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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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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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一件事不行。”
    “你说罢,说罢。咱们来想办法。我非要使你满意不可。”
    “就是那个女歌唱家。咱们自己人,不妨说句老实话,她简直糟透了。”
    满面笑容的罗孙一下子变得冷若冰霜。他沉着脸说:“朋友,你这个话真怪了。”
    “她太不行了,太不行了,〃克利斯朵夫接着说。〃没有嗓子,唱歌没有气,没有技
巧,一点儿才气都没有。幸亏你刚才没听到!”
    罗孙的态度越来越冷了,他截住了克利斯朵夫的话,声音很难听的说:“我对特?
圣德—伊格兰小姐知道得很清楚。她是个极有天分的歌唱家,我非常佩服的。巴黎所有
风雅的人都是跟我一样的见解。”
    说罢,他转过背去,搀着女演员的手臂出去了。正当克利斯朵夫站在那儿发呆的时
候,在旁看得挺高兴的高恩,过来拉着他的胳膊,一边下楼一边笑着和他说:“难道你
不知道她是他的情妇吗?”
    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明白了。他们想表演这个作品原来是为了她,不是为了克利
斯朵夫,怪不得罗孙这样热心这样肯花钱,他的喽啰们又这样上劲。他听高恩讲着那个
圣德—伊格兰的故事:歌舞团出身,在小戏院里红了一些时候,就象所有她那一流的人
一样,忽然雄心勃勃,想爬到跟她的身分更相当的舞台上去唱戏。她指望罗孙介绍她进
歌剧院或喜歌剧院;罗孙也巴不得她能成功,觉得《大卫》的表演倒是一个挺好的机会,
可以教巴黎的群众领教一下这位新悲剧人材的抒情天才,反正这角色用不到什么戏剧的
动作,不至于使她出丑,反而能尽量显出她身段的美。
    克利斯朵夫听完了故事,挣脱了高恩的手臂,哈哈大笑,直笑了好一会。最后他说:
    “你们真教我受不了。你们这些人都教我受不了。你们根本不把艺术放在心上。念
念不忘的老是女人,女人。你们排一出歌剧是为了一个跳舞的,为了一个唱歌的,为了
某先生或某太太的情人。你们只想着你们的丑事。我也不怪你们:你们原来是这样的东
西,那末就这样混下去罢,挤在你们的马槽里去抢水喝罢,只要你们喜欢。可是咱们还
是分手为妙:咱们天生是合不拢来的。再见了。”
    他别了高恩,回到寓所,写了封信给罗孙,声明撤回他的作品,同时也不隐瞒他撤
回的动机。
    这是跟罗孙和他所有的徒党决裂了。后果是立刻感觉得到的。报纸对于这计划中的
表演早已大事宣传,这一回作曲家和表演者的不欢而散又给他们添了许多嚼舌的资料。
某个乐队的指挥,为了好奇心,在一个星期日下午的音乐会中把这个作品排了进去。这
幸运对于克利斯朵夫简直是个大大的厄运。作品是演奏了,可是被人大喝倒彩。女歌唱
家所有的朋友都约齐了要把这个傲慢的音乐家教训一顿;至于听着这阕交响诗觉得沉闷
的群众,也乐于附和那些行家的批判。更糟的是,克利斯朵夫想显显演奏家的本领,冒
