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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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正传-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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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鉴远的身影里,一瘸一拐地走来沈从文投宿厢子岩时遇见的那位跛脚什长。那人原是一个打鱼人的儿子,三年前被招募当了兵。三个月后随队伍开到江西同共产党打仗,升作什长,不久又在打仗时受了伤。伤愈后领了伤兵证明,跛着腿回到家乡,一边以什长名义受同乡“恭维”,一边又以伤兵名义暗中作鸦片生意。走私赚了钱,再各处跑去玩女人。

  同印鉴远一样,又一个溃烂乡村灵魂的人物!他们正从不同方面,寄生到黑暗腐败的社会躯体上。莫非是天假斯人,在这社会的硬性痈疽上,数上一星一点毒药,到溃烂净尽时,用药物使新的肌肉生长?

  想到这里,沈从文不由露出一丝苦笑。

  这也就是自己去乡十余年来,历史变迁留下的印痕。当这份新的变化侵入每个凡夫俗子的生活时,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景!

  他想起那些一路上见到的河船上的水手同吊脚楼上的妓女。那些吃水上饭的人,在恶浪咆哮、滩险流急的长河上,不分寒暑,辛苦劳作,成天吃酸菜同臭牛肉下饭,一个年富力强,多行船经验的舵手和拦头,每天工资八分到一角钱;一个小水手,除吃白饭外,一天只有两分钱收入!因预先立有字据,水手上船后,生死家长不能过问,如果上滩时稍不留神,被手中竹篙弹入乱石激流中,淹死了,船主烧几百纸钱,手续便清楚了。在一条延长千里的沅水上,这样的水手至少有十万!沿河吊脚楼的妓女,年纪从十三四岁到五十以上,都被迫投入这种求生存的斗争。她们陪客人烧烟、过夜、唱党歌和流行歌曲。有病不算稀奇,实在病重了,或去西药房打几针,或是请郎中配药,朱砂茯苓乱吃一阵。直到毫无希望可言了,就用一副门板抬到空船上孤身过日子的老妇人身边,尽她咽下最后一口气。至于两岸乡村,在各种名目捐税的搜刮下,更是日渐萧条。连浦市地方的屠户,也是那样瘦小,这是谁的责任!沅水上游二十多个县份,在古木掩蔽、岩石林立的幽谷深山里,一群善良纯朴的山民,一个根源古老的残余民族,在两百年来的社会变迁里,正被历史带向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向……。

  ……那是1月18日,寒流锁住江面。离沅陵还有约30里,小船到了著名的长滩。滩分九段,段段相连。小船上第二段时,沈从文担心船只安全,提出由自己出钱,增加一个临时纤手。掌舵水手同意后,一个牙齿已脱,满腮白须的老纤夫,便光着双脚蹲在河边大青石上,同掌舵水手讲起生意来。双方大声嚷着骂着讨价还价。一个要一千,一个只肯出九百,互不相让。船上三个水手见话不投机,一面与老头对骂,一面将船向激流中撑去。见船开出,那老头却急忙从大青石上一跃而下,自动将背上纤板上的短绳,缚定小船上的纤缆,躬身向前走去。上完滩,老头赶到船边取钱,又是一阵互相辱骂。接过钱,老纤夫就坐在水边大石头上,一五一十数了起来。问他年纪,说是77!

  他们那么忠实庄严的生活,担负了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不问所过的是如何贫贱艰难的日子,却从不逃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在他们生活、爱情、得失里,也依然摊派了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他们更比其他世界上人更感到四时交替的严肃。①……船到沅陵的第二天清晨,沈从文在河滩上,认识了一个名叫牛保的水手。其时,那水手正从河边吊脚楼上相好妓女那里跑下来,手里提了一袋那妇人送他的核桃。他刚走到他自己那只小船边,就快乐的唱起来了。忽然税关复查处比邻吊脚楼人家的窗口,露出一个年轻妇人鬓发散乱的头颅,向河下锐声叫嚷起来:“牛保,牛保,我同你说的话,你记着吗?”

  年轻水手向吊脚楼一方把手挥动着。

  “唉,唉,我记得到!……冷!你怎么的啊,快上床去!”大约他知道妇人起身到窗边时,是还不穿衣服的。

  妇人似乎因为一番好意不能使水手领会,有点不高兴的神气。

  “我等你十天,你有良心,你就来……”说着,砰的一声把格子窗放下,那时节眼睛一定红了。①这也就是人生。这些吊脚楼上的妓女,养身虽靠商人,恩情所结却在水手。他们只是“露水夫妻”,其生活方式同一般社会是那么疏远,但是眼泪和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命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轻生命相似,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情所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

