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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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大-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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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走中,不是没有美好的瞬间,其实,这些瞬间因为行走的艰苦而变得无比美好。
  比如,失去方向之后,勉强辨认足迹和车辙,走过去,快失去信心的时候,在坚持一段,忽然看到前面山头上的红旗。比如,小组六七个人,疾行三个小时,倒在一个阴凉的小山坡上休息五分钟,过山风吹过裤裆,空气酥软,觉得肉体美好,兄弟单纯,生和死像裤裆下的石头一样普通而实在,你可以一屁股坐在上面,也可以拍拍屁股离它而去。比如,一天行走八个小时,提前大部队三五十分钟到达营地,提前搭好帐篷,在帐篷上晒晒睡袋,敞开衣服,透透汗,喝杯热的锁阳茶,太阳在身边一寸一寸落下。比如,夜里,营地灯灭,一时风缓,爬出帐篷,银河横贯天庭,天际线附近的星星大得吓人、亮得惊心动魄。
  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行走,休息,再行走,我忽然明白,《西游记》说你总是遇上妖魔鬼怪,其实,那些不是妖魔鬼怪。妖魔是各种坏天气和倒霉地形,妖精是梦里摸你各种凸起的各种女人,你只是一路行走而已。
  就只是一路行走。。电子书下载
  在具体行走的过程中,一旦迈开腿,走出一段之后,就什么都不想了,不想种种苦,也不想种种乐,只是走。走,千万里带去的相机没想到拿出来,平时五分钟看一次的手机不用了。走,脑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少,渐渐听不见风声,感觉不到阳光,想得开和想不开的都如泡沫破掉。走,灵魂渐渐脱离身体,看着双腿在运动,看着双腿站在灵魂之上,踏着云彩,轻盈向前,身体似乎没了体能的极限。这种在行走中逐渐做减法而生出的“定”字,是我行走的最大的收获。
  很多时候,选择就意味着放弃,选择之后摇摆就意味着浪费。既然见了,选了,就定了,就做了,就坚忍耐烦,劳怨不避,穿越一切苦厄,使命必达。傻一点,混一点,简单乐观一点,是更高层面的智慧。你翻译的《心经》里有句话:“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我小时候没读《心经》之前,自己送给自己一个混江湖的九字真言,和这句《心经》吻合度百分之八十:“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脸”。
  行走的第二天,我们横穿一条高速公路。靠近收费站的地方,有个瓜摊,卖瓜干儿。买瓜干儿的,免费吃瓜。我们买了瓜干儿,吃了鲜瓜,快上路的时候,那个装备和理论都很丰富的严肃的黑胖子远远地走出地平线。卖瓜的姑娘远远望着他,说:“像你们这样行走的傻叉,今年是第三拨儿了,还交钱走,给我钱,我都不走。”
  你在初唐走过莫贺延碛,见过这位简单、坦诚、阳光的姑娘吗?
  冯唐再拜

28 大闲
  李渔:
  又快过春节了,给你写封信。
  我有了互联网之后,上网找的第一本小说就是你的《肉蒲团》。在读《肉蒲团》之前,我已经看过多部纯器官重口味黄书,或工或草,抄在或大或小但是印着“工作日记”四个红字的本子里。初读《肉蒲团》觉着非常新鲜,不是因为色情描写,而是因为喜欢你写这本书的态度:压着压着,笔压不住了,满纸霪出斗大的芍药花。还有,就是发现你喜欢的体位和我当时喜欢的体位类似。再有,就是喜欢你写这本书的长度,不到八万个汉字,二十回,意尽而止,洗手喝酒。中文本来就缺少长篇小说的传统,在我的阅读范围内,包括《金瓶梅》、《红楼梦》、《三国演义》在内,除了你这本《肉蒲团》以外,其他中文长篇无一不冗长拖沓。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作者都狠呆呆地认定,能否不朽就全靠这一本书了,一身学问、脑汁儿、胆汁儿、泪珠儿、汗珠儿、鼻涕,对着这一本书,往死里吐,往死里填,往死里整,完全不顾姿势。
