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会陛下下旨封的这三位正副使，人选实际上都是纪远思最初在朝堂上提请的，陛下一开始并未应允，而是让百官们讨论，他们还以为无论如何能扳倒一两个，而安插上他们属意的人选，结果，到头来，不但人选一个未改，他们反倒是被陛下斥责了一顿。实在让人又气又妒。
荣清和立刻接口：“丞相大人依旧春风得意，气骨轻浮，自然来去如飞哪！”
两人身后那几个，虽然不敢大声笑出来，可眉眼间的艳羡鄙薄之意却是昭然一片。
纪远思没说话，只用子夜般深邃静谧的眼光从郑观身上扫了一圈，又转向他身后的几个人。他的眼神其实未含杀意，甚至并不如何冷酷，郑观倒还罢了，他身后的几名官吏偏偏就给他盯得发毛，身不由主地往后缩去。
纪远思收回目光，无视拦在身前的郑观，略移动脚步，再次绕过他，洒然离去。
“哼！”
耳后那一声悻悻然的冷哼，很快地散于尘埃里，不留半点痕迹。
离那几人远了，纪远思慢下脚步，轻轻呼了口气，惊讶地发觉自己心头甚是安宁。
这是第一次，在又听到这种满含污蔑的话之后，他生不出一丝怒气。
陛下的确待他极厚。
在叔叔灵前拒绝了她的那次，他就已经抱定一死，结果未死；他摔了同心扣激怒她的那次，以为必死，结果还是不死；陛下吐血病倒，风从龙数次夜访相府，警告威胁，他也因为陛下总不肯放手而决定在她醒来之后主动求死，结果……依然未死。
此后，陛下再不提以往之事，待他却更胜从前。现在，她待他就如同一个朋友……
他注意到私下里，陛下在他面前几乎从不自称为朕，每每用的都是“我”字，这“我”字亦不像以往偶尔听到的那样，有着施恩的味道。为此，对于这些言语上的攻歼，他忽然觉得没有在意的必要。
清者自清，其它的，便由他去吧。
商苏衡下了朝，才返回后宫，就听说了高雁行乱闯宫门，大发脾气的事。她问明了高雁行身在何处之后，便直奔元和殿来。
走进西偏厅，就看到高雁行沉着脸坐在圆桌之旁，正捧着茶消火呢！
“奴才/奴婢等叩见陛下。”见到她进来，侍立两厢的宫娥太监俱跪倒见礼，只有高雁行依旧坐着，纹丝未动。
“都起来吧。”
商苏衡走上前，坐在高雁行对面，并没有跟他说话，反倒是回过头，向尚思吩咐：“吩咐下去，以后高司奉想去哪就去哪，都不必拦了。”
高雁行一怔，极其诧异地看着商苏衡。
商苏衡还是没理他，等宫娥捧上了香茗，她才又道：“你们都下去吧，朕与高司奉说说话。”
一干宫女太监包括尚思都退到了门外，商苏衡这才将眼睛转向高雁行，“好了，现在可以说了，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你究竟想做什么？”高雁行迷惑而防备地看着她。
“我答应过，会给你一个交待。”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商苏衡淡淡笑，“让太医院调理你的身体，再找人来祛除你身上的伤痕。”
“这样就算交待了？”高雁行不服。他曾经承受的痛苦，以及现在这般难堪的身份又算什么？
商苏衡收了笑，用清澈明亮的眼睛认真地看他：“你知道，我不可能回到从前，让一切从头来过。曾经的那些痛苦是事实，我已经没有办法改变，不过，我会努力让你未来的日子不再难过。”
高雁行沉默。他清楚她说的很对，不过，她真的是打算给他一个交待吗？
商苏衡自然知道他的怀疑，她又笑笑，没再继续解释，“不过，我需要你的配合。”
高雁行抬起眼，戒备地盯着她，配合？哪方面？
商苏衡依然平静地看着他，“我问过太医，他们说，你身体已经基本无碍，只是如今还需要一些调养，慢慢地便可以恢复往昔。而我还听说，太医院开出的补药都被你倒进了花坛……”
高雁行尴尬地哼了声，他现在已经开始偷偷重修内力，谁还要喝那种东西？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公子。
“我已经拿出诚意了，只是没想到有的人说一套做一套，想必是故意要保持这种风一吹就倒的模样，日后好有要挟指责的理由吧。”
“谁要挟你了！”高雁行差点没气死，他什么时候要挟她了？只不过在晴照园里偶然遇上，想出口怒气，哪知道事情就会变成这样！
“既然不是要挟，那日后的汤药就请你不要再拿去浇花了。”
“喝就喝！”不就是药嘛，还能被苦死不成？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相信你会做个大丈夫。”该拿住的话还是要拿住，她可不想只是自己在这里一头热。
知道自己被她拿话扣住了，高雁行再次不甘地哼了哼。