冒失失的在同一音乐会里出场奏一阕钢琴与乐队合奏的幻想曲。群众的恶意,在演奏
《大卫》的时候为了替演奏的人着想而留些余地的,此刻当面看到了作家就尽量发泄了,
——何况他的演技也不尽合乎规矩。克利斯朵夫被场中的喧闹惹得心头火起,在曲子的
半中间突然停住,用着挖苦的神气望着突然静下来的群众,弹了一段玛勃洛打仗去了,
——然后傲慢的说道:①“这才配你们的胃口。〃说完,他站起身来走了。    
  ①《玛勃洛》为通俗的儿童歌曲,其中的复唱句是:“玛勃洛打仗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会场里登时乱哄哄的闹了起来。有人嚷着说这是对于听众的侮辱,作者应该向大家
道歉。第二天,各报一致把高雅的巴黎趣味所贬斥的粗野的德国人骂了一顿。
    然后是一平空虚,完全的,绝对的空虚。克利斯朵夫在多少次的孤独以后再来一次
孤独,在这个外国的,对他仇视的大城里,比什么时候都更孤独了。可是他不再象从前
一样的耿耿于怀。他慢慢的有点儿觉得这是他的命运如此,终身如此的了。
    他可不知道一颗伟大的心灵是永远不会孤独的,即使命运把他的朋友统统给剥夺了,
他也永远会创造朋友;他不知道自己满腔的热爱在四周放出光芒,而便是在这个时候,
他自以为永远孤独的时候,他所得到的爱比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还要丰富。
    在史丹芬家和高兰德同时学钢琴的,还有一个年纪不满十四岁的女孩子。她是高兰
德的表妹,叫做葛拉齐亚?蒲翁旦比,皮肤黄澄澄的,颧骨带点粉红,脸蛋很饱满,象
乡下人一样的健康,小小的鼻子有点往上翅,阔大的嘴巴线条很分明,老是半开半阖的,
下巴很圆,很白,神色安详的眼睛透着温柔的笑意,鼓得圆圆的脑门,四周是一大堆又
长又软的头发,并不打鬈,只象平静的水波一般沿着腮帮挂下来。宽大的脸盘,沉静而
美丽的目光,活象安特莱?台尔?萨多画上的圣处女。
    她是意大利人。父母差不多成年住在乡下,在意大利北部的一所大庄子里:那边有
的是平原,草场,跟小河。从屋顶的平台上眺望,底下是一片金黄的葡萄藤,中间疏疏
落落的矗立着一些圆锥形的杉树。远处是无穷尽的田野。四下里静极了。只听到耕田的
牛鸣,和把犁的乡下人尖锐的叫喊:
    “吁嘻!走呀!”
    蝉在树上唱,青蛙沿着水边叫。夜里,银波荡漾的月光底下,万籁俱寂。远远的,
不时有些看守庄稼的农人蹲在茅屋里放几枪,警告窃贼表示他们醒在那里。对于矇眬半
睡的人们,这种声音跟在远处报时报刻的和平的钟声并没什么分别。过后,又是一平静
寂包着你的心灵,好似一件衣褶宽博的软绵绵的大氅。
    在小葛拉齐亚周围,生命似乎睡着了。人家不大理会她。她是在恬静的空气中自由
自在的长大的。那么平静,那么从容。她性子懒懒的,喜欢东遛遛,西逛逛,没头没脑
的尽睡。她会在园子里几小时的躺下去。她在静默中飘飘荡荡,好似一只苍蝇在夏日的
溪水上轻轻拂弄。有时,她无缘无故的突然奔起来,奔着,奔着,象一头小动物,脑袋
与胸脯微微向右边侧着,非常轻灵,自然。她简直是头小山羊,就为了喜欢蹦跳而在石
子堆里溜滑打滚。她和小狗,青蛙,野草,树木,种田的人,院子里的鸡鸭,唠唠叨叨
的说话。她疼爱周围的一切小生物,也很喜欢大人,可是不象对小东西那么毫无顾忌。
她不大见到外界的人。庄子离城很远,完全是孤零零的。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难得有个
