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狂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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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狂人日记-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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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死后的日子(14)
  想起来了,在这儿岔的,关键词是〃屋〃。忘的是家,回家。把回家忘了。 
  大雪霁天儿我在这条街亟亟梭梭开了两个来回半个上午,从前门楼子到胯骨轴子,坐在车里抬头就能望见的那两座H形脏熊猫皮色的大笨楼,都开到家门口来了还跟自各瞎打听,什么情况都是。
  家,是很多道墙和坚硬的桌子柜子,想不下去。但是家门口几家店铺买卖还认得,中午这会儿这帮人开了门出来铲雪扫台阶准备迎客了。太阳丫也出来了,马路当间的雪都化成了泥,石油换豆腐碾成一锅乌贼汁面条。装什么孙子呀!谁还没过过日子呀,谁还没搞过房地产呀,退20年我这就等于住田埂上,有本事明儿就跟天津连上。
  回家回家,现在回家睡自各床洗白点被窝里软和有弹簧女孩擦干是双耳瓶子翻面儿是抛光铜葫芦……但是一定要回家。
  我使劲想着家家家,盘把弯轮怒上庭院下坡地库,一根筋不给奔想驰念插出栅栏,栽成林子,跑到社会上又铺一席零零碎碎街头即景旧日一瞥黄色幸福。
  做鬼没有家。这个声音在我耳边小声说。做鬼没有家。这个声音在我耳边大声说。我从地库走进大楼地下室,地库有一保安披军大衣,物业办公室有一青衣女子低头写字,通往游泳池和超市那条走廊有碎脚声。
  玩蛋去!我大声说。猛看见电梯前一个小保姆撅着大屁股拎一兜子白皮鸡蛋一把小葱一瓶子橙汁一脸通红。忙说,不是说你。鬼在笑。
  笑个屁。我转脸冲着墙,我就这操性,你拿我怎么办吧。
  人有一句话叫心里有鬼。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具体的声音,当我走进地下室或者游泳时潜入水下这声音就非常清晰地出现。我只能分辨这是个孩子稚嫩的嗓子,带有北京西郊普通话口音。不是我认识的任何朋友的声音。这是一个嘲笑的声音,否定的声音,总是站在我处境的外边,危险的时候会把我从梦中唤醒,顺手的时候迅即把我打入困惑。我试图忽略他,为此很多年不游泳尽量不走地下室。我躲了他很多年,最近他又出现了,电话响拿起来没人没有来电显示,十有八九是他。有的时候我打电话没人接,这孩子的声音也会出现在每一滴响之间的空寂当中。他老是想显得他正确,老是想证明我什么也不是,就算他对我也不听他的。活着的时候我有点怕他,死了之后最不怕的就是鬼鬼祟祟的东西。
  我等着他,等他来跟我装好人。有时夜里专门去地下室游泳,等他露面。 
  5
  我自己住已经很久了。从我意识到自己是个鬼,再和羚角水滴住在一起假装仍在过日子,对我就是一种难以问心的折磨,这样对她们也不公平。
                  
第44节:死后的日子(15)
  从这个家搬出来时状况相当惨烈。我没法说我死了所以要搬出去住。讲了也没人信。我要活着我也不信。也会当做一个低级的借口对人智商的侮辱。一般人都认为鬼是丑陋的狰狞的像一滩烂泥,我要变成那个样子一定很有说服力,非常可悲,我还是老样子,只是多了几根白头发,掉了一颗牙齿,眼神不再乐观,老一点也可以说老谋深。羚角认为我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狠心抛弃她们,也只好用这个借口了,这样就变成人间风波,话未必讲透大家都透着明白。
  我确实有一个女朋友,这不是秘密,秘密是我们已经分身但还保持同伙的关系。我刚做新鬼还不是很自信,鬼的日子一眼望上去细长搭拉天,这一去枪如林弹如雨,未必事事皆了也许还需要跟谁通个款曲递个包袱打个掩护。人里还要留个朋友,大约毋也有用钱的地方。
  我跟小麦说:我要写一牛掰小说死后的日子,要是别人都说我疯了你千万一定记着我是在写小说。
  羚角说:你就是,虚伪。
  做人我做得漏洞百,做鬼我希望周到一点,凡是鬼的纪律一律守,不要再留肠青了。人做不好尚可一死谢,鬼做颓了连粉身碎的机会都没有。
