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什么事儿呢?
原来这杨家的儿子是个浪荡公子,都三十多岁了,还不务正业,整天往那个烟花柳巷里钻,这不,前些天又偷了自己父亲的一千两银子,跑到妓院给花光了(以狎游私用父千金),事情不知怎么就暴露了,把这个杨老爷子气的,给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通打,这位杨公子本来就又丢人又现眼的,再加上这么一顿打,郁火没处发泄,就病了。
病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症状呢?先是有点儿像感冒似的,然后精神不振,身体感觉沉重。
先请了位医生,这位先生一看,这是个大虚之证啊,于是就用大补之药,方子里面每天都有人参三钱,结果病不但没好,还把身体搞得硬的像尸体一样(身强如尸)。
这下可坏了,这杨家上下以为这位杨公子要挂了,就悲痛万分,杨夫人还痛责杨老爷子,儿子不就花你点儿钱嫖了一下吗?至于打成这样吗?
杨老爷子没办法,只好请来了徐灵胎,心想,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徐灵胎到了杨宅,一进内室就被下了一跳:一家人正围在窗边痛哭呢,跟遗体告别似的。
徐灵胎还得劝:别这样啊,我还没诊脉呢,大家先强忍悲痛,等我诊完脉再说吧。
于是众人让开,徐灵胎诊了脉。
然后又按了按患者的身体,发现他浑身上下有许多的痰核,在皮肤里,肌肉外,有大有小,上千个吧(大小以千计)。
诊完以后,徐灵胎哈哈大笑。
当时杨家上下都晕了,有几个手快的已经捡来砖头准备扁徐灵胎了。
徐灵胎把脸转向大家,问:“你们都是在哭他要死了吧,现在你们可以到边上的衙门里,把行刑用的大板子借来,再打他四十大板,他也不会死的。”
杨夫人已经气得大脑短路了,杨老爷子强忍着表示不相信,说:“我儿子,现在他吃人参的钱已经有一千两银子了,如果能痊愈了,我愿意再出一千两银子做为给你的酬金!”
徐灵胎止住笑容,淡淡地说:“这种许诺可以打动别人,但是对我没用,我就是尽我的道义而已。”(此可动他人,余无此例也,各尽道而已)
杨老爷子一看,这位说话不同寻常啊,看来心里真有东西。
于是冷静下来:请先生开方吧?
徐灵胎开了些极其平淡的清火安神的方子,然后用一种神秘的粉末药物来冲服。
大家都傻了,这么简单的方子,能行吗?
先别议论,或许行呢,没看见人家有那种神秘的粉末秘方吗?
徐灵胎在众人疑惑的目光注视下,离开了。
三天以后,患者就可以讲话了。
五天以后,患者就可以坐起来了。
一个月后,患者就行动如常。
真是神了!杨家老小喜出望外,正好赶上牡丹花开的季节,杨家的牡丹花开得也分外地好,于是杨家的亲戚组织了一次赏花宴,也把徐灵胎给请来了。
在宴会上,徐灵胎同志郑重地提出了诊费的问题。
他对杨公子说:“你服用了一千两的银子买人参,使得病重了,服了我的粉末药却康复了,我的药的本钱能不给我吗?”
杨公子的舅舅急忙说:“当然要给的喽,您就说个价吧!”(必当偿,先生明示几何)
徐灵胎微笑着说:“使病情加重的药的价值是千金,我的去病的药的价格当然要翻倍了。”
第37节
杨公子吓得差点打椅子上翻过去——嫖妓用了千金,人参用了千金,这又来了两千金!我不活了!(病者有惊惶色)
徐灵胎看到杨家张皇失措的样子,安慰道:“别害怕,逗你们玩儿呢,不过八文钱而已。”
大家又傻了:“啊,什么秘方这么便宜啊?”
徐灵胎:“萝卜籽啊(中药叫莱菔子),还有些服剩下的,大家可以看看。”
于是从兜子里拿出些剩下的莱菔子,大家纷纷抢过来看,果然是萝卜籽啊。
大家纷纷大笑(杨公子的笑一定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从两千金降到了八文钱)。
原来这位杨公子身上的痰核,都是误服人参后,一身的痰邪(这是中医里特殊的概念,中医称体内液体不正常地粘稠者为痰,与平时吐的痰不是一回事)被补住凝结而成,服用莱菔子半年后,全身的痰核方消。
(注:莱菔子炒用药性下行,可以消食除胀,降气化痰,生品药性上行,可涌吐风痰。朱丹溪谓莱菔子治痰,有“冲墙倒壁之功”,意其力大。)
其人性情至真若是,本来确实可以奇货可居的事情,却淡然处之,还颇为有趣地逗逗那些有钱却仍小气的富贵人家,真是爽啊。
我在前面说过,我把徐灵胎划入中医批评家的队伍中,不知道是否还有人这么想。其实他的对某些名医的怀疑从他弟弟的治病过程中就开始了,后来,随着他自己的阅历日深,他越发地发现了一些问题,尤其是在他给人看病的过程中,总是会碰到一些被庸医治坏的患者,所以他的怀疑与愤怒与日俱增,最后终于无可抑制了。
下面,让我们来看看批评家徐灵胎是如何炼成的吧。
首先,让我们来分析一下为什么偏偏是徐灵胎成为了中医批评家?
