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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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大-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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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三十四,朝闻道,夕可死。一夜梦醒,山小如掌,月大如窗,心漏如桶底脱落,一时,水落干净,万事扯脱,心无凝滞。于是欢喜。
  其三十五,朝言道,夕可死。万物生长三部曲写完,《唐诗百首》编定、《不二》印出,不是常见的书,之前的汉语里没有,后面来者在哪里?大丹已成,人力已尽,使命已达,之后的生前身后就不归我闲扯鸡巴淡操心了,夕阳无限好,随时落山,随时死掉,随时好安眠,无可无不可,一切坦然。于是欢喜。
  其三十六,写自己想写的千字文,一个时辰写毕,义理考据辞章具足,心中烦恼皆散。于是欢喜。
  欢喜三十六则,凑凑热闹,余不一一。
  冯唐再拜

25 大势
  二零二九年GQ简体中文九月刊:
  你好。
  今年二零一一年,今年我四十岁。老姐说我半生热爱妇女,她逛加州伯克利大学附近的旧书店,找到了一个送我的完美生日礼物:一本老杂志,Playboy二十周年纪念刊,一九七四年一月出刊,彩色印刷,294页。到了二零二九年九月,如果GQ中文版还出刊,也可以纪念二十周年了,你就可以看到这封信了。
  一九七四年,日本战败、二战结束了近三十年,中国在一九六六年之后过了八年,中国离一九七六年还差两年,世界离一九八一年第一台个人电脑出现还差七年。那年,我在北京,三岁了,那时候的鸡鸡也没怎么发育,那时候的记忆基本都消失,只记得那年夏天很热,傍晚,暑气不散,皮肉发粘,大家在槐树下乘凉,一个大妈,几百岁了吧,和男人一样赤膊,右手从下托起耷拉的双乳,左手摇动蒲扇,给双乳下红热的皮肤驱汗。
  一九七四年这个Playboy二十周年纪念刊,封面是黑底上一只肉粉的女人手,伸向兔先生白色的领结,翻开,封二是没了领结的兔先生看着戴着白色领结的大胸妹。基本内容是:创始人Hugh M。Hefner的长篇访谈,含梦露扬起右臂撑起左臂经典全裸照的20年Playboy美女照片精选,二十年来Playboy杂志的美好记忆,讲海蒂和非洲的文章,货币体系和美元危机,六十年代的活跃份子,一种分裂美国的性变态,Wurst…Besser性测试,婚外性生活的科学分析,有组织犯罪的历史等等,当然还有金发美女,而且很多,而且都肥瘦自然,不意味枯瘦,竟然还有短篇小说,竟然还有不只一篇,竟然还都是一流名家,Saul Bellow; Vladimir Nabokov; John Updike; Sean O’Faolain,那时候的时尚杂志似乎都是文化杂志,不需要特别号称是偏文化的时尚类杂志。
  近四十年之后出版的二零一一年GQ简体中文两周年纪念刊与之相比,576页,厚了不止一倍,也有911特集、药家鑫案、西湖龙井相关的风雅生活、性玩具、独一无二的酒店、不少专栏、一些穿得不多的美女、年度人物介绍,没有露点,没有小说,多了器物,车、手表、电子玩意儿,多了吃的和喝的,多了衣服,多了很多衣服,到处是衣服、衣服、衣服。
  一九七四年这个Playboy二十周年纪念刊,当然还有广告,很多广告。广告的基本类型是:磁带和录像带,电器,几乎全是日本的,Pioneer、Canon、Panasonic、Minolta、SONY,香水,Chanel、避孕套,酒店,很多酒,Chivas、Dewar、Puerto Rican、Johnnie Walker、Paul Masson、J&B、Canadian Mist,很多很多香烟,Viceroy、Winston、Kent、Camel、Marlboro、Salem。
  近四十年之后出版的二零一一年GQ简体中文两周年纪念刊与之相比,当然也有广告,很多广告。广告的基本类型是:手表,电脑,香水,笔,一点点酒,没有香烟,很多车,很多衣服,很多衣服,‘w…r…w…h…u。c…o…m‘很多衣服。
  电子的力量可怕,压力之下,Playboy也几乎死过一回,现在的订阅量不足四十年前全盛期的二分之一。Playboy新总裁卡明斯基说:“真实的情况是想要色情内容的人不会来我们这里,这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我们更像是《纽约书评》而不是破产的《阁楼》。”二零零八年,那时候iPAD还没出,我不相信电子书能有足够好的阅读体验,把新小说《不二》的电子版权一卖就卖了十年。二零一零年,用飞机上零散的时间,我在iPAD上完整阅读了麦克尤恩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心里一凉,纸媒要完蛋。电子书已经能提供百分之六七十的纸书阅读体验,还能随时查生词,还便宜,还超级便携。再过二十年,同一内容,电子媒介一定超过纸质媒介,销量比例或许能到八比二。纸媒不会死透,但是会变得很贵。