  鬼的纪律之一就是自己住,穷独孤仄,才能蔼然应对撞进眼里的每天一个世界。也不像人有法律和教育系统,鬼怎样做全凭自然律驱使像水往低处流青苔必须长在阴处,抗拒就活不好。对,鬼也把连续在这儿叫活着。在某种意义上我是人的背面,愿意叫变质的人也可以。鬼受人的影响很大就像人受猿的影响,咱们在进化上是一根链条:猿……人……鬼……再往后暂且不知道。
  我尊重历史,基本词汇沿用人的……当我一定要跟人打交道的时候。我曾很敏感鬼这个人词,刚死的时候跟人聊天老跟人说你就管我叫精神病吧。我虚荣地管自己叫死了还活着的人。后来豁然开爱谁谁,一个词臧否褒也就是人积心,其他东西一概置若罔无大所。不叫人了还耿耿于这是做人脑习惯。做人是一个烙印很深的经历,深在人这个玩意儿善于对着镜子吠形吠影,自己出来了要删去这个习惯需要挖脑剜心。很多时刻歌词大意知道一切已经了结还在其中焦虑。尤其是我这种一不小心留在人间的鬼,一个侨民,有时就得逼着自己入乡随俗。
  人是很脆弱的动物,表面不一致就会受到惊吓。他们互相就很排斥一塌糊,其他动物要跟他们同光圈生活在一起必须做出很驯服的样子。这就使我不能做一个纯粹的鬼。我承认,我是一个很做作的鬼,做了鬼还写小说本身就很做作。
  和人们猜测的相反,鬼的纪律之二是能闪就闪自己辛苦也别扰民。因为惹不起。有些鬼被人捉住,悲剧在于他们忘了自己是鬼,摆脱不了对人的怀念,不是在情里就是太愤怒,犯了天条。
                  
第45节:死后的日子(16)
  说到容易做到难。实际上到今天,我也经常忘记自己是鬼,几天或者几个礼拜,像人一样盲目行动起来。
  刚死的时候我可着四九城住旅馆,不知道自己是鬼,以为升华了,巨大无比鸟瞰这个社会,天上飞过一朵云,也以为是自己的影子。蜷缩在小旅馆墙皮剥落的房间内窃喜、战栗、沉迷。上卫生间刷牙低着头,不敢照镜子,怕在里面看到另一张脸。就像做了一场大梦醒来,不知道自己是谁,房子是租的,姓名是借的,不敢开电视,怕看见自己的一生在里面演,不敢上街,怕是外星球街上都是外星人。
  有一个晚上,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在一所房子里和一个大眼睛的不认识女人一起做饭,案板上有芹菜和萨拉米肠,两个齐腿高跑来跑去的孩子也都不认识长着和妈妈一样的大眼睛。在未来的画面里还向窗外看了一眼,窗外是黑暗咆哮的大海。
  接着还是在未来,回到了西坝河,自己过去的第一个家。家里落满灰尘,羚角不在了,水滴也失踪了,我想找电话,想起这是一百年之后。房间里响起羚角录在墙上的歌声:我爱你……我爱你……。各种声调阿拉伯文一样弯弯绕,飘向天花板,飘向四墙壁凝固成累累花纹。房间里都是羚角的魂儿,空气也像扇子挤来挤去,就是拼不出形状。
  旅馆的摆设一套套扯开陈列在过去和未来的房间里,互相抹去局部,互相交替柱脚,互为景深,万花筒一样组接,人物在盘子底走弯道,永远拉不到跟前来。
  不敢喝水,因为不相信眼前这个杯子的真实性。不敢走路,不相信踩到的百分之百是地板。
  端着小鸡鸡不相信这个玲珑圆亮的马桶万一尿在别人手上呢。 
  穿着衣服不相信自己穿着衣服。拼命拍墙不相信墙能挡住视线。不相信自己当过作家,打开电脑找写过的小说。不相信这个电脑,这张桌子,这间屋,屋外的树,树后面的路灯,路灯下的大街,大街上人群,这个城市,这个国家,这个星球。不相信已经这样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我双手扪胸来到大街上,这是虎坊桥,前门饭店。怎么会来到这条街,很多年前我在那头一条胡同里的幼儿园办公司,常从这儿经过,进饭店吃早餐已经很多年不往这一带走了。
  已是冬天远周围一片萧瑟我穿着棉袄脖子灌凉气,饭店里进出的人都是夏装光胳膊光腿,饭店前这一片的树都是茂绿正是当年我们在时的光景。
  站在一边看了半天,瞧见当年办公室一个姑娘出来打的我才看明白,这是我的往事。
  我往北走,看见了两个天安门。我看不到自己,如果穿着军装就是76年还是高中生,如果穿着背心就是89年。都是人头,找不到自己,找不到自己就认不出是哪一年。
                  
第46节:死后的日子(17)
  贴着街边往东走,两个北京饭店,两个王府井南口,两个东单。季节也始终是两个,冬春或者春秋或者夏秋。天上两个太阳,这边刮风对街下雨,地面落雪远空月晕。冬春搭在一起最好看,一片老银素底上绣着暗花细草。夏秋在一起黄中透绿很像陆军呢子。春秋在一起像孔雀跳在豹皮上开屏那叫一个乱。
  我看到两个等人的场面,在两个美术馆门前一个中午一个黄昏。门前没有我但我知道那是我在等。一辆梳辫子的无轨电车进站,我捂住眼睛,怕看见接着下来的姑娘。
