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宝元对卢苏的话深信不疑。他想,就是为了妻子和孩子,卢苏也会盖起那座大楼来。那是积聚财富的工具,是成功的标志。
听说要盖大楼,不单是邵宝元,就是饭店其他职工也为此高兴,谁不希望自己工作在宽畅、干净、漂亮的环境中呢?更何况那将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厦。
邵宝元觉得可能是自己神经过敏,这些天,他总觉得卢苏神情不大对头,常常面露惆怅。这是怎么了?最高兴的就该是他了,可他怎么反而……
不久,大家也发现卢苏的情绪的确和平常不大一样。有时,他心事重重,办事情心不在焉;有时脸上总挂着笑,高兴得像个孩子。
一个伙计还小心翼翼地对邵宝元说:“瞧出来没有?卢苏现在有点儿像贝朗特要犯病的时候……”
没过几天,有位伙计忽然跑来告诉邵宝元说:“卢苏要回国了!”
“瞎说!”邵宝元不信,“他正想盖大楼呢,怎么忽然就想回国了,不可能!”
“不信您自己看去,卢苏正收拾行李呢。”
难道卢苏真的不想盖大楼了?不可能,盖大饭店是他最大的心愿,他不可能轻易放弃。他正想去打听个究竟,卢苏却来了。他对大家说:“各位,我是来向你们告别的,我要回到遥远的意大利去了。”
“您不是还要盖五层大楼吗?”邵宝元惊奇地问,“怎么就要走了呢?”
卢苏摊摊手说:“邵,最近这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我的思乡之情越来越重,越来越浓。我当然知道,现在回意大利,我就要抛弃即将到手的滚滚利润,告别我曾经付出了许多心血的饭店。我曾经相信,凭着我的才能和上帝的恩佑,我一定会成为饭店业的大王。直到现在我也坚信这一点。可是人啊,真是奇怪得很!当我伸手即可触到那顶光芒四射的王冠时,我忽然感受到家乡的召唤,母亲的召唤,亲人的召唤,顿时,我觉得那王冠失色了,财富也变得无足轻重。邵,相信我,当你没有体会到人生的真正意义,没有体会到只有人类才有的亲情、爱情、友情、乡情时,你会觉得财富就是一切,而当你有了财富,却没有办法得到亲情、爱情、友情、乡情时,你会觉得财富和名望竟是那样的无意义。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决定把饭店卖掉,我要回到意大利去,去接受妈妈的爱抚。”
卢苏走了,带着他心爱的妻女,坐着轮船驶往他那遥远的意大利去了。
可是又有知情的人说,卢苏回国的主要原因是因为资金不足,毕竟,要建一座五层楼的大饭店,需要的资金太多了。而且要管理这样一个大饭店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卢苏的管理经验也不足。因此,他才在最后一刻知难而退,把饭店卖掉了。
不管卢苏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出于什么动机,做了些什么事情,他为北京饭店选了一个非常有发展前途的,寸土寸金的宝地,这是他不可磨灭的功劳。以后的北京饭店基本上是在卢苏选定的原址上发展起来的。
。。
北京饭店第一楼(1)
卢苏走了,那五层楼大楼由谁来建?
小伙计的命运会如何?
突然冒出的“中法实业银行”,中国最早的合资企业之一。
20世纪刚进入第二个十年,中国就发生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1911年10月发生了辛亥革命,年底,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1912年,隆裕太后为大势所迫,发布退位诏书,从此清朝的统治正式完结了。*成立,袁世凯窃取了*大总统职,并开始密谋恢复帝制。
1913年,袁世凯复辟帝制的活动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采用行贿、拉拢、封官许愿、投毒暗杀等等手段,铲除政敌、培植亲信……不顾一切地要登上皇帝宝座。
要维持自己的统治,需要钱;要当皇帝,需要钱;可是钱从哪里来?于是他又不惜采用一切办法搞钱。
这时,欧洲的经济正在增长,刚刚兴起的旅游业也正在发展。虽然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临近,可是许多人还闻不到硝烟的味道,仍然在到处投资,以求获得更多的利润。中国,自然是他们心目中的肥肉了。
卢苏刚走,北京饭店就来了几个人,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他们先是在饭店转了几圈,接着又找饭店的雇员问话,有的问得多一些,有的草草问几句就算完事。轮到邵宝元了,有的伙计告诉他:“留点神,是个洋人问话,派头大着呢。”
开始问话的时候,那位洋人仰靠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朝一位翻译说,“问问他,如果我们把这里扩建后,不增加工资,他是不是愿意干下去。”
邵宝元一听,这人说的是法语,没有等翻译译成中国话,就用法语反问道:“请问先生,你们将怎样扩建这座饭店呢?”