是啊,天下古往今来的中医那么多,为什么只有这个徐灵胎这么突出呢?
我的答案之一是:首先因为他不是圈里人。
许多事情,自己如果身处其中那是看不清楚的,有的时候糊里糊涂地就随波逐流了,可是如果您身处其外就不一样了,您可能看的特清楚,哪件事好哪件事坏的。
长期以来,中医是有圈子的,大家互相维护着,互相担待着,有时候这是好事儿,有的时候可就不一定了,比如说有位患者,前面那个医生没看好,患者到您这来了,您也别说是前面那个医生的毛病,千万别互相骂,因为没准哪天某个患者您没瞧好,他又跑到前面那位医生那里了,这如果要是结过梁子,那人家可就不一定说什么了。
如此之类的事情很多,所以中医不擅长自我批评,您什么时候瞧见哪位中医怒火冲天地骂前面的大夫了?一般的老中医都是慈眉善目的,即使您抱怨,说前面给我瞧病的那位大夫不怎么样,吃了两个多月了还没见效,这位老中医也都是笑眯眯的:方子开的还行,就是火候上……然后微微一笑,谁都不得罪。
过去圈子里这些事情讲究着呢!
正因为我们这位徐灵胎他不是圈里的人,人家归水利部管,所以他可以不用顾忌地批评别人,而且,同时也可以看到一些大家看不到的东西,所以他的角度比较特殊。
徐灵胎同志等于是打入中医圈内部的圈外人。
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
有一天,有位大官的公子,觉得自己身体搞得太厉害了,这么下去可不行啊,该保养一下了,就请来了两位专家,来专门请教一下养生的问题。
两位专家一位就是徐灵胎,另一位就是一个圈里的老中医。
徐灵胎步入这位公子家大门一看,嘿,这个气派啊,雕梁画栋的,真是有钱。
等两位落了座,大家先是客套了会儿。
然后这位公子进入正题了,他很虚心地请教徐灵胎:“先生,这次我把您请来,是想麻烦您件事。”
徐灵胎看人家真虚心,也挺客气地回答:“什么事啊,尽管说。”
贵公子:“我想向先生要一下长生不老之方!”(向余求长生之方)
徐灵胎差点儿打椅子上跌倒,气得鼻子都歪了,心想:这位白痴吧?
这样想着,嘴上也没客气,就回答说:“公子您的问题真的不同寻常,这样吧,您先帮我找到一个长生不老的人,给我看看,然后我再帮您配一个长生不老的方子,如果您没法儿找来长生不老之人,那我的长生不老之方也就没法儿弄了。”
这位贵公子听了很高兴,就开始想身边那位是长生不老的呢?打街坊开始想,想出好几十里地了也没想出来,这就开始翻白眼了,很不高兴(其人有愠色)。
于是就把那位老医生拽到了一旁,又跟这位老同志讲:这位徐灵胎很不够意思,干脆,您就把长生不老之方给我吧。
老医生也没谦虚一下,就把长生不老之方给了这位公子。
于是这位公子回到大堂,手里拿着这长生不老之方,来气徐灵胎来了:“这长生不老之方人家老先生已经给我了,你还真小气,这有什么吝啬的啊?我给报酬啊。”(乃傲余曰:长生方某先生已与我矣,公何独吝也?)
徐灵胎眼睛瞪得跟铃铛似的,心想我不是做梦吧:“那您把这长生不老之方让我见识一下呗?”
贵公子:“看就看,我可比您大方,拿去看吧!”
徐灵胎接过来一看,原来都是些血肉有情的温补之品(估计一定包括些鹿鞭驴鞭之类的),只是故意把制作方法搞得非常的复杂,使得看上去很不同寻常罢了(估计有找原配的蟋蟀这一项)。
徐灵胎差点喷了出来,今天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等到没人的时候问这位老先生:“大哥,您的这个长生不老之方,是哪位老大传授给您的啊?太让我开眼界了!”
老同志很惭愧,小声地说:“老弟,你别笑话我,你不是靠行医来吃饭的圈里人(子非入世行道之人耳)。”
徐灵胎:“这跟圈里人有什么关系啊?”