  十年之后,再读你的《肉蒲团》,我的见识提高了,你的光环不在了。你也是唠唠叨叨,而且认识水平低下,离佛千万里。全书总共二十章,论证自己是佛教启蒙读物而不是黄书就用了前三章,宣扬使用女人伤身体又用了三章,赞叹因果报应又用了三章。为了中文不朽,去年春节之前,我写完了《不二》。《肉蒲团》负责满足人民淫邪生理,《不二》负责安慰因为少数人民因为淫邪生理的各种不顺而产生的心理抑郁和中年危机。四百年后,人民会说起,“金、肉、不二”。尽管作为一个人民艺术家,你招招下三路,四百年后,看《不二》的人会比看《肉蒲团》的人多。四百年后,满足淫邪生理的手段多得不得了,能抚慰心理抑郁和中年危机的手段依然很少。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即使得道,“法尚应舍”,文字打败时间终究也是妄念。快过节了,给你写信,不向你讨教文章,向你讨教清闲。
  作为一个人民艺术家,你自编自导自演了很多迎合尔时世俗的戏剧,如今,在人民心中,这些戏剧基本都消失了,现在的人民记不得任何一句。作为一个对于品质有真正理解和毫不妥协的人,你写了一部《闲情偶记》,编了一部《芥子园画谱》,如今,还有人看。你在《闲情偶记》中谈居室、器玩、饮馔、种植、颐养,你的文字不如张岱、余怀,但是实战经验和实操能力远胜,后世做会馆的,创造享受清闲氛围的,都该向你学学。
  我常年在路上奔波,偶尔也去过一些有名的会馆,没一处完全满意。有时候也能吃口爽口的,有时候也能看眼悦目的,根据这些碎片儿,提出几点要求,如果都能做到,或许能是个好会馆。
  第一,要能舒服坐着。不要全部明式椅子。明式椅子是干活用的,是给眼睛享受的,不是给屁股消沉的,正襟读圣贤书可以,危坐求禅定可以,歪着舒服不行。“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生动地描述了明式硬木椅子坐着难受、度日如年的感觉。最好是文革苏式老皮沙发,宽大、平稳,皮子已经被很多人的屁股在漫长的岁月中磨得发毛,坐上去痔疮被充分安抚。
  第二,要有书翻。一些会馆买成套的垃圾书摆在书架上,这些书的书名通常包括:世界、中华、全集、总集、名著、名人、哲学、历史、文学、一生中等等字样。还有一些会馆摆在书架的干脆就是假书,纸板做的,纸板上一个书名。其实,在很短的时间内,花费不多,也能显得有读书历史。去伯克利大学附近的二手书店,去琉璃厂和东四的中国书店,别管书名,买几千本旧书,五颜六色,大小不一,胡乱摆在书架上就好了。
  第三,要有古董。不用追求国宝,但是要追求真,有古代工匠的精气神儿。不用摆满仿造的半米高红山C龙和良渚玉琮,摆个简单的西汉素面玉璧就好,哪怕残器都好。
  第四,要有现代艺术品。不要满墙假启功、假范曾、假陈逸飞、假艾轩,也不要满墙光头、笑脸、面具、绿狗。装置也好,绘画也好,摄影也好,作者最好还没怎么出名,但是确实眼毒手刁,尚无匠气,做出的东西摄人心魂。
  第五,要有壁炉,哪怕是烧燃气的电控假壁炉,哪怕壁炉前面没有趴着一条老狗。
  第六,要有酒喝。要有物超所值的红酒喝,一百块喝到“水果炸弹”,三百块喝到“动物荷尔蒙”,八百块喝到“内裤味道”,而不总是上万块的拉菲、拉图、木桐、玛歌。如果空间够,专才可得,最好也有茶、有咖啡。
  第七,要能抽烟。会馆不是机舱,喜欢抽烟的人花了钱,有权在不影响他人的前提下享受自己的感官。抽烟的地方最好露天或者接地,露台或者天井,不是封闭的、仿佛厕所的地方。
  第八,要有花草。不必名贵,长得茂盛、红红绿绿就好。
  第九,要有机会听到不同的冷僻的声音。偶尔,看机缘,可以在会馆遇见没有大师称号的异人讲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冲击我的小宇宙。
  第十,要能吟唱。小范围现场的吟唱有原始的杀伤力。我听过一个状若南海鳄神的男人吟唱一首状若寻常巷陌的诗,我听得血汗停止流动,坐地飞升。我想,李白当初酒高了,不上天子船,酒馆里小范围现场吟唱《将进酒》,听众啥感觉?