“好了，现在话已经说清楚了，你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没事。”来找茬的人发现茬没找到反被人设套扣住，高雁行颇感郁闷，又无从发火，只有悻悻然站起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
商苏衡叫住他，“宫婢何辜？我希望你以后不要把气出在他们身上。”
高雁行一僵，谁向她说了什么？
商苏衡了然，“我有眼睛，会自己看。你身边的小太监，刚才我来时，在一旁直打抖你不知道吧？或许你觉得你骨头硬，不怕罚，可是你不在乎，起码可以替他们想想，总不能让他们为你受累吧。”
高雁行昂然道：“今天的事，是我的错，擅闯宫门的是我，我认罚就是，不必连累他人！”
商苏衡失笑，“你以为我为什么一来就吩咐以后宫里随你走？算是我准了罢，他这一次不会受罚。行了，现在，你真的可以走了。”
高雁行眼底闪过道奇异的光芒，再没说话，真的走了。
爱今生 第一百零一章 马事 一
昭明殿还是她曾经见过的模样，空旷冷清。终日半掩的窗，一重重的帷幔，即使在夏日，这里也依然感觉不到半丝暑气。
商苏衡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又会来到这里，用过午膳，她原本准备在晴照园的那间水榭里纳凉的，可走着走着，竟然来到了这里。
她真的不太喜欢这里，并且还暗暗立誓说再也不来了。结果，莫名其妙地，她又站在了这里。
看着面前冷漠威严的昭帝金身，她觉得他若知情必定会嘲笑她。啊！他真的在嘲笑她，她看到了，她发誓！他不但笑她，还冲着她得身后不停地笑。
商苏衡豁然转身。
“你怎么在这里？！”她失声惊叫。
“你怎么在这里？！”几乎同时，那人也发出惊叫。
太不可思议了！她以为此生再不可能见到她，没想到她又会回到昭明殿！万幸，她今天来了，既然回来了，那她就别想再走了！商苏衡向她冲过去，“既然来了，就别想走！”
“不许过来，不许过来！”另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惊慌失措地大叫，边喊还边左右闪避。
追逐中，她跑到供桌的另一侧与商苏衡对峙：“说了不许过来！”
“你别想走！”
商苏衡不听，继续追逐，于是两人围着供桌一遍遍转圈圈，终于，两个人都跑到双腿发麻，再也动不了，只能倚着供桌大口大口喘气。
“你跑什么跑！你好好意思跑？”东头的这个商苏衡冲着西边的瞪眼。
“说了叫你不要过来，你还过来？”西边的那位也不甘示弱。
“我们必须换回来，这是你的家、你的世界，凭什么丢给我？”
“你又吃了什么亏，在这里衣食住行，哪一件不是最好的？还可以一呼百诺，你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东头的大怒，“满意？我为什么要满意？说到衣食住行，或许我穿的没这里好，住的没这里大，但其他的我那里哪里不如这了？真要说起来，比这里不知便捷多少倍！我凭什么要对这里满意？至于一呼百喏，哼！真当我稀罕哪？”
西边的窒住。
东头的趁机又扑过去。
“别过来，别过来，不许过来！”西边跳起来往另一头跑，转眼，两人对调了方向。
“既然回来了，就别想把这烂摊子丢给我，我要回自己的世界，别跑，我们换回来！”再追！
“别过来！不许过来！”另一头的这个气力弱些，眼前就要闪避不及了，她急了，突然大叫：“我和纪远思已经结婚了！”
商苏衡双汇、手几乎就要揪住另一个她的衣领，听到这话，卡在那里动不了了。另一个趁机溜到供桌另一头，两人再一次对调了方向。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知道我爱他。”
回到东头的这个商苏衡一呆，片刻后又摇头，“不可能，你骗我。就算你们相爱，可才十来天，这么短的时间，怎样也不可能就结婚了，我不信！”
西边的那位尖叫，“什么，才十来天？你胡说！明明已经过去三个月了，我来的时候是七月下旬，现在都已经十月底了！”
“十月底？”东头的傻了，“你那边就到十月底了？怎么可能？我不信，这怎么可能？”
西头的知道对面的人其实已经信了几分，于是，她再补充道：“是到十月底了，为了能当好这里的老师，整个八月份，我不知道过得有多辛苦，你那班学生一点也不好摆平呢，一开始时，我差点觉得比上朝还累，不过现在总算好了，对了，国庆的时候，我和远思还一起出去渡了个假。”说到这里，她脸上现出几丝甜蜜。
西边的人言之凿凿，东头的终于不能不信，心底顿时凉了半截。原来两个世界的时间竟然是不同步的，那边生生比这里多出两个多月来！
