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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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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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成听着,喉头像被什么涩涩地耙住了。那付嘻皮笑脸、肆无忌惮的腔调还是他熟悉的,话题却不是了。

他关照她保重身体,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别吃芝麻,或者芝麻糊什么的,”他加上一句,“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喜欢吃芝麻,上次看见报纸上说,那对胎儿很不好。”说这话时,他突然尴尬起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一会儿,她轻轻地问,“是吗?”

“嗯。”

“我知道了。”

又过一会儿,她问,“那你们呢?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再过…再过一段时间吧,等稳定一点下来再说。”

挂上电话,他走到厨房,把冰箱上一个磁性橡皮片下面压着的一小张纸片抽出来,轻轻地撕掉,放进垃圾袋。那还是刚知道向晓欧怀孕时,在一张中文报纸上看到说孕妇不应该吃芝麻,顺手剪下来,后来就一直留在那里,快一年了,向晓欧也没去动它。

“刚才是谁?”向晓欧刚洗完澡,披着浴衣走过来,一手用毛巾绞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拿起桌上的一杯水喝了一口。

“是赵允嘉,”他转头看着她,“她快生孩子了。”

向晓欧怔了一下,舔舔嘴唇,像是想着什么,然后放下茶杯,两只手用毛巾把头发紧紧包起来,笑着说,“那我们不是要当舅舅舅妈了。”

当时已惘然(140)

那天,许鉴成准备一份演示到很晚,上床的时候,向晓欧已经睡着了。他躺到她身边,她半裹着被子,一只手臂露在外面,手腕上用红线拴着那个翠绿的小挂件。

他把那个挂件扳过来看了看,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小佛像;红线用了几年,微微的有点发黑。向晓欧翻了个身,半个身子依偎着他,那只手不经意间搭在他的下腹。

鉴成原本已经很累了,可是有股热流轻轻随着向晓欧的手传递过来,在他的身体里酝酿起一种冲动。想想也是,他们有一个星期没有亲近了,工作都很忙,加上那次流产之后,总是格外小心。

那股冲动一旦出现便愈演愈烈,让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他转过身去吻她。

向晓欧的眼皮动了几下后慢慢睁开,反应过来后,眨了几下,“几点了?”

“十二点一刻。”他瞄一眼床头的钟。

“太晚了。”她咕哝着。

“不要紧的,”他接着吻她,“明天索性晚点上班,反正这几天都乱糟糟的,去了也做不成什么事。”一面伸手抱住她。

向晓欧半带着无可奈何微笑着回吻他,身体也渐渐热烈起来,几秒钟之后突然想起什么,推开他,伸手到床头的抽屉摸了一会,拿出一个纸盒子,倒一倒,里面却是空的。

“没了,”她皱起眉头,想了想,“今天很危险,不行啊。”

“那…”鉴成的脑子里突然响起几小时前赵允嘉问他们什么时候要孩子,脱口而出,“有就有了吧,昨天你不还说生个孩子吗?”

“我是说等太平一点生个孩子,又不是马上,”向晓欧脸色绯红,然后想了一想,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笑,“要不,你现在下去买。”

“现在?”

“啊。”她肯定地点点头。

于是他穿衣服,穿鞋,锁门,下楼,过两个街区到最近一家通宵营业的便利店,买来一盒价格不菲的橡胶制品,再走两个街区回来,上楼,开门,脱鞋,脱衣服。

脱到内衣的时候,他骤然觉得自己的样子很可笑:方才便利店里的墨西哥小夥计揶揄的目光明摆著说人家看穿他是个谷精上脑、急不可耐的男人;他又不可能不打自招说是奉太太指示,不是在乱搞女人。

新婚之夜,向晓欧告诉他“我妈把你们男人说得像动物一样”,现在,她会不会就这么想,然后也觉得他是个谷精上脑、急不可耐的男人?

这个念头顷刻之间把他心里所有的激情蒸发得无影无踪。

他看看向晓欧,她躺在被子里,刚才穿的睡衣已经搭在床边的椅子上。她也看看他。

他在床边迟疑了一会儿,又看看钟,已经快一点。他舔了舔嘴唇,终于说,“是太晚了,还是…睡觉吧。”

向晓欧的神态带着愕然。他有点尴尬地笑笑,又实在不知该怎么解释。

他钻进被子,避开她的目光,“那我关灯了。”

他用眼角的余光瞟到向晓欧无言地点点头。过一会,她摸索着起来,到床边的椅子上拿了睡衣穿上,又一声不响地躺下了。

九一一之后一段时间经济形势很差,年底,两个人的公司里都走了一批人,虽然知道一般不可能把刚工作的人裁掉,还是提心吊胆了一番,每天拼命干活,忙到午饭时间都一边吃一边看报告。