  二零二九年,相信还能见到你。希望能看到你里面能有当下的吃喝玩乐、衣食住行、凶杀色情,有恋物和皮相之美,有简单而美丽的设计,有天然而美丽的姑娘,也能保留一些冷僻的、细小的、安静的、时间之外生命之内的声音,仿佛一棵树,除了叶子和果实和花,还有地下的根、地上的茎、果实腐烂之后留下的种子。
  余不一一。
  冯唐再拜

26 大医
  希波克拉底:
  见信好。
  1990年到1998年,我在协和医科大学认真学过八年医术,正经科班念到医学博士,从DNA、RNA到细胞到组织到大体解剖,从生理到病理到药理,从中医科到内科到神经科到精神科到妇产科。十多年前,学完八年医术之后,饮酒后,呕吐后,枯坐思考后,我决定不再做医生。
  当时决定不做医生,主要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怀疑医生到底能干什么。
  学医的最后三年,我在基因和组织学层面研究卵巢癌,越研究越觉得生死联系太紧密,甚至可以说,挖到根儿上,生死本来是一件事儿,不二。多数病是治疗不好的,是要靠自身免疫能力自己好的。我眼看着这三年跟踪的卵巢癌病人,手术、化疗、复发、再手术、再化疗,三年内,无论医生如何处理,小一半的死去,缓慢而痛苦地死去,怀着对生的无限眷恋和对死的毫无把握,死去。
  第二个原因是担心做医生越来越艰难。
  其实,学了一阵儿医之后,我基本明白了,医学从来就不是纯粹的科学,医学从来就应该是:To cure; sometimes。 To alleviate; more often。 To fort; always (偶尔治愈,常常缓解,总能安慰)。我当时担心的是,这么做,除了救死扶伤的精神愉悦之外,医生还能收获什么?完全没有足够的经济基础,医生又能精神愉悦多久?人体组织结构和解剖结构之上有疾病,疾病之上有病人,病人旁边有医生,医生之上有医院,医院之上有卫生部和发改委和财政部,医院旁边有保险机构,保险机构之上有保监会和社保部。在现代社会,医生治疗病人,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业活动。在医疗卫生上,国内强调平均、平等、“全民享有医疗保健”,强调计划调节、远离市场。“药已经那么贵了,就只能压低医生的收入,医院就只能以药养医。”美国的医生收入好些,但是,不但诉讼横行,而且也从根本上解决不了公平和效率的平衡问题:“如果新生产出一种救命的药物,成本十万,定价一千万,合理吗?应该管吗?新药定价一千万,是应该给付得起的病人吃呢,还是应该给所有有适用症的病人吃呢?美国百分之三十的医疗费用花在两年内要死的人群上,合理吗?”
  医学院毕业之后,不碰医疗十多年之后,现在主要的卫生指标(平均寿命、新生儿死亡率等等)越来越好,医疗环境却似乎越来越令人担忧:整体素质加速变差的医护群体,将多种不满发泄到医护个人身上的加速老龄化的病人群体,只凑热闹、求耸人听闻、基本不深入思考的自以为是的媒体。
  和过去一样,医学生继续穷困,继续请不起美丽的护士小姐吃宵夜。和过去相比,小大夫更加穷困。房价比过去高五倍到十倍,原来在北京三环边上买个二三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骑车上下班。现在在“泛北京”的河北燕郊买个二三十平方米的小房子,太远,骑车上下班不可能,怀孕了,挤地铁和公交怕早产,想买个QQ车代步,北京市车辆限购令出台了。小大夫熬到副教授,医院里同一科室里的正教授还有四十多名,一周轮不到一台手术,每次手术都是下午五点之后开始。和过去相比,大大夫的挂号费涨了点,还是在一本时尚杂志的价格上下,一上午还是要看几十个病人,还是要忍尿忍屎忍饿忍饥,每个病人还是只能给几分钟的问诊时间。大医院继续像战时医院或者灾后医院,从黑夜到白天,大医院到处是病人和陪病人来的家属,目光所及都是临时病床和支起的吊瓶。病人继续不像人一样被关怀,没有多少医生能有时间和耐心去安慰、缓解、治愈。
  和过去不一样,除了穷困,医生开始有生命之忧了,个别享受不到基本服务的病人开始动手了。“几年前我们还只是隔几个月激愤一次,现在已经变成每隔几天就要激愤一次了。一个月的时间,一个医生被患者砍死,一个医院主任生殖器被踢烂,人民医院某主任被殴打至骨折,南昌医闹与医生百人对打”,“鉴于人身安全越来越受到威胁,我们科的医生已经准备组团学习功夫了,教练提供的选择有:咏春拳、跆拳道、搏击、散打。不知道该学哪个?”