  ……当天晚上,小船停泊到一个名叫杨家嘴的小地方,沈从文同一个邮船水手,一同坐在一个人家正屋里烤火。主人正向那水手询问下河的油价、米价、木价、盐价涨跌情形,门开处进来一个年轻貌美小妇人,头上包一块大格子花手巾,身穿葱绿土布袄,腰上系一幅蓝色围裙,胸前绣一朵小小白花。主人要她坐下,她不肯,却把一双放光的眼睛尽瞅着沈从文。当沈从文抬眼去看她时,那眼睛又赶快躲开了。从主人的称呼里,沈从文知道了她叫夭夭。主人同邮船水手谈起牛保的种种行状,众人皆大笑不已,夭夭却长长吁了一口气。忽然听河街上有个老年人嘶声的喊人:“夭夭小婊子,小婊子婆,卖×的,你是怎么的,夹着那两张小×,一眨眼又跑到哪里去了!你来!——”

  小妇人听出到门外街口有人叫她,把小嘴收敛做出一个爱娇的姿势,带着不高兴的神气自言自语说:“叫骡子又叫了。你就叫罢,夭夭小婊子偷人去了,投河吊颈去了!”咬着下唇很有情致地盯了我一眼,拉开门,放进一阵寒风,人却冲出去,消失到黑暗中不见了。①屋主人告诉沈从文,这个妇人只有19岁,却被一个50岁的老兵所占有。那老兵是个老烟鬼,虽然占有了夭夭,谁有土有财就让床让位。夭夭年轻,钱对她毫无用处,却好像常常想得很远很远。……沈从文明白了夭夭刚才来这里的用意。她虽不能生在爱好的环境里,却天生有种爱好的性格。老烟鬼用名分捆住了她的手脚,那颗心却无拘无束,为一切偶然来到这里、又似乎合于自己想望的人而跳跃!………………

  记忆如同连轴册页,一幅幅从沈从文头脑里翻过。在这变易不定人世中,依旧留下许多不变的人生图景,复写着这片土地上千载不易百年如一的历史。它们与社会的剧烈变动构成人生“常”与“变”的交织。想起这些,沈从文仿佛触到了生命的脉动。这些平凡人生里倔拗的生的执着,恒常的人性需求,不安于命运安排的憧憬,全出自生命的潜能。生命深处闪射的火花,是那样令人眩目,虽然巨压,仍然没有熄灭。

  一抹云雾遮住了沈从文的眼帘,从这酸涩的人生里,他听到了生命的呼喊。可是,这生命又被置于怎样卑屈而痛苦的环境里!一点可怜的希望与憧憬,全是那样无望无助。他们中的大多数,正默默接受着那份摊派到自己头上的命运,安于现状。对自己的处境,既无力改变,也从不想到改变;他们不需要别人怜悯,也不知道可怜自己…………17年前,沈从文和一个名叫赵开明的同伴,随军队移防路过泸溪时,两人一同去县城街上转了三次。一个绒线铺里,有一个和他们年纪相差不多的女孩子,长得十分秀气,赵开明一眼看中了她,便借买草鞋带子去了那绒线铺三次,并赌咒将来要讨这个叫“小翠”的女孩子做媳妇。三年后,他们所属部队在鄂西全数覆灭,留守处遣散后,沈从文和赵开明便各自东西,断了音讯。这次返乡,沈从文又一次踏上沪溪城里的道路,走到那个绒线铺前了。走进铺子大门,眼前的情景使沈从文吃了一惊:“小翠”正站在铺子里,同17年前一个样子,那熟悉的眼睛、鼻子和薄薄的小嘴;辫子上缠一绺白绒绳,依然是那样年轻!——时间仿佛变着魔法,将沈从文拉回到了“过去”。

  当沈从文佯称要买鞋带和白糖时,铺子小~*扇门后边响起一个低哑的声音:

  “小翠,小翠,水开了,你怎么的?”随着话音,门后边走出了一个男子。

  “赵开明!”晕黄灯光下,沈从文依然立即认出这男子就是自己当年那位同伴。可是,这个年纪刚过30的汉子,却显得那样孱弱衰老!显然,时间与鸦片烟已经毁了他。这时,沈从文猛然省悟到赵开明同这一家人的关系,明白眼前的这个“小翠”是谁的女儿了。他感到“时间”猛然地掴了自己一巴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见赵开明父女给自己度量带子,点数自己给他们的钱,并热心地替自己从另一铺子将白糖买来,是那样安于现状,沈从文默默退了出来,走上17年前踏过的河堤。

