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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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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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神气,对他做着媚眼,——女人最后的法宝。——她想到可能丧失克利斯朵夫的友
谊,的确非常难过,所以竭力装出娇媚的和正经的态度,居然把他软化了一些时候。但
那是早晚要爆发的。在克利斯朵夫的气恼里头,不知不觉已经有些嫉妒的成分。高兰德
甘言蜜语的笼络也已经有了一点儿,很少的一点儿,爱的成分。然而他们决裂的时候,
来势倒反因之更猛烈。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把高兰德的谎话当场揭穿了,老老实实提出条件来:要她在他跟
吕西安之间挑选一个。她先是设法回避这问题,结果却声言她自有权利保留一切她心爱
的朋友。不错,她说得对;克利斯朵夫也觉得自己可笑;但他知道他的苟求并非为了自
私,而是为了真心爱护高兰德,非把她救出来不可,——即使因之而违拗她的意志也是
应该的。所以他很笨拙的坚持着。看到她不回答了,他就说:
    “高兰德,你是不是要我们从此绝交?”
    “不是的,〃她回答。〃那我要非常痛苦的。”
    “可是你为我们的友谊连一点儿极小的牺牲都不肯作。”
    “牺牲!多荒唐的字眼!〃她说。〃干么老是要为了一件东西而牺牲别一件东西?这
是基督教的胡闹思想。你骨子里是个老教士,你自己不觉得就是了。”
    “很可能,〃他说。〃在我,总得挑定一个。善跟恶之间,绝对没有中间地位。”
    “是的,我知道;就为这一点我才喜欢你。我告诉你,我的确很喜欢你;可是”
    “可是你也很喜欢另外一个。”
    她笑了,对他做着最媚人的眼色,用着最柔和的声音说:“仍旧跟我做朋友罢!”
    他差不多又要让步的时候,吕西安进来了,高兰德用同样甜蜜的媚眼同样柔和的声
音接待他。克利斯朵夫不声不响的看着高兰德做戏。然后他走了,打定主意和她决裂了。
他心里有些难过。老是有所依恋,老是上人家的当,真是太蠢了!
    回到寓所,他心不在焉的整理书籍,随便打开《圣经》,看到下面的一段:
    “我主说:因为锡安的女子狂傲,行走挺项,卖弄眼目,俏步徐行,把脚上的
银圈震动得丁当作响,
    所以主必使锡安的女子头长秃疮,又使她们赤露下体〃①    
  ①见《旧约?以赛亚书》第三章。
 
    读到这里,他想起高兰德的装腔作势,笑了出来,便心情轻快的睡了。接着他又自
以为跟巴黎腐败的风气已经同流合污到相当程度,才会读着《圣经》觉得好笑。但他在
床上反复背着这伟大的恶作剧的审判者的判决,想象这种事要是临到高兰德头上的情景,
不禁象孩子般哈哈大笑了一会,睡熟了。他已经不再想到他新的郁闷。多一桩也罢,少
一桩也罢他已经习惯了。
    他照常到高兰德家上课,只避免跟她作亲密的谈话。她徒然表示难过,生气,玩种
种花样:他始终固执着;两人都不高兴了;终于她自动想出理由来减少课程;他也找出
借口来回避史丹芬家里的晚会。
    他已经尝够巴黎社会的味道,再也受不了那种空虚,闲荡,萎靡,神经衰弱,以及
无理由、无目标、徒然磨蚀自己的、苛酷的批评。他不懂,一个民族怎么能在这种为艺
术而艺术、为享乐而享乐的,死气沉沉的空气中过活。可是这民族的确活在那里,从前
有过伟大的日子,此刻在世界上还相当威风;从远处看,它还能引起人家的幻象。它从
哪儿找到它生存的意义的呢?除了寻欢作乐,它又一无信仰
    克利斯朵夫正想着这些念头的时候,在路上突然撞见一群叫叫嚷嚷的青年男女,拉
着一辆车,里面坐着一个老教士向两旁祝福。走了一程,他又看到一些兵拿着刀斧捶打
一所教堂的大门,门内是一批挂有国家勋章的先生挥舞着桌椅迎接他们。这时他才觉得
法国究竟还有所信仰,——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信仰。人家告诉他说,政府与教会共同
生活了一百年之后,现在要分离了,可是因为宗教不甘心脱离,政府便凭着它的权利与
武力把宗教撵出门外。克利斯朵夫觉得这种办法未免有伤和气;但是巴黎艺术家的那种