  病痛这个现象和生命一样共生,医生这个职业同刺客、妓女和巫师一样古老,如何能让医生基本过上体面的生活?如何让病人基本像人一样有尊严?我重读你2400年前写的医生誓言,寻求答案。
  2400年前,你发誓:“医神阿波罗、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诸神作证,我,希波克拉底发誓。”
  所以,第一,医生要存敬畏之心,敬神、敬天地、敬心中的良心和道德律。哪怕面对极端穷困的利刃,哪怕面对病人的利刃,都不能忘记敬畏之心,要有所不为。
  2400年前,你发誓:“凡教给我医术的人,我应像尊敬自己的父母一样,尊敬他。对于我所拥有的医术,无论是能以口头表达的还是可书写的,都要传授给我的儿女,传授给恩师的儿女和发誓遵守本誓言的学生;除此三种情况外,不再传给别人。”
  所以,第二,医术是门手艺,医生要延续这门手艺,要精诚团结,要彼此亲爱。
  2400年前,你发誓:“我愿在我的判断力所及的范围内,尽我的能力,遵守为病人谋利益的道德原则,并杜绝一切堕落及害人的行为……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也无论需诊治的病人是男是女、是自由民是奴婢,对他们我一视同仁,为他们谋幸福是我惟一的目的。”
  所以,第三,病人的利益高于医生的利益。病人首先是人,病人在病痛面前一律平等。医生不应有任何差别之心,病床上、手术台上没有贫富、贵贱之分,医生尽管不能保证病人享受同样的药物,至少能保证给予病人同样的安慰和照顾。
  在你的誓言之外,我想,为了“让医神阿波罗、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诸神赐给我生命与医术上的无上光荣”,医生还要有足够的收入。任何好的发展中国家的医疗体系都采取双轨制,不过分强调绝对公平,在保证基础医疗的同时,提供高端医疗服务满足差异化的医疗需求。我坚信,在这个每年为LV贡献25%销售额的经济高速发展的国度,有足够的人愿意为自己的医疗付出合理的价钱。如何建立此双轨制,这里不一一细讲。
  在制度、体制和世风基本改变之前,我还是建议医生面对利刃要学会保护自己,苦练逃跑。每天研习医术的同时,研习凌波微步和五十米加速折返跑。为了逃跑方便,建议参考胡服骑射,变白大衣为白长裤。
  希波克拉底,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冯唐再拜

27 大定
  唐僧玄奘:
  你好啊。
  在刚过去的十月,作为一个十八个月在职培训项目的第二模块,我被要求走了三天半你西天取经曾经走过的一段路。这段路应该是你刚刚离开当时的大唐国界,走的第一段路,从甘肃瓜州塔尔寺到六工城,再到白墩子,折线距离112公里,据说你那个时候叫莫贺延碛,黑戈壁、雅丹、沙漠、盐碱地、丘陵等等地形应有尽有。毫无意外,天气一直不好,太阳落山之后,穿三层还冷,屎大量地躲在温暖的直肠里,嫌外面太冷,死活不愿意被拉出来,硬逼它,它探出点头,又死活缩回去。太阳出来之后,走两步就开始出汗,野外四天没有洗漱用水,四天之后回到了文明世界,缓缓扯下内衣和内裤仿佛伤口换药,汗碱在身体上蜿蜒成斑马线。不管太阳落山还是出山,风一直在,七八级吧,卷起细小的砂石,抽脸,撞腰,封外耳道。睡觉前撒野尿的时候,风显得特别大,逆风尿,尿到自己,顺风尿,尿到十几米外另一个撒尿的队友。我轻敌了,没带登山鞋,行走的第二天,穿着慢跑鞋,一脚踩进骆驼草旁边松软的土窠子里,右膝盖扭伤,后几天用腹肌拖拽瘸腿,走完全程,最后一天,膝盖完全不能弯曲,上下一个十米的小坡儿都是酷刑。
  这三天半创造了我很多人生上的第一次,而且,我想,这些第一次也可能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比如连续四天没看一页书,比如连续四天没刷一次牙,比如和同一个中年男人连续四天身子挨着身子睡在一个两平方米的帐篷里。
  走这个玄奘之路的主意是个严肃的黑胖子出的。他知道的野外行走知识比其他所有人加在一起的还多,比如如何使用GPS和对讲机和水袋、如何识别方向、如何调整呼吸、如何避免水泡等等。他的装备比我们的都好,帽子比我们的更遮阳透风、内裤比我们的更速干保温、GPS的电池比我们的更持久等等。他就是走得慢,非常慢,越来越慢,我拖着瘸腿从他身边超过,用不瘸的腿踹他一脚,其他人一一从他身边超过,也一一用不瘸的腿踹他一脚。我们一致的结论是,胖子变得黑了和严肃了之后,就变得找踹了。
  行走中,不是没有美好的瞬间,其实,这些瞬间因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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