一起在同一个旅行箱里结束了自己的活动,直到下一次新的演出开始为止。
  ①系意大利语,是意大利民间假面喜剧中机伶的仆人,说话俏皮,爱取笑逗乐,往往被用作讽刺人物。
  不论老少,大家立即把谢苗·伊凡诺维奇包围起来,整整齐齐地围在他的床边。一张张充满期待的面孔,注视着这位病人。就在这个时候,他苏醒过来了。但不知是出于不好意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忽然用尽全力,拚命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大概想在被子底下,躲过同情者的注意吧。最后还是聪明人马尔克·伊凡诺维奇首先打破沉默,非常亲切地开始说,谢苗·伊凡诺维奇需要非常安静地休息,生病不是好事,叫人害臊,只有小孩子才会这么干的。他首先需要恢复健康,然后再去上班。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在结束谈话时,开了个玩笑,说给病人发的薪水标准还没有完全订好,因为他很确切地知道,级别是会订得很低的,所以照他的理解,至少病人这个头衔或者地位,不会带来重大的、实质性的好处。总而言之,可以明显地看出大家都对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命运十分关注,深表同情。但是他的粗暴态度还是令人无法理解。他继续躺在床上,一言不发,而且顽固地继续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把身子裹得越来越紧。但是,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并不认输,他压住心头的怒火,又对谢苗·伊凡诺维奇说了许多甜言蜜语,因为他知道,对待病人就是应该这样。但是谢苗·伊凡诺维奇还是不想听。恰恰相反,他露出极不相信的神情,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以后,突然以令人极其厌恶的方式,两只眼睛左右斜视一通,好像希望用自己的目光把所有的同情者烧成灰烬。这时再呆下去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了。
  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看到普罗哈尔钦先生简直已经赌咒发誓,硬要顽抗下去,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于是便忍不住大动肝火,不再甜言蜜语地软哄,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该起来了,再躺在床上已经没有必要,老是白天黑夜地叫嚷什么起火啦、大姑子啦、酒鬼、铁锁、箱子以及只有天知道的什么东西啦,是荒唐愚蠢的行为,是不礼貌而且是侮辱人格的行为。既然您谢苗·伊凡诺维奇不想睡觉,那就不要妨碍别人,不要让别人记恨在心!这一番话倒是起了作用。谢苗·伊凡诺维奇马上转过脸来,对着说话的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声音虽然还相当虚弱而且嘶哑,但口气却很强硬地说道:“你小子给我闭嘴!你这个尽说废话、下流话的家伙!你给我听着,你是个专舔鞋后跟不中用的东西!你是公爵不是?你懂得什么?”听完这番脏话,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真的火了,但转念一想,他是在与一个病人打交道,于是宽宏大量地停止生气,采取另一种不同的方法,试着去羞羞谢苗·伊凡诺维奇,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谢苗·伊凡诺维奇马上表示不允许别人同他开玩笑,所以马尔克·伊凡诺维奇想好的诗句,完全是白费,派不上用场。接下去是两分钟之久的沉默。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终于从震惊之中猛醒过来了。他直率地、明确地、非常雄辩地(虽然不无坚决的语气)宣布,谢苗·伊凡诺维奇应该知道自己是在高尚的君子之间生活,所以“先生,您应该懂得如何对待正人君子”。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善于抓住机会显露自己雄辩的才华,并且喜欢给听众施加影响。至于谢苗·伊凡诺维奇说话做事都是慢吞吞的,语言断断续续,上句不接下句,这肯定是因为长期惯于沉默所致。除此之外,比如有时候,他想使用长句,深入一看他觉得每一个词都可能产生另一个词,另一个词又马上产生第三个词,第三个又产生出第四个,这样发展下去,于是嘴里塞满了一大堆的词语,弄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干咳。最后,这些塞进嘴里的词语便稀里胡涂、乱七八糟地从嘴里飞了出来。这就是为什么谢苗·伊凡诺维奇虽然人很聪明,但说的话却往往是一派胡言。现在他对马尔克·伊凡诺维奇的回答是:
  “你这小子在胡说八道,你是个浪荡小子!你背上要饭的背囊就去沿街乞讨吧!你还是个离经叛道的自由主义分子,你是个下流坯子,还说是个什么诗人呢,去你的吧!”