那个外国人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惊异地瞪大眼问道:“怎么,你会说法语?你是在哪里学的?”
邵宝元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经历,那个法国人高兴地说:“中法实业银行已经买下了你们的饭店,并且准备在此基础上扩建一座五层楼的饭店。如果你愿意留下来,我们将非常高兴,因为我们需要懂得法语,又有一定经验的中国员工。当然,我们会量才而用,并且根据你的能力考虑你的工钱。”
邵宝元犹豫了一下,说是再想一想。那个法国人立刻表示理解,他很宽容地说:“我明白,对你来说,这是一个重要的选择,我们可以等待你的考虑结果,只是不要拖得太长。”
其实,邵宝元倒并不是挑剔这份工作,他是不了解这个中法实业银行,因为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银行。他问了几个伙计,人家也不知道。事也凑巧,第二天,邵宝元出外差,看见街上有许多人在挤着看路边的一排展柜。出于好奇,邵宝元也挤进去看了一眼,这一看,他竟被吸引住了,展柜里面摆的都是各种大小硬币,金条银块,各种元宝和银元角币,还用钱币摆成“招财进宝”四字。邵宝元再一看旁边的展板,赫然写着“中法实业银行资本雄厚,殷实可靠,笃守信义,开展各项金融业务,欢迎各界人士光临”。
此外,还有中法实业银行发行的纸币样钞,围观的人都啧啧称赞,说这钞票印得漂亮,精致。
有的人说:“这是谁的买卖?是袁大总统和法国人合开的买卖,能没钱吗?”
“有钱就往这家银行存,错不了。”
邵宝元越看心里越高兴,看来,这个中法实业银行真的是有钱。他这才下定决心,在中法实业银行接管后的北京饭店干下去,而且要干出个样子来,要干出自己的前程。
北京饭店第一楼(2)
说中法实业银行“是袁大总统和法国人合开的”,虽然不够准确,但中法实业银行的确是一家很有实力的股份公司,总股本4500万法郎。法国方面是商股,即以财团和私人入股,而中国则是由袁世凯政府投资的“官股”。它的中方发起人王克敏和周自齐,都是北洋政府财政部的要员,曾先后担任过“财政总长”和“中国银行总裁”之职。1922年周自齐还担任过“总理兼教育总长”。王克敏更是在中国历史上很有些“名气”的人物。袁世凯恢复帝制,他们都是积极鼓吹者。由这样两个“大人物”出面担任“中法实业银行”的发起人,可见这家银行在袁世凯心目中的分量。一般都认为,袁世凯是个亲日派,以日本帝国主义为靠山,可是这个城府极深、诡计多端的家伙心里到底打什么算盘,谁也猜不透。据袁世凯的七子袁克齐回忆说:“我父亲当总统后,看到中国政局变幻不安,考虑退路,曾在法国银行存过200万法郎。”
既然在袁世凯的心目中,法国有如此重要的地位,那么由这两个人担任中法实业银行的中方发起人,就不足为怪了。在一般人的眼里,这家银行有深厚的背景,又有法国人撑腰,信用自然是很高的,于是就纷纷把钱存进中法实业银行,或是与它开展业务。而且,在法国的数万华工向家乡汇款也都是通过这家银行办理。如此一来,中法实业银行就发展得比较快,资本一度增至15亿法郎,在法国、英国、日本、美国、朝鲜、越南等国都开设了分行。从表面看,这家银行完全是按照现代银行的管理体制建立的,除了董事会以外,还有管理委员会,设立了权力同样大小的两个“平行总经理”,中方总经理为王克敏,法方总经理为法国方面的发起人之一裴诺德。不过,据当时在这家银行工作过的中国员工说,实际上,在银行里真正有实权的职务都是法国人担任的。
银行成立了,就要投资,要赚钱。从表面看,为了选择合适的项目,银行是很谨慎的,比如,为了对中国的矿业进行投资,在北京分行设立了专门的分析化验室,由法国工程师对有关的矿样进行分析化验。可是实际上,银行的运作主要操纵在裴诺德一人的手中,此人可不是等闲之辈,中法实业银行的资产也算不小,可是裴诺德的胃口更大,以致后来终于酿出一场大风波……
饭店的五层楼很快盖好了。饭店竣工的时候,有些好奇的市民前来观看,有的人手搭凉棚,仰着脸,眯着眼睛望着大楼,惊叹着,“好家伙,这么高的大楼,看得我直晕。”
有的说“住这么高,多冷啊!”
来看大楼的人中间有位老太太,却怜惜地对北京饭店的员工说:“不易啊,你们在这儿干活真不易啊,这么高的楼,往上搬个东西多累!不说别的,光往那楼上挑水就够呛吧?”