他们第一年工作的评定都很不错,许鉴成还加了一点工资,总算松了口气。但金融行业里有钱人多,固然开眼界,也让打工仔们越干越觉得自己是穷光蛋,没有出头之日。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钱呢?”向晓欧苦笑着跟他说。她一位上司刚刚去夏威夷度假了,开着私人直升飞机,当然在夏威夷有自己的房子,许鉴成的上司里自然也不乏类似角色。

圣诞节的时候,赵允嘉寄来一张贺卡,是他们餐馆订制了寄给老客户的那种,正面是红底烫金喜气洋洋的繁体字“新年快乐”,旁边印着几枝梅花和爆竹,反面剪下来是一张百分之十的折扣券和地址电话。

她在贺卡里夹上一张信纸,写了一些近况。她说是个儿子,预产期在两月底,还说现在不去店里了,好在她先生的哥哥嫂子有空常来帮忙“他们从爱丁堡搬过来,也开了家餐馆,比我们的小一点,不过地段很好”。

“今年我想开一家酒吧,我们这里叫pub,钟家豪原来不同意,磨不过我,加上要生儿子,总算答应了。他觉得不会赚钱,可是我觉得会。而且,我一直都梦想开一家自己的酒吧,我做老板娘。”最后,她这么写。

她的字还是一笔一划地歪歪扭扭,统统往右斜,像在做鬼脸,看着很有趣。

许鉴成看着那排字微笑。是的,他记得她那个梦想。

当时已惘然(141)

“四千?”向晓欧从手提电脑前抬起头来,嘴张成个圆圆的O型,慢慢抿拢,“上回小敏的事我们不是才给了两千块?”小敏是向晓欧哥嫂的女儿,前几个月膝盖上长了个瘤,虽然开刀切片后确认是良性的,还是把全家上下吓了一大跳,他们寄了两千美元回去。赵允嘉的预产期就快到了,许鉴成跟她商量给多少礼金,他提议四千。

“小敏是生病,她是生孩子。”鉴成这么讲着,自己都觉得缺乏说服力。

果然,“生孩子比生病重要?再说,小敏出生的时候我们也没怎么表示,就买了几套衣服。”

“当时是条件不允许,现在…”许鉴成从冰箱里取出橙汁,打开倒进杯子,“我是想,给她当作以后小孩子上学的费用。”

“他们开餐馆的,条件应该也不错啊,”向晓欧朝他看了一会儿,目光转回屏幕上的数据表,微笑着说,“要是等到上学的时候缺钱,我们可以再给嘛。”又说,“你帮我也倒一杯。”

许鉴成又倒上一杯橙汁递给她。两个人默默地喝着,谁也不说话。

“那你说多少合适?”他问。

她轻轻晃动着杯子里的桔黄色液体,转过头来,“也两千吧,一碗水端平。”

他犹豫一下,终于说,“是这样的,我临出国的时候,她给了我两千美金,” 又补充一句,“她也给了她妈点钱。”这件事以前没跟向晓欧说过,本来这回也不打算说,因为怕她会问赵允嘉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向晓欧眼睛里划过一丝惊讶,愣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说,“这样啊……”却并没问他害怕的那个问题。她低头想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那就三千吧。”

“她既然给过你钱,那我们就应该还礼。九八年的两千美元…算上通货膨胀,”她肯定地说,“三千应该差不多了。”

许鉴成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觉得太少。”

他接着往下说,“她给我钱的时候大家都很穷,到现在起码应该加一倍。四听上去不大吉利,所以就五千。五千吧。”说着说着,听着自己的口气越来越生硬,脸上却微微地热了起来,仿佛明知道自己理亏,才要靠声调压过对方。

“为什么?”

向晓欧有点困惑地看着他,他避开她的眼光,盯着自己杯里的果汁,心里生出一股近乎荒谬的感觉,交织着难堪、紧张、恼怒和无奈,恍然间像是回到若干年前和允嘉一同找钱正的父母交涉时,他们说“一万八”,对方说“帮帮忙,顶多八千块”。在难堪、紧张、恼怒和无奈背后,还有难以言明的屈辱,是那种屈辱感令得原本并不太看重钱的他鬼迷心窍、比赵允嘉还斤斤计较。就像今天,他原本只是想给个体面的红包,这么一来,反而要坚持最高的数目,即使明白对于现在的允嘉,三千四千五千并没有太大差别,他还是要这么做,仿佛是在维护她的利益和尊严。

向晓欧的眼睛里有种真心诚意的不理解,“而且,这样的话,不怕人家觉得我们仗着有钱甩气派?”她的脸色也严肃起来。

这句话让鉴成心里五味杂陈的感情炸了起来,“我怎么从没觉得有钱?”他轻轻地笑了笑,“不是你老说我们穷得要命吗?现在又有钱了?”他还是头一次用这种口气和向晓欧说话。

“你…”向晓欧像被什么螫了一下,眉头猛地皱紧,“你…”最后,她摇摇头,冷冷地说,“你同她,可真是一个家门里出来的!”她“砰”地把电脑往下一合,胸口微微起伏着。

他胸中的火气还在激荡,几步冲到厨房水池边,把没喝完的果汁杯用力往水池里一放。杯口磕到水龙头,“卡啦”一声裂成几片玻璃,一块掉了下去,他的手指刚好划到缺口,几秒钟后,殷红的血一滴滴滚进杯子,把橙汁变成了瑰丽的桔红色。

