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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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集-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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儡安置到大箱中去,又看到戏台的皮剥去后,依然恢复那灯笼架子的神气,又看到小叫化子,徘徊于灰色葵花子壳中找寻他不意中的幸运,好象一枚当十铜元,一条手巾,一个仅只咬去一半的甜梨。    
    唱戏人,在布围子里地下走动着,把木傀儡从暗中伸举起来,至齐傀儡膝部自己手掌为度,若在台边看戏,利益就太多了。在台边,则一面可以看戏,一面还可见到那个唱戏的人,手中耍着木头人,口上哼哼唧唧,且极其可笑的做出俨乎其然的神气,走着戏上人物的步法。一个场面上是旦脚,如象夺阿斗的糜夫人,则耍木头人的那一位,脚步也扭扭捏捏,走动时也正同一个小脚女人样,真可笑极了。揎开布篷,便又可以见到那打锣的,在空闲时把塞到耳朵边正燃着纸煤子吸烟,吹唢呐的,嘴巴胀鼓鼓的,同含了什么两枚核桃之类,又正如杀猪志成吹猪脚那一种派头。台边前,不怕太阳晒,也是一个舒服处。还有一件顶讨便宜的事,就是随意去扳动那些脑后一颗钉挂在绳子上休息的傀儡时,戏子见到也从不呵叱!因为这中还有一个规矩,这规矩是戏在哪一街演唱时,则那一街的孩子,在大人们许可的法律中,成了戏台周围唯一的霸有者了。在霸有者所享有的权利有如此其多,当然给了其小孩若干强烈的诱惑。帝国主义者之侵略,既无从去禁止另一街为这诱惑已弄得心痒痒的之强项君子,因此一来,保护主权与野心家的战争,便随时都可以发生了。    
    败了,大家无声无息的退下,把救兵搬来时,又用力夺回。或保留此仇,待他日报复。胜了,所谓野心家,怀了失败的羞耻,也不再看别人街上唱的戏,都督带领弟兄,垂头丧气回家去,这耻辱也保留下来,等另一机会去了。为竞争存活起见,这之间用得着临时联邦政策。毗邻一街,若无深仇,则可合力排除强权,成功后,把帝国主义者打倒后,则让出戏台前地位三分之一来作携手御外侮的报酬。也有本街孩子极少,犹能抵抗外来之人侵略主权的,此则全赖本街中之大孩子。此类大孩子,当年亦必曾作统领,有名于全城,一切孩子们所敬服,又能持中不偏,才足以济。大孩子初不必帮同作战,或用别的力来相助,所要的是公理的执行。遇他方的孩子,行使侵略,来占戏台,本街小孩子诉苦于大孩子时,大孩子即作主人,再找一二好事喜斗之徒,为执行评证,使两街孩子,到离戏场较远,不致扰乱唱戏的空地方去,排队成列,各择一人,出面来殴扑,不准哭,不准喊,不准用铁器伤人,不准从旁帮忙。跌下的,若有力再战,仍可起身作第二次比赛。第一对胜败分明后,又选第二对,第三第四继其后,以尽本街小孩子为止。到后,总评其胜负。若本街实不敌,则让戏台之一面或两面,作媾和割地议;若胜,则对方虽人多,亦不必退缩。因较大之公证人在旁,败者亦只好携手跑去,再不好意思看戏了。要报仇么?下次有得是机会,横顺土地戏是这里那里直要唱二个月以上的,并且土地戏以外也不是无时间。    
    在打架时,是会要影响到戏的演奏么?我才说到,那请放心,决不会到那样!他们约下来,在解决以前,是不能靠近目的地的。人人都是那样文明,混战独战总得到大田坪里,或有沙土地方去。大坪坝空阔,平顺,免得误打别的老实小孩们,敌不过而又不甘认败的,且可以在田坪中小跑,如鸡溜头时一样。至于沙子地方,则纵跌猛的摔倒时,不至把身子跌伤,且衣服脏了也容易干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自然哩,在城中,一块大坪,沙子软软的同棉絮样的地方,就很多!不论他是如何,孩子们,会选地方打架,那是用不着夸张也用不着隐饰的了。    
    不光是看戏。正月,到小教场去看迎春;三月间,去到城头放风筝;五月,看划船;六月,上山捉蛐蛐,下河洗澡;七月,烧包;八月,看月;九月,登高;十月,打陀螺;十二月,扛三牲盘子上庙敬神;平常日子,上学,买菜,请客,送丧,你若是一个人,又不同你妈,又不同你爸,你又是结下了许多仇的一个人,那真危险!你一出街头,就得准备,起疱是最小的礼物,你至少应准备接受比起疱分量还重一点的东西。闪不知,一个人会从你身边擦过去,那个手拐子,凶凶的,一下就会撞你倒地做个饿狗抢屎的姿势!来撞你的总不止一人。他们无非也是上学,买菜,一类家中职务。他若是一人,明知不是你对手,远远的他见你来,早拔脚跑了。但可以欺的,他总不会轻轻放过。他们都是为人欺苦够了的人,时时想到报复,想到把自己仇人踹到泥里头去。对仇人,没有可报复的方法时,则到处找更其怯弱的人来出气。他们见了你时,有意无意的,走过你的身边,装装自己爸爸夜里吃多了酒的醉模样,口中哼哼唧唧,把手撑到腰间,故意将拐子作了力来触撞你软地方。撞了你后,且胡胡的用鼻子说着,“怎么,撞人呀!”不理是为一个不愿眼前吃亏的上策。忍不住时,抬起头去,两人目光一相接,那他便更其调皮起来!他将对你不客气的笑,这笑中,你可以省得他所有的轻蔑来。或者,他更近一步,拢到你身边来,扬起捏着的拳,恐吓似的很快的轻轻落到你背上。你不做声,还是低了头在走,那第二步的撩逗又出来了。他将把脚步拖缓下来,待你刚要走近他身边时,笑笑的脸相,充满难堪的恶意,故意若才见到你的神气:“喔,我道是谁呀!若高兴打架,就请把篮子放下罢。”这只能心里说打架是不高兴的事。虽然在另一个地方,你明知这人是不敢多事的,但如今是到了他的大门左右,一声喊,帮忙的来打狗扑羊的不知就有许多,所以“狗仗屋前”的他,便分外威风起来了。挑战的话大致不外后五种,录下以见一斑:    
    1肏他妈,谁爱打架就来呀!    