  扭脸还是看见另一个姑娘,骑着自行车,鼻尖上逆风顶着一块纱巾当年正在刮黄土。她们都是两个,一个少女一个妇女,可以同时看到一个人年轻和衰老的脸。
  街上一半明一半暗,一半是白昼一半是黑夜。我非常想看到自己,但这个时光倒流是残缺的,像半个镜子。
  猫告诉我,人变成鬼之后有一个现象就像打扑克周围总出对儿。因为你对时间没意义了,它也没必要一定在你面前顺时针转。这都是互相的,你赋予意义万物就呈现规律,你不注意万物就是紊乱的。现在是分开过去和未来的挡板,受人体结构限制两只眼睛都长在一面,你不可能同时朝两个方向看,现在这块板儿抽掉了,过去和未来就交流在一起像客厅和厨房打通隔断,你就能既在厨房又在客厅。猫说,同时出现两个世界也是奇景,是大倒流,用在那些自我意识特别强特别不肯放弃的鬼身上,予以摧毁。比较常见的是小回旋,把人的社会烙印抹平,精神特征冲圆,好比浪洗沙雕,什么作品淘一遍都回沙子。
  老王说,咱们朋友圈起手就有四对儿,拉拉和林,老米和小辫儿,小霍和燃燃,天儿和强儿,再凑两手就能糊豪七了。
  他们坐在我在盈科中心21层的办公室角落。我们网站去年秋天烧完钱已经解散了,但那些小孩还在开着管灯的房间里忙忙碌碌,拉上百叶窗的直播室里还有旧时嘉宾在网上聊天,能听见里面隐隐的说话声和笑声。已经去了澳洲的小纪在隔壁办公室打电话。已经去了上海的小马在和一个忘了姓名的同事唧唧喳喳说话。楼下曾经茂盛的树已经掉光了叶子。
  老王问我,你觉得我们真实吗?
  我说,说话就真实,不说话就不真实。
  猫递给我一杯冒着热气的水,说,喝口热水。
  我把一杯水喝下去,口腔里一点感觉都没有,仍然像晒了一天的棉花套子。
  猫说,你没有喝。
  我说,喝了。再次把满满一杯水倒进嗓子眼。
  老王叹口气,水还是满的。
  猫说,咱们不能在这儿呆着了,太熟悉的环境看到的东西也越多,说说话,逛逛生地方,会好一点。
                  
第47节:死后的日子(18)
  下了电梯,来到大堂,那些保安像黑社会,穿着黑西装手拿对讲机。猫问我,你现在觉得这些人真实吗?
  我说,都是两个,我怎么知道哪一个真实。
  猫指着一个方面问我,你觉得那是什么。
  我说,镜子。
  你看到什么了?
  我们。我看着前方一面接一面落地大镜子里,我和老王、猫站在一起看自己。
  猫说,现在我告诉你,那是玻璃,上头的东西都在外面。
  我看着那三个人中的我,是一个拘谨腼腆故作镇静的男子,看到我僵硬地笑了,我知道他尴尬,心里在脸红。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年就被吓着了,到今天也没缓过来,他怕所有人,很早就逃了,躲着我,藏了40年。他也长大了,但心里还是很幼稚,对人和这个社会上通常的事难以理解,时时感到畏缩。我也让他陌生,是另一个人,这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他顾虑重重地站在那里,我知道他在犹豫,他今天能来已经付出了极大的勇气,看到我,一下又不自信了,不确信自己的出现是否合时宜。他也怕我,我的尖刻,我的傲慢,我在这个世上积累了40年的全部世故城府和不真诚。我们仍然感到亲,阔别40年还是一个人,他像弟弟,我是他的坏哥哥。
  我向他伸出手,玻璃门向两边让开,这一刹那,我们重逢了,我不在了,只有他站在那里,与此同时,周围的人、景致,所有两个都变成一个。
  我从他的眼中看街上,夜色雪亮,马路下了一地霜,踩出一行行腰果图案的脚印,漫天星斗像五角星和五分钱都升上天,街灯像一排将军的肩章,汽车灯来如水晶珠链去如一连串被嘬红的烟头,临街大楼打着竹林般的绿光,空中跑着一列列窗户,霓虹灯像鬼手刷的标语,头顶树杈结满寒霜举着一只只糯米巴掌,在光里滴着橙汁,一棵棵树身上缠着泪珠般淌下来的串灯,遍地灯笼斑点,十字路口是一座不断坍塌下来的光的百层积木。
  我迟疑了一下,走进光里,就被光冻成糖,脑子里一片金色,像在黄昏收割麦田,迎着夕阳摘向日葵,晚霞如钢水决堤下着香蕉雨。我能看见自己的颅内,一个被秋阳完全照亮的空荡荡的铜亭子,还能眺望到一群鸽子般振翅飞走的念头,影子依依留在天上。
  猫靠在我身上,一只手紧紧搀着我,眼睛全溶在光里,像一弯横照额头的金月牙。我像一只蝉蜕,在透明中颤抖,不知不觉流下欢喜的泪水,说,怎么这么好。
  猫不语。
  6
  我在白塔寺卖药时猫住在锦什坊街。
  26集到40集我演了15集作家,开头演得也不太好,一颦一笑不得要领,后来观众急了,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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