  第十一,要有无线高速宽带。最好Google能自由使用,WSJ的网站能自由访问。
  第十二,要能祈祷。
  第十三,要能捏脚。
  即使有了这样的会馆,一年能去几天?一生能去几年?人已经渐渐习惯了常年在路上,生命中基本铁人三项:坐飞机、开会、喝应酬酒,身如陀螺。但是如果有了这样的会馆,心不容易烦,静如处子,安逸温暖。
  冯唐再拜

29 大鬼
  我身体里的大毛怪:
  你好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就一直在我身体里。你否认也没有用,我知道你一直在。
  我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你在那里。两岁前,我没啥个体意识,没啥感情,没啥审美,没啥记忆,没名,没利,没关系,没涉足江湖,没啥和其他屁孩儿不一样的习惯,困了睡,饿了吃,渴了喝,睡美了吃爽了喝舒服了就乐,得不到就哭,哭也得不到就忘记了,在一个无意识的层次,和佛无限接近。现在想起来,小孩儿也可怜,虽然和佛接近,但是全无力量,任凭大人摆布。我在机场见过小孩儿死命哭,要妈妈买巧克力,妈妈终于买了巧克力,小孩儿哭得更厉害了,因为妈妈打开包装自己把巧克力当着小孩儿面吃光了。我和我很小的外甥同挤一个电梯,他比我膝盖高不了多少,小脑袋从下面顶着我屁股眼,我忍不住放了一个缓慢的不响的臭屁,我感觉他的小手一直死命推我屁股,但是死活推不开。两岁之后,我开始会说话,眼睛到处乱看,耳朵随时倾听,我估计是从那时候开始,你睡醒了,开始生长,一刻不停。
  我偶尔想,其实,在我会说话之前,甚至在我出生之前,你就在了,你是老天派来卧底的。这个议题太深了,以后再说。
  如果和其他人比,你成熟得比其他人身体里的大毛怪晚。高中之前,我看书、上学、睡觉,食蔬食饮水,三年不窥园,很少差别之心,事物只有品类之分,没有贵贱之分,比如,那时候,我知道运动鞋和凉鞋是有区别的,但是我不知道运动鞋还有耐克和双星的区别。那时候,在北京分明的四季里,我用同样的心情听见白杨树在四季里不同的声音,我很幸福。
  在我的记忆里,有三个阶段,你疯狂生长,如雨后春笋、如万科盖楼,三个阶段过后,你啥都明白了,你成了大毛怪。
  疯长的第一个阶段是高中,我开始意识到美丑,不再让我爸给我剃平头,留了个长长的分头,把眼睛遮起来,偶尔偷穿我哥的夹克衫,穿着的时候,耳朵里基本听不进任何老师的讲课,耳朵一直听到你这个大毛怪高喊:“我今天穿了一件帅气的夹克衫。”我开始意识到男女,忽然有一天觉得女生和男生不同,女生比男生好看,个别的女生比其他女生好看,好多男生总是一致地认为这些个别的女生比其他女生好看。我知道是你这个大毛怪在做怪,而且是班上男生身体里的大毛怪一起在做怪。如果我身体里的大毛怪喜欢西施,其他男生身体里的大毛怪喜欢东施,我抱西施睡觉,他们抱东施睡觉,皆大欢喜,这个世界就容易太平,可是你们这些大毛怪都喜欢西施。在我有了这个发现之后,我开始为世界和平担心。
  疯长的第二个阶段是大学后半期。快要毕业了,国家不包分配工作了,每个人的在校成绩不同、GRE/GMAT/托福成绩不同、爹妈不同、前程不同。女生身体里也有大毛怪,她们的大毛怪也似乎有趋同的要求,她们的大毛怪都喜欢成绩好的、父母有钱有势的、前程远大的男生。在这些大毛怪眼里,男生的成绩、父母和前程似乎远比男生见识的高低、肌肉的强弱和鸡巴的长短粗细重要。这一点,任何学校都秘而不宣,没有任何老师做任何简单的传授。
  疯长的第三个阶段是在我三十岁左右。我医科毕业,MBA毕业,开始平生第一份全职工作,在麦肯锡做咨询顾问。三十岁时,我出版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但是完全没把它当作一件大事儿,那次写作仿佛漫长的冬夜里一次漫长的自摸,过程中意象丰富、天花乱坠,但是,爽了,完了,完了就完了,黎明之后,还得奔向机场,赶早班机,继续工作。这个全职工作是管理咨询,说白了就是帮客户想明白、说清楚、把变革推动起来。我猜想,小一百年之前,那些创始合伙人设计这家咨询公司内部运营系统的时候,应该也参考了他们自己身体里大毛怪的特性,设计出的这个运营系统呈现生物界的温暖和残酷。资深的顾问对于刚入门的顾问手把手倾囊而授,毫无保留,但是每半年一次考评,每两年至少淘汰百分之五十的人员,毫不留情。和我一拨进公司的三十人,或主动离开,或被动淘汰,两年之后只剩了三个。
  我偶尔好奇,你在我身体的什么地方,脑子里、心里、血液里?你的作息和我不同,我醒的时候,你或许睡着,我睡着了,你冒出来的机会多些。你疯长的表现就是我会长期地反复地做少数几个类似的梦。过了你第一个疯长阶段,我常常梦见考试,语文考试,我梦见我梦到了作文题目,如果梦对了,梦里就笑出声来,如果梦错了,就从梦里惊醒。过了你第二个疯长阶段,我常常梦见考试,数学考试,偶尔做得出来,基本都做不出来,基本从梦里惊醒。过了你第三个疯长阶段,我常常梦见开会,全部迟到,全部手机没电或者找不到联系人,全部从梦里惊醒。
  这三个梦交替出现,尽管我已经出版了五个长篇小说,我还是梦见作文考试,尽管我开过无数的会,我还是梦见开会。从这些梦,我知道,你长歪了,像一个盆景,貌似完整,其实残缺,貌似美丽,其实拧巴。你干扰了我的幸福,你是个大毛怪。
  你这个一直在我身体里的大毛怪啊,记住,我一直会调戏你的。不知道在将来无尽的岁月里,是你死还是我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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