老同志:“凡是富贵之人,什么都不缺,就是怕不能长生不老永远纵欲罢了,所以一遇见名医,就要问长生不老之方,如果不知道这个方子,就显得你学问很低,人家别人都知道,你怎么不知道啊?还怎么混啊,我不是故意要骗他啊,实在是人在圈里混,身不由己啊。”
徐灵胎听了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秘方都是这么回事儿啊!(余因知天下所传秘方皆此类也)
果然,在告辞的时候,贵公子给了那位老医生一大笔银子。
回去以后,徐灵胎同志也没客气,本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精神,他把这件事写进了他写的书里,书名叫《慎疾刍言》,后来出版了。(这有点儿像现在的记者化妆成小贩打入制造假货的圈子,取得第一手资料后予以曝光。)
也不知道这位贵公子在吃了那么多的驴鞭后智商是否有所提高,看了这本书以后是什么感想。
第38节
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位老同志一定很不爽:太不够意思了!这不等于把我的行业秘密给曝光了吗?我以后还怎么给人家开长生不老之药!
可是徐灵胎同志一定是不怕的,因为:我不是圈内人。
成为一个中医批评家的另外一个条件是必须要博学。
也就是说,您看的书必须多,您得见识比别人的广,否则您没法儿批评人家。
看书这对徐灵胎不成问题,他在这方面有严格要求自己的毛病,他在《慎疾刍言》的序言中说他自己在学习了中医以后,看过的中医书“批阅之书约千余卷,泛览之书约万余卷”,这可不得了啦,这句话算是把徐灵胎的成才秘诀都给泄露了!
您说他是怎么就成了天才了?您说他怎么没有拜个老师就成了国手了?人家下了苦功了!人家读过的书,比你专业搞医的人读得都多不知道有多少倍!您说人家能不成才吗?
当时另外还有个名震天下的医生叫叶天士,他比徐灵胎年龄大些,他们算是当时的医界双碧,这位叶天士是圈内人,他和徐灵胎正好是两个路子,他是拜老师出来的,一共拜了十七位老师,尽得其学,终成一代大家,有一次叶天士曾对门人讲:吴江来了一位秀才徐某,“在外治病,颇有心思,但药味太杂,此乃无师传授之故。”后来,叶天士得到了宋版《外台秘要》拿来一看,吓出了一身冷汗,又对门人说:“我前谓徐生立方无本,谁知俱出《外台》,可知学问无穷,不可轻量也。”
看到了吧,连专业搞中医的叶天士都有没读到的书,而人家徐灵胎却读了,不但读了,还使用的颇为得力,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人家的见识太广了,批评你几句那是顺手的事情,您就别冤枉了。
而且像徐灵胎这种无门无派出来的最适合做批评家,人家公平啊。
这中医界一直以来有个毛病,就跟这武林有点儿相似,分门派,一见面,您是哪派的啊?搞不好一言不合就吵起来,其惨烈程度比武侠小说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古代就开始了,几派之间互相掐,斗得满地羽毛脸儿通红的,现在好点儿了,但该现象仍存在,什么火神派和清凉派的。
您该问了,您不是说中医界大家都互相维护着吗?怎么又说互相掐了?
是这样的,在每一派里面,是互相维护着,对待别的派别,那是互相掐。
这可就给人家徐灵胎机会了,人家是圈外人啊,人家无门无派啊,所以,人家可以把所有人的缺点,一齐都给批评了。
再说一遍,您别搞混了,派别之间那可不叫批评,那叫掐架,那是出不了批评家的,因为可能初衷是好的,话说着说着就过头了,最后就改抬杠了。
无门无派的才能做到公平些。
成为一个中医批评家的最后一个条件是:他的心一定曾经被愤怒的烈火烧伤过。
这种愤怒的烈火我们一定感觉熟悉,让我们回忆一下,在徐灵胎的弟弟们相继去世后,当他抱着一堆厚厚的书走过中庭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曾经闪烁着愤怒的火焰。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股火焰我们似乎看不到了。
但是,它们并没有熄灭,它们仍在他的内心深处继续燃烧。
而且,一再被庸医所刺激,最终它们变成了徐灵胎向庸医开火的动力。
说句实话,这种被庸医所刺激的故事我有点儿不愿意写,太伤心了,但是我也本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态度,还是举两个例子吧。
话说有一天,有人来请徐灵胎来了。
来的人是谁呢?是嘉定的张雨亭。
只见他行色匆匆,满脸憔悴,进屋就冲着徐灵胎说:“徐先生啊,帮帮忙,救命吧!”
徐灵胎忙问:“怎么了您这是?急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