混乱的作风使他腻烦透了,所以遇到几个人为了什么公案——即使是极无聊的——而打
得头破血流也觉得痛快。
    他不久又发见这种人在法国为数不少。政见不同的报纸互相厮杀得象荷马史诗中的
英雄一般,天天发表鼓吹内战的文字。固然这不过是叫喊一阵,难得有人真会动手。但
也并非没有天真的人把别人所写的原则付诸实行。于是就有奇奇怪怪的景象可以看到:
什么某几个州府自称为脱离法国啦,几个联队闹兵变啦,州长公署被焚啦,征收员收税
要大队的宪兵保护啦,乡下人烧了开水保卫教堂啦,自由思想者以自由的名义去攻击教
堂啦,普渡众生的教主们爬在树上煽动葡萄酒省份去攻击酒精省份啦。东一处,西一处,
几百万人摩拳擦掌,嚷得满面通红,结果真的动武了。共和政府先是巴结民众,然后又
拔出刀来对付他们。民众却是把自己的孩子——军官与士兵——砍破脑袋。这样,各人
都对别人证明自己理由充足,拳头结实。你在远处看,从报纸上看的时候,仿佛又回到
了几个世纪以前去了。克利斯朵夫发见这法兰西——事事怀疑的法兰西——竟然是一个
偏激若狂的民族。但他不知道究竟在哪方面偏激。为了拥护宗教呢还是反对宗教?为了
拥护理性呢还是反对理性?为了拥护国家呢还是反对国家?——简直各方面都是。他们
是为了喜欢偏激而显得偏激的。
    一天晚上,他偶然和一个有时在史丹芬家碰到的社会党议员交谈。虽然不是初次谈
话,他可绝对想不到这位先生的身分,因为他们一向只谈音乐。这一回他才不胜诧异的
发觉这位交际家竟是一个激烈政党的领袖。
    亚希?罗孙是个美男子,留着金黄的胡子,说话带着喉音,皮色很嫩,态度很诚恳,
外表相当风雅,骨子里可是粗俗的,有时会不知不觉的流露出村野的举止:——譬如当
众修指甲,跟人说话的时候象平民一样喜欢扯着别人的衣角,摇着别人的胳膊;——他
能吃能喝,爱笑爱玩,胃口和兴致完全表示他是民间出身,只想掌握权势;人很灵活,
能随着环境与对手随时改变态度,说话虽多,可是经过思索的;他懂得听人家的话,把
听来的当场吸收;既有同情心,资质又聪明,对什么都感兴趣,——由于天性,由于社
会的薰陶,也由于虚荣心;在某种限度以内他为人规矩诚实,就是说为他的利益用不着
不诚实,或是不诚实有危险的时候,他是诚实的。
    他有个相当好看的妻子,高大,匀称,非常壮健,身腰很美,艳丽的装束似乎太窄
了些,把她肥胖的身体表露得过于明显;脸庞四周围着乌黑的鬈发;又黑又浓的大眼睛;
下巴微微往上抄起;胖胖的脸蛋很动人,可惜被睒个不停的近视眼和阔大的嘴巴破坏了。
她走路的姿态不大自然,颠颠耸耸,象某几种鸟;说话很做作,但非常殷勤,亲热。她
出身是个有钱的经商人家;思想自由,是那种所谓贤淑的女子:凡是上流社会的数不清
的责任,她都象奉教一般的信守,另外还履行她自己找来的,艺术的与社会的义务:家
里有个沙龙,在平民大学①里宣扬艺术,参加慈善团体或研究儿童心理的机构,——可
并不怎么热心,也没有浓厚的兴趣,——只是由于天生的慈悲心,由于充时髦,由于知
识妇女的那种天真的学究气,仿佛永远背着一项功课,非记得烂熟就有失尊严似的。她
需要干点儿事,却不需要对所干的事发生兴趣。这种紧张忙碌的活动,有如那些妇女手
里老拿着毛线活儿,一刻不停的搬动着针,似乎救世大业就在这一件毫无用处的工作上。
并且她也象编织毛线的女人一样,有那种良家妇女的小小的虚荣心,喜欢拿自己的榜样
去教训别的女子。    
  ①平民大学于一八九八年创于巴黎,尔后遍及全国:由各界名流教授夜课。该时因
德莱弗斯事件发生,一部分知识分子创此机构,意欲借思想的交流而与其民及工人阶级
接近。此项运动至一九○四年以后渐趋衰落,不久即告终止。
 
    那位当议员的丈夫心里瞧她不起,可是对她很亲热。他是为了自己的享乐与安宁而
挑上她的;在这一点上说,他的确挑得很好。她长得很美,他为之挺得意:这就够了,
他再没别的要求;她对他也没别的要求。他爱她,同时也欺骗她。她只要他爱着她就算
了,也许对于他的私情还觉得相当快慰。因为她生性安静,淫荡,完全是后宫中的妇女
性格。
    他们有两个美丽的孩子,一个五岁,一个四岁,她以贤妻良母的身分照顾他们,那
种专心致志所表示的亲切与冷静,恰好跟她注意丈夫的政治与活动,注意最新的时装与
艺术表现一样。在这个环境里,她把前进的理论,颓废的艺术,社交界的忙乱,和布尔
乔亚的感情,一古脑儿放在一起,成为最古怪的炒什锦。
    他们请克利斯朵夫上他们家去。罗孙太太是个优秀的音乐家,弹得一手好钢琴:手
指轻巧而扎实,小小的头对准着键盘,两只手在上面跳来跳去,活象母鸡啄食的神气。
她很有天分,比一般法国女子也更有音乐修养,但对于音乐的深刻的意义是象笨蛋一样