  为了这再来的春天,我有点忧郁,有点寂寞。黑暗河面上起了缥缈快乐的橹歌。河中心一只商船正想靠码头停泊。歌声在黑暗中流动。从歌声里我俨然彻悟了什么,我明白“我不应当翻阅历史,温习历史”。在历史面前,谁人不感惆怅?①……砰砰鼓声响起来了,鞭炮“辟辟叭叭”在半空中炸裂。鼓声起处,平时藏在浦市上游厢子岩洞窟里的三只美丽龙船,在人们的呐喊声里,如一支支没羽箭,在平静的长潭上如飞射去。就在这苗蛮杂处的边镇上,清王朝向土民施行过最后一次大规模的杀戮!这次返乡路过这里时,因时节不到,虽不见龙舟竞渡盛况,却看见几只崭新龙船搁在岩壁洞口的石梁上。

  这些不辜负自然的人,与自然妥协,对历史毫无负担,活在这无人知道的地方。另外尚有一批人,与自然毫不妥协,想出种种方法来支配自然,违反自然习惯,同样也那么寒暑交替,看日月升降。然而后者却在慢慢改变历史,创造历史。一份新的日月,行将消灭旧的一切。

  我们用什么方法,就可以使这些人心中感觉到对“明天”的“惶恐”,且放弃过去对自然和平的态度,重新来一股劲儿,用划龙船的精神活下去?这些人在娱乐上狂热,就证明这种狂热能换个方向,就可使他们还配在世界上占据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长久一些。不过有什么方法,可以改造这些人的狂热到一件新的竞争方面去,可是个费思索的问题。①思索着植根于这片土地,自己所属民族的命运,沈从文感到刻骨的痛楚,同时也感到了身上的责任。别的自己已无从措力,却能运用手中一支笔,继续写这片土地上的人生传奇,以唤起这个民族雄强做人的意识。想起刚刚起首的《边城》,主人公翠翠似乎已和沪溪城绒线铺里新一代的“小翠”融成一体。——这次返乡所获得的种种人生感慨,对生命的感悟,必将流注于自己的笔端,喊出这个民族长期受压抑的痛苦,并寄期待于未来。







沈从文传……京、沪之争






京、沪之争

  同追求生命的独立,摆脱人身依附一样,沈从文也要求文学自身的独立性。因为在他看来,文学在表现各种人生形式的同时,也燃烧起作家个人的生命之火。因此,文学对一切外部力量的依附,一切脱离文学本身特点的功利追求,沈从文都不能忍受。他将损害文学独立性的现象归结为两个基本倾向:文学与政治结缘,文学与商业结缘。沈从文认为,这两种倾向,必然产生两种结果:文学的“清客化”与文学的“商品化”,从而使文学陷入纯粹的政治功利与商业功利的泥淖。前者使文学成为政治的“副产物”或“点缀品”,丧失文学自身的价值,后者则放弃了作家应有的社会责任,“太近于‘白相的’文学态度了。”①将这两个方面联系起来的,是沈从文对文学与社会人生既密切又广泛联系的理解。人生既然不可能被政治全部涵盖,文学表现人生也就不限于政治。自然,政治是人生的一部分,沈从文不反对文学为“民主”、“社会主义”或任何高尚人生理想作宣传,并且“相信文学可以修正这个社会制度的错误”。②但这种宣传不是在作品中“借一个厨子的口来说明‘国际联盟’”、“想到革命,就写革命”,③而是以作家对现实人生的透彻认识与真切感受为前提。为此,作家必须“贴近血肉人生”,④从中发现别人不易发现的东西。我们实在需要些作家!一个具有独立思想的作家,能够追究这个民族一切症结所在,并弄明白了这个民族人生观上的虚浮,懦弱,迷信,懒惰,由于历史所发生的坏影响,我们已经受了什么报应,若此后再糊涂愚昧下去,又必然还有什么悲惨场面;他又能理解在文学方面,为这个民族自存努力上,能够尽些什么力,且应当如何去尽力。⑤

  553沈从文传

  ①

  ②

  ③

  ④

  ⑤

  《论穆时英》,《沈从文文集》第11卷,花城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4年版。《一个母亲·序》,上海合成书店1933年版。⑤《废邮存底·元旦日致〈文艺〉读者》,《沈从文选集》第5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废邮存底·给一个写小说的》,《沈从文选集》第5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367

  一切作品都需要个性,都必须浸透作者人格和感情,想达到这个目的。写作时要独断,要彻底地独断。①在沈从文看来,文学的“独立”与“伟大”,就在于能够因此“于政治、宗教之外”所具有的“一种进步意义和永久性”。②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应当具有教育第一流政治家的能力”,而文学与政治结缘的结果,却使得一部分作家“只打量从第三流政客下讨生活”。③因此,一部文学作品无论是“和现实政治作紧密的结合”,还是在更宽泛的意义上表现人生,判断它的标准不只是看它表现了什么,而是那个作品本身!这个认死理的“乡下人”,认定一切理论的辩难都不解决问题,最根本的是要拿出作品说话!

  在30年代特定的中国环境中,沈从文的这种文学观,不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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