满面正经,拖着沉重的脚步的农夫,或是一个眼睛发亮,脸孔紫铜色的,美丽的乡下女
人,昂着头,挺着胸,摇摇摆摆的走过去。葛拉齐亚在静悄悄的大花园里独自消磨日子:
一个人也不看见,后来不厌烦,对什么也不怕。
    有一次,一个流浪的汉子闯入冷落的田庄里想偷只鸡。他看见女孩子躺在草地上,
一边哼着一支歌一边咬着一块长长的烤面包,不由得呆了一呆。她安闲的望着他,问他
来做什么。他说:“给我一些东西,要不然我就吓你了。”
    她把手里的面包递给了他,眼睛笑眯眯的说:“你别吓人啊。”
    于是那浪人走了。
    妈妈去世了。老爸爸心肠很好,很懦弱,是个世家出身的意大利人;他身子结实,
性情快活,人很和善,就是有些孩子气,完全没能力管女孩子的教育。老蒲翁旦比的妹
子,史丹芬太太,回来参加嫂子的葬礼,看见孩子那么孤单不由得很揪心,决意带她到
巴黎去住些时候,让她忘记一下丧母的悲痛。葛拉齐亚哭了,老爸爸也哭了。可是史丹
芬太太决定了什么事,大家只有服从的分儿,没有人能反抗的。她是一家之中最有决断
的人;她在巴黎自己家里掌管一切:她的丈夫,她的女儿,她的情夫;——因为她对于
责任和快乐能兼筹并顾,为人又实际又富于热情,——并且极喜欢交际,在外边非常活
动。
    移植到巴黎之后,幽静的葛拉齐亚对着美丽的高兰德表姊深深的锺情起来,使高兰
德看了好玩。人们把这个野生的和顺的小姑娘带到交际场和戏院去。大家继续拿她当孩
子看待,她也自认为孩子,其实早已不是了。她颇有些自己藏得很紧而觉得害怕的感情,
对于一个人一件东西常常会热情冲动。她暗中恋着高兰德,偷她一条丝带或一块手帕什
么的;当着表姊的面,她往往一句话都说不出;而在等待的时候,知道就要看到表姊的
时候,她又焦急又快活,简直会浑身颤抖。在戏院里,要是她先到了而后看见美丽的表
姊穿着袒露的晚礼服走进包厢,受到众人注目的话,葛拉齐亚就满心欢喜的笑了,笑得
那么谦卑,亲切,抱着一腔热爱;而高兰德和她一说话,她连心都为之化开了。穿着白
色的长袍,美丽的黑发蓬蓬松松的散披在皮肤暗黄的肩上,把长手套放在嘴里轻轻咬着,
又闲着没事把手指望手套里伸进一点,——她一边看戏一边时时刻刻回头看着高兰德,
希望她对自己友好的瞧一眼,也希望把自己感到的乐趣分点儿给她,用褐色的明净的眼
睛表示:“我真爱你。”
    在巴黎近郊的森林中散步时,她形影不离的跟着高兰德,坐就坐在她脚下,走就走
在她前面,替她拨开伸在路中间的树枝,在没法插足的污泥中放几块石头。有天晚上,
高兰德在花园里觉得冷了,问她借用围巾,她竟快活得叫起来,——(过后却又难为情,
觉得不应该叫的),——因为那等于她的爱人和她拥抱了一下,而围巾还给她的时候又
留下了爱人身上的香味。
    也有些她偷偷看着的书,有些诗,——(因为人家还只给她看儿童读物)——使她
感到一种慌乱的甜美的境界。还有某些音乐,虽然人家说她还不能领会而她也自以为不
能领会,——她可感动得脸色发白,身上出汗。她那时的心情是谁都不知道的。
    除此以外,她只是一个性情柔和的小姑娘:糊里糊涂的,懒洋洋的,相当贪嘴,动
不动就脸红;有时几小时的不出声,有时咭咭呱呱的说个不休;容易哭,容易笑,会突
然之间的嚎恸,也会象小孩子般纵声狂笑。一点儿毫无意思的小事就能使她乐,使她高
兴。她从来不想装做大人,始终保存着儿童的面目。她尤其是心地好,绝对不忍心教人