向晓欧也看见了,呆呆地瞪着他一动不动。他反应过来后,立刻把创口在水龙头下冲洗,从底层抽屉里找出急救箱,用消毒贴布和纱布包扎上。向晓欧迟疑了一会儿,走过来问,“要不要紧?”声音木木的。

他摇摇头,“不要紧。”

晚上,鉴成躺在床上,手指很痛。第二天早上八点还要开会,他逼迫自己快点入睡,迷迷糊糊一觉醒来,还是痛,再清醒一点,却发现痛的不是手指,而是脑门上那块疤。

为那块偶尔会痛的疤,他曾经看过医生,也检查过,一切正常。这个时候,他突然想,那会不会,会不会是,她在想他?

她说过,每年也会想他一会儿的。或许,就是现在?他怅然地想,要是她知道自己刚才和晓欧为了那么一件无谓的事吵架,说不定会觉得好笑呢。

门缝里透进来一线光,向晓欧还在外间,他看看钟,十一点多了。他起身出去,看见她靠窗的地方,地毯上铺了一张花格毯子,向晓欧正伏在上面拼一套拼图,已经完成了差不多五分之二。

最近她迷上了拼图游戏,从一百块的、三百块的一直到五百块的,越拼越快。现在的一套是上周新买的,荷兰的田园风光,大片的郁金香,远处有一座小房子。

他打开冰箱,倒了杯水,慢慢地朝她走过去。向晓欧显然注意到了他,却没有抬头。他站在她身边,两个人一起看着那套拼图。过了一会,她猛地伸手把完工的部分打散。

“都拼了一半,怎么又拆了?”

“肯定有几块放错地方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点赌气。

当时已惘然(142)

毯子上散着七零八落的郁金香花瓣。向晓欧轻轻吁了口气,从头拼起。许鉴成在她身边坐下来,默默地看着。

“你的手痛吗?”她转过来,看着他的手问。

“还好。”

“割得深不深?”

“就是划个口子,过两天就好了。”

她拿起他的手端详了一会儿,又放下,“那你怎么不去睡觉?”

“刚睡了一觉,现在精神又好起来了,”他指指毯子角上一块拼图,“那个。”

向晓欧看了看,点点头,拿过那一块,嵌进手边一朵含苞欲放、缺了只角的郁金香,转过头来微笑着说,“我正在找它呢,你眼光很准。”

“看得多了。”

过一会,她说,“早上我嫂子打电话来又说一定要同我哥离婚,说财产随便,只要孩子,我劝了半天都听不进去。”

“那你哥呢?”

“我哥也说离就离,财产随便,只要孩子,我妈都快气出心脏病来了,”向晓欧叹了口气,“嫂子这个人好是好,就是有点太顶真了。”

向晓欧的哥嫂已经冷战了几个月,原因是顾洁发现向晓舟在外面同另一个女人“关系暧昧”,伤心欲绝,大吵大闹地要离婚,说“我带小敏走,你找你那个婊子去”,顾家父母跑上门来把向晓舟大骂一顿,连带亲家母跟着一起抬不起头来,最近顾洁时常和向晓欧通电话诉苦。

“我哥也实心眼,真的就告诉她那个女人是他从前交过的女朋友,这下嫂子更加火冒三丈,今天电话里连我一起骂,说我们全家都骗她。”

“那你哥…真的跟人家?”鉴成问。他想起向晓舟黑黑的脸堂和一本正经的个性,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我没好意思问,反正我嫂子不会瞎说,”向晓欧停了一下,又低下头接着拼图,“这种事情,又不是非要捉奸在床,有个影子就已经够让人难过的了,何况我嫂子心那么实,”过一会儿,又叹了口气,“我哥从前的女朋友毕业后去了厦门,转了一圈又回来,好像谈过几回恋爱,不过到现在还没结婚。她说心里一直想着我哥,真是天晓得,”她换个姿势,悠悠地说,“其实,说心里话,她确实又漂亮又聪明,那时候我们家里人都喜欢她。我嫂子谈恋爱的时候说我哥待人好,但老实说,我哥待以前那个女朋友比待她好得多了。说得难听点,要是我爸早走两年,她就是我嫂子,谁叫她…等不了呢。”她的声音黯淡下去,随后,立起眉毛,“不过我哥也是个王八蛋,我嫂子对他那么好还…而且,被那个女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一点出息也没有。小时候我觉得我哥最好了,现在可真的有点看不起他。”

鉴成想起向教导出殡前夜,在向家的浴室里和向晓舟对抽了一夜红中华的情景,历历在目。

“你哥那时候心里很犹豫,”他把那件事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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