  “怎么,您这不是还在胡说八道吗,谢苗·伊凡诺维奇?”
  “你给我听着,”谢苗·伊凡诺维奇回答道:“傻瓜说胡话,酒鬼说胡话,哈巴狗说胡话,可聪明人总是为思想健全的人服务的。你听我说,你什么也不懂,你是个荒唐的家伙,你有学问,可是读的是死书!说不定你会着火的,不小心脑袋烧起来了都不知道呢!你没听说过失火的故事吧?!”
  “什么?脑袋起火……岂有此理!您怎么能说脑袋起火呢,谢苗·伊凡诺维奇?!”
  马尔克·伊凡诺维奇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大家都已清楚看到谢苗·伊凡诺维奇还没有清醒过来,还在说着胡话。但房东太太却忍不住了,她马上指出:弯曲胡同的一幢房屋几天以前起火,就是由一个秃头姑娘造成的。那里有这样的一个秃头姑娘,她点燃一支蜡烛,不小心把一间堆杂物的小屋烧着了。不过,她这里决不会出这种事,各个角落都会安全无恙的。
  “可是您,谢苗·伊凡诺维奇!”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拚命叫了起来,打断房东太太的话。“谢苗·伊凡诺维奇,你本是个纯朴的老实人,可现在您是不是在开玩笑?您也以为大家谈您大姑或者跳舞、考试的事,都是在和您开玩笑吗?是不是这样呀?您到底是不是这样想的呢?”
  “好吧。你现在给我听着,”我们的主人公从被子里稍稍抬起身子,鼓起最后一点力气,终于对同情者生气了,他说,“谁是开玩笑的丑角?你是爱开玩笑的丑角,狗是丑角,是爱开玩笑的家伙,而按照你的命令开玩笑,我是不会干的,先生。你听着,先生,我不是你的奴才!”
  这时,谢苗·伊凡诺维奇还想讲点什么,但因无力而倒在被子上。同情的人感到疑惑不解,大家都张着大口,因为现在他们才明白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腿到底往哪里迈,但是又不知道拿他怎么办。突然,厨房门嗄吱一声响了一下,便打开了,接着是酒鬼朋友也就是齐莫维金先生羞怯地探出头来,同时照往日的习惯,把周围的一切小心翼翼地嗅了又嗅。大家好像正在等他,一下子都开始朝他挥手,叫他快点进来。齐莫维金非常高兴,大衣没脱,就赶紧挤到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床边,准备效劳。
  很明显,齐莫维金一整夜没有睡觉,在干什么重要的事情。他的右半边脸被什么东西贴着,浮肿的眼睑因为眼睛流脓而显得潮湿。燕尾服和所有的衣服都被撕碎了,而且全部服饰的整个左面似乎溅满了气味非常难闻的脏东西,也许是某个水潭中的脏泥。他的腋下夹着一把不知是谁的手提琴,他是拿到什么地方去卖的。看来大家找他来帮忙没有找错。他在弄清情况以后马上就找已经胡闹了一阵的谢苗·伊凡诺维奇而且摆出一副神气十足的架势,满怀信心地说道:“你怎么啦,谢恩卡①快起来!谢恩卡,你是聪明人普罗哈尔钦,快放聪明点!不然,如果你扭扭捏捏、装腔作势,我就把你拖起来!你可不要扭扭捏捏啊!”这么简短,有力的一席话,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他们感到更加吃惊的是:他们居然看到谢苗·伊凡诺维奇听了这些话和看到面前的这张面孔以后,又羞又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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