家难过,也绝对受不了别人对她有半句生气的话。她非常谦虚,老躲在一边;只要是她
认为美与善的,她无有不爱,无有不钦佩;她往往一相情愿的以为别人有如何如何的优
点。
    史丹芬家负责管她的教育,那是已经很落后的了。她跟克利斯朵夫学琴就是这样开
始的。
    她第一次看见他是在姑母家某次宾客众多的夜会上。跟无论哪种客人合不来的克利
斯朵夫,尽弹着一阕没有完的柔板,把大家听得打呵欠:似乎快完了,又接了下去,使
听的人以为是无穷无尽的了。史丹芬太太非常不耐烦,只是不便发作。高兰德却乐死了,
觉得这可笑的局面挺有意思,也不怪克利斯朵夫感觉迟钝到这个地步;她只觉得他是一
股力,而那股力使她很有好感,同时也认为很滑稽,但决不愿意为他辩护。唯有小葛拉
齐亚被这音乐感动得眼泪都上来了。她躲在客厅的一角。最后她溜走了,因为不愿意让
人家发见她的骚动,也因为受不了大家背后拿克利斯朵夫取笑。
    几天之后,史丹芬太太在饭桌上说要请克利斯朵夫教她学琴。葛拉齐亚听了心里一
慌,羹匙掉在汤盆里,把汤水溅在她自己跟表姊身上。高兰德便说她还得先学一学吃饭
的规矩。史丹芬太太马上补充说,那可不能请教克利斯朵夫了。葛拉齐亚因为和克利斯
朵夫一同受到埋怨,非常高兴。
    克利斯朵夫开始上课了。她身子又僵又冷,手臂胶在身上没法搬动;克利斯朵夫拿
着她的小手校正手指的姿势,把它们一只一只放在键盘上时,她竟要软瘫了。她战战兢
兢,唯恐在他面前弹不好。但尽管练琴练到几乎害病,使表姊烦躁得叫起来,她当了克
利斯朵夫的面总弹得不成样子:她喘不过气来,手指不是僵似木块,就是软如棉花;她
把音弹糊涂了,重音也颠倒了;克利斯朵夫把她埋怨了一顿,生着气走了。那时她竟恨
不得死掉才好。
    他完全没注意她,只关心高兰德。葛拉齐亚看了表姊和克利斯朵夫的亲密很羡慕;
虽然有些痛苦,但她那颗善良的小心毕竟替高兰德和克利斯朵夫欢喜。她认为高兰德远
胜自己,所以大家的敬意归她一个人独占也是挺自然的。——直到后来她必须在表姊与
克利斯朵夫两者之间挑选一个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的心已经不向着表姊了。她凭着小
妇人的直觉咂摸出来,克利斯朵夫看了高兰德的卖弄风情和雷维—葛的拚命追求非常难
过。她本能的不喜欢雷维—葛;而自从她知道克利斯朵夫厌恶他之后,她也厌恶他了。
她不懂高兰德怎么能把雷维—葛放在和克利斯朵夫竞争的地位而引以为乐。她暗中开始
用严厉的目光批判高兰德,一发觉她某些小小的谎话,便对表姊突然改变了态度。高兰
德虽然觉得,可不明白为什么,以为那是小姑娘的使性。可是葛拉齐亚对她已经失掉信
心是毫无疑问的了:高兰德从一桩小事情上可以感觉到。有天晚上,两人在园中散步,
忽然来了一阵骤雨,高兰德有心表示亲热,想把葛拉齐亚裹在自己的大衣里面,免得她
淋雨;要是在几星期以前,葛拉齐亚一定因为能够偎贴在亲爱的表姊怀里而感到说不出
的欢喜,这一回她却冷冷的闪开了。并且高兰德说葛拉齐亚所弹的某支乐曲难听的时候,
她还是照旧的弹,照旧的爱好。
    从此她只关心克利斯朵夫。她的柔情使她有种直觉,能体会到他苦闷的原因。而以
她那种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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