人们告诉她,这儿有水泵房,有水塔,在五层楼里只要一拧开水龙头,水就流出来了,不用挑水。解释了半天,老太太也没有弄明白是什么道理,最后,她也不想弄明白了,只感叹说,水都能往高处流了,这世道变得可真快。
20世纪20年代,北京饭店全体员工合影。楼高了,房也多了,五层楼共有48间客房,在当时,这都是最豪华的客房,地板、地毯、席梦思床,样样俱全。那时北京还没有大规模的发电厂,饭店用的是德国电灯房的电,于是电灯、电话、电扇也都装了起来,并且开设了自己的电话总机。另外,为防停电,饭店还自备了一部小型发电机。
楼大了,事情也多了,于是饭店又招收了一些新职工,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饭店的职工扩大到了几十人,分工很细,有的专管服务,有的专司卫生,有的专看泵房……同时还有了一套比较严格的规章制度。这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新式饭店了,英文称为“Hotel”。中国员工大都没有正经学过英文,于是就用汉字注音,用京腔京韵的“洋泾浜”式英文称为“好太楼”,倒也像那么一回事。
当时,能和北京饭店的规模、档次相比的只有希腊人经营的六国饭店。为了满足接待外国人的需要,六国饭店翻新加盖了一层,当时《京华百二竹枝词》中有一首描写六国饭店的,词曰:“饭店直将六国称,外人情态甚骄矜。层楼已是凌云汉,更在层楼建一层。”
另有注解:“六国饭店在中御河桥桥边,层楼摩天,已极宏。今复加一层,知欲穷千里目者,必当乘兴而上也。”
然而,北京饭店不仅比翻新加高后的六国饭店还要高。而且在当时中国早期的一批高级饭店,如上海的“礼查饭店”,“一品香旅社”;天津的“利顺德”大饭店中,它也是雄踞第一的了。
为了管好饭店,中法实业银行以募集来的股本,成立了北京饭店股份有限公司。法国人还把几个中国人提为了领班,可是出乎意料的是,邵宝元没有被提为领班。别人感到奇怪,他自己也想不明白。那时中国员工根本不能向法国经理提意见,他只能把委屈憋在肚子里。没过两天,那位一见面就要他留下来的法国人却对他说:“邵,别人要想提升你当领班,可是我认为你当簿记更称职,因为我们的账目都是用法文记的,而你是为数不多的,懂得法文的中国人之一。这项任命拉费勒经理已经同意了。如果你不反对的话,现在起就可以担任这一新的职务了。”
和法国人打了多年交道的邵宝元明白,法国人说话是很客气的,一般都是用商量的口气,“抱歉”,“对不起”,“如果您不反对”等等,经常在嘴边挂着,即使对中国员工也是如此。而实际上,他们在对下属使用这些“文明礼貌用语”的时候,他们所说的内容却是不容更改的。再说,相比之下,当法文簿记,也算是不错的差事。那时,饭店的高层和中层管理人员都是法国人,中国人能干到这个位置就算是很高了。
从此,邵宝元就成了北京饭店的法文簿记,如果套用现在的话,也算得上是“白领”了。
乱世中的“诺亚方舟”(1)
哪里有一条真正的诺亚方舟?
董事会上的争辩,饭店外响起了枪声,一根辫子被齐根揪了下来……
无论对中国还是对西方国家,1917年都是多事之年。欧洲战场上,风烟正浓,战火正酣,中国的政局也是乱纷纷。在北京饭店一间铺满栽绒地毯,摆着真皮沙发和橡木大圆桌的会议室内,却是雪茄与香烟吐雾,美酒共咖啡飘香。中法实业银行的高层决策者正在召开重要会议,商议下一步的投资计划。其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进一步扩大对北京饭店的投资。
一位董事正在发言,他说:“诸位,我认为现在扩建北京饭店是绝对错误的。众所周知,现在的中国政局就像狂风恶浪中的一条小船,而且是一条丢失了舵和桨,千疮百孔的小船。清朝皇帝刚下台,袁世凯又当上了皇帝,可是当了仅仅83天,又完蛋了。然后又是黎元洪和段祺瑞的‘府院之争’……如果把股东的钱放在这样一条大风大浪中的小破船上到处漂流,谁能放心?”
另一位董事会成员冷嘲热讽地说:“与其现在扩建北京饭店,倒不如为中国的有钱人造一条诺亚方舟,当中国陷入一片混乱的时候,我们可以用高价向他们兜售这条方舟的船票,保证他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这才是一个最好的投资项目。”
不少人同意他们的意见,可是法方经理裴诺德却冷冷地看着他们。直到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