三个月的时间，虽然说结婚依旧是太快了点，但依这两个人的急切……不是没可能。那她怎么办？她怎么办啊？如果她现在回去，那么忽然地就成了人家的妻子……如果她留下来，就要面对这完全陌生的世界……
留，不愿留，归，归不得。
“啊！对了，我有戒指，我和纪远思的结婚戒指！”
西边的忽然想起一件强有力的证据，她养起了自己的左手，东头的只感觉到眼前白光一闪，刺目的疼。
西边的看到她茫然失落的样子，心底升起些许歉意，“你，你反正不爱他，而我真的爱他，这场交换，你不觉得其实正是老天爷的旨意么？”
老天爷的旨意？见鬼的老天旨意，老天瞎了眼才是！
“总之，我是不会回去的，现在更不可能放手。”西边的见她不吭声，又一次用力强调，“我在那里适应得很好，相信你也能适应这里。毕竟，我们是彼此的前生后世，我行的，你一定也能行。”
谁要和你是前生后世！
〃我绝无可能回头，这里就交给你了。〃西边的结语。
“我的父母……”
“我保证伺奉终老，他们就是我的父母。”
真的，再没什么可说的，也没什么可担心挂念的了。那，就这样罢……
“陛下？陛下？”
“怎么了？”她本能地应着，然后看到了尚思。
她怎么在这里？
“您怎么在这里睡了？”
她刚才竟是睡着了么？商苏衡垂下眸，看到自己正盘腿坐在蒲团上……而不是站在供桌左侧……她定了定神，然后再慢慢抬眼。
低掩的窗户，随风清扬的帷幔，供桌，香烛，冷冰冰的昭帝像，什么都对，都与方才一模一样，只是没了另一个商苏衡……
“回宫吧。”她对唤醒她的尚思说。
尚思扶她站起来，两人出了昭明殿，向甘露殿而去。身后，肃穆的昭明殿沐浴在午后阳光下，本事金光灿灿的琉璃瓦却忽然散射出一道奇异的蓝芒，一闪即逝，再无痕迹……
因为织造司竞标案的教训，大臣们知晓病愈之后上朝的这个面上带着浅浅微笑的平和的陛下，比之前刻意板起面孔保持威严的陛下来更让人心生畏惧。
在政事上，她一日比一日圆融老练，大家有目共睹。
丞相纪远思的政见大部分还是会被采纳。但陛下不在三五不时地宣召纪远思入宫，特别是病愈后陛下从未在夜里单独召见过他。不止一个朝臣发现，陛下与纪丞相之间的气氛变了。
陛下与丞相在朝议时也还是会有争执，却又与以往的争执不同，一项辩才无碍的纪相竟然有两次在道理上说服不了陛下，反倒是被陛下说服了。
看到这些变化，一些大臣们便想，有一件事，延杳日久，或许现在是时候找个机会提一提了。
这天早朝，兵部侍郎李茂奏启军中战马多已老迈，而朝廷历年收购来圈养着的马匹始终没有北狄人的马匹优良，更不要说狄人军中的那些精选而出的战马了，李茂建议朝廷能改革历来对于战马的管理政策。
尚书王通连忙上奏：“兵部多年来一直向游走于西北边境的马贩购买良驹，只是，蛮夷之人不堪教化，且性贪无耻，多年来始终不肯将最雄健的马匹贩给朝廷。”最后，他恨恨地哼道：“哼，若按他们的要求，单买马的银子都可以将国库给拖垮了。”
商苏衡明白，这只是台面上的说法。也就是说兵部多年来始终无法说服北人将上等的马屁贩卖给大衍。不过，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那些游牧民族虽然各成部落，但其根本利益还是相同的，他们又怎么可能将真正的良马卖给大衍，那不等于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众卿可有主意？”
纪远思出班：“臣以为，如李大人所说，朝廷可以在北边建立马场，自行养马……”
“纪大人此言不妥，”郑观插话，“朝廷现在正值多事之秋，国力薄弱，养马又岂是一朝一夕？国库里拿来许多银钱消耗在这上头？”
荣清和附和：“郑大人所言极是，并且我大衍边境上多年太平无事，不动兵戈。即便是有时有小小骚扰，不过都是些小股盗匪，何至于让纪大人如此紧张？以臣之见，这养马一事，根本多此一举。”
王通再次上前道：“臣以为此法甚好。如此，我朝就不必再受那些蛮夷马贩所欺，收购种马，圈养一向是兵部的事，臣此次必当亲自督办，竭尽所能，务求妥当无差。”
原来如此，难怪王通今日会附和纪远思。郑观与荣清和在肚里暗骂王通滑头。
“朕以为不妥。大衍边境一向太平，而国内却连番受灾，朕正考虑是否要消减军备以减少国库开支。”
王通听了大悔，连忙叫道：“陛下……”
商苏衡一抬手，拦下他的话，“朕尚未说完，郑卿与荣卿说得不错，喔朝的马的确一直不如狄人，可自太祖建国以来，我大衍可曾大败于戎狄马下？不曾。可见战马并非克敌制胜的关键。由此看来，养马一事，确属多此一举。”
“陛下……”纪远思开口。
“朕意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