完全不关心的。那只是她听着的,或是背得一点不错的一组音符,一些节奏,一些微妙
的调子罢了;她决不探求其中的心灵,因为她本身就不需要这个。这位可爱的,聪明的,
其实的,很愿意帮助人的太太,对克利斯朵夫象对别人一样很殷勤。可是克利斯朵夫并
不感激,对她也没多大好感,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也许他还不知不觉的责备她,不该
明知丈夫胡闹而甘心情愿的和那些情妇平分秋色。在所有的缺点中,俯首帖耳的听任摆
布是克利斯朵夫最不能原谅的。
    他和亚希?罗孙比较亲密。罗孙之爱音乐,正如爱别的艺术一样,方式虽然鄙俗,
但很真诚。他爱好一阕交响曲的时候,仿佛恨不得和它睡在一起。他只有一些很浅薄的
修养,但运用得很高明;在这一点上,他的妻子对他不无帮助。他对克利斯朵夫发生兴
趣,是因为看到克利斯朵夫和他一样是个刚强的平民。并且他很想仔细观察一下这种怪
物,——(观察人这件事,他永远不会厌倦的),——打听一下他对于巴黎的印象。克
利斯朵夫直率严厉的批评,使他觉得好玩。他看事情也取着相当的怀疑态度,所以能承
认对方的批评是准确的。他不因为克利斯朵夫是德国人而有所顾虑,反而以超越成见自
豪。总而言之,他是极富于人情的——(这是他主要的优点);——凡是合乎人情的,
他都表示好感。然而这也不能使他不抱另外一种深切的信念,以为法国人——古老的民
族,古老的文明——总是优于德国人,所以他不能不嘲笑这个德国人。
    在亚希?罗孙家里,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些别的政客,过去的或未来的阁员。要是这
些名人肯屈尊,他倒很高兴和他们个别的谈谈。和流行的见解相反,他觉得跟这批人来
往比他熟悉的文艺界更有意思。他们头脑比较活泼,对于人类的热情和公众的利益更关
切。他们能言善辩,大半是南方人,非常爱风雅;个别而论,他们差不多和文人一样风
雅。当然,他们欠缺艺术方面的知识,尤其是关于外国艺术的;但他们自命为多少懂一
些,而且往往是真的爱好。有些内阁颇象那些办小杂志的文会。阁员中有的写剧本,有
的拉提琴,同时是瓦格纳迷,有的涂几笔画。他们都搜集印象派的画,看颓废派的书,
有心惊世骇俗,对于跟他们的思想不两立的,同时是极端贵族派的艺术非常欣赏。这些
社会党或急进社会党的阁员,代表饥寒阶级的使徒,居然对高级的享受自称为内行,使
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不顺眼。当然这是他们的权利,但他觉得这种作风不大光明。
    最奇怪的是,这些人物在私人谈话中是怀疑主义者,肉欲主义者,虚无主义者,无
政府主义者,而一朝有所行动的时候立刻会变成偏激狂。最风雅的人,才上了台就一变
而为东方式的小魔王;他们染上了指挥一切干涉一切的瘾:精神上是怀疑派,天生的气
质却是极端的专制。拿到了强有力的中央集权的机构,——那是当年最伟大的专制君主
①一手建立的,——他们就忍不住要加以滥用了。结果是产生了一种共和政体的帝国主
义,近年来又接种似的加上一种无神论的旧教主义。    
  ①指路易十四。
 
    在某一个时期内,一般政客只想统治物质——财产,——他们差不多不干涉精神方
面的事,因为那是不能变成货币的。而那些优秀的人也不理会政治;不是政治高攀不上
他们,就是他们高攀不上政治;在法国,政治被认为工商业的一支,生利的,可是不大
正当的;所以知识分子瞧不起政客,政客也瞧不起知识分子。——可是近来政客和一般
腐败的知识阶级始而接近,终于勾结了。一个簇新的势力登了台,自称为对思想界有绝
对的支配权:那便是些自由思想家。他们和另一批统治者勾结起来,而这另一批统治者
也认为他们是专制政治的完美的工具。他们主要的目的不在于打倒教会,而在于代替教
会,事实上他们已经组成一个自由思想的教会,和旧有的教会一样有经典,有仪式,有
洗礼,有初领圣餐,有宗教婚礼,有地方主教会议,有全国主教会议,甚至也有罗马的
总主教会议。这些成千累万的可怜虫非成群结队就不能〃自由的思想〃,岂非可笑之尤!
而他们所谓的思想自由,其实是假理智之名禁止别人的思想自由:因为他们的信仰理智,
有如旧教徒的信仰圣处女,全没想到理智本身并不比圣处女更有意义,而理智真正的根
源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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