    2卖屁股的,慢走一点,大家上笔架城去!    
    3哪个是大脚色,我卵也不信,今天试试!    
    4大家来看!这里来一个小鬼!    
    5小旦脚,小旦脚,听不真么,我是说你呀!    
    骂,让他点罢,眼前亏好汉是不吃的。你一回嘴,情形准糟。欺凌过路人,这是多数方面一种固有权利,这权利也正如官家拦路抽税样:同是不合理,同是被刻薄,而又应当忍受之事;不然,也许损失还大。并且,此事在你自己,或者先时于你街上,就已把这税收得,这时不过是退一笔不要利息的借款罢了。    
    关于两街中也有这么一条,“不欺单身上学孩子”,但这义务,这国际公德,也看都督的脚色而定,若都督不行,那是无从勒弟兄们遵守的。    
    木傀儡戏中常有两个小丑,用头相碰,揉做一团的戏,因此,孩子们争斗中,也有了一派,专用头同人相碰。但这一派属于硬劲一流,胜利的仍然有同样的吃亏,所以人数总不多,到后来,简直就把这门战略勾除了。    
    一九二六年八月十日作完。北京


第二部分 在私塾第9节 炉边

    四个人,围着火盆烤手。    
    妈,同我,同九妹,同六弟,就是那么四个人。八点了罢,街上那个卖春卷的嘶了个嗓子,大声大气嚷着,已过了两次了。关于睡,我们总以九妹为中心,自己属于被人支配一类。见到她低下头去,伏在妈膝上时,我们就不待命令,也不要再抱希望,叫春秀丫头做伴,送到对面大房去睡了。所谓我们,当然就是说我同六弟两人。    
    平常八点至九点,九妹是任怎样高兴,也必支持不来了。但先时预备了消夜的东西时,却又当别论。把燕窝尖子放到粥里去,我们就吃燕窝粥,把莲子放进去,我们于是又吃莲子稀饭了。虽然是所下的燕窝并不怎样多,我们总是那样说,我同六弟不拘谁一个人的量,都敌得过九妹同妈两人。但妈的说法,总是九妹饿了,为九妹煮一点消夜的东西罢。名义上,我们是托九妹的福的,因此我们都愿九妹每天晚饭吃不饱,好到夜来嚷饿,我们一同沾光。我们又异常聪明,若对消夜先有了把握,则晚饭那一顿就老早留下肚子,这事大概从不为妈注意及,但九妹却瞒不过。    
    “娘,为老九煮一点稀饭罢。”    
    倘若六弟的提议不见妈否决,于是我就耀武扬威催促春秀丫头,“春秀!为九小姐同我们煮稀饭,加莲子,快!”    
    有时,妈也会说没有糖了,或是今夜太饱了,“老九哪会饿呢?”遇到这种运气坏的日子,我们也只好准备着睡,没有他法。    
    “九妹,你说饿了,要煮鸽子蛋吃罢。”    
    “我不!”    
    “为我们说,明天我为你到老端处去买一个大金陀螺。”    
    “……”    
    背了妈,很轻的同九妹说,要她为我们说谎一次,好吃同冰糖白煮的鸽子蛋也有过。这事总是顶坏的我(妈是这样批评我的)教唆六弟,要六弟去说,用金陀螺为贿。九妹的陀螺正值坏时,于是也就慨然答应了。把鸽子蛋吃后,金陀螺还只在口上,让九妹去怨也全然不理,在当时,反觉得出的主意并不算坏。但在另一次另一种事上,待到六弟把话说完时,她也会到妈身边去,扳了妈的头,把嘴放在妈耳朵边,唧唧说着我们的计划。在那时,想用贿去收买九妹的我们,除了哭着嚷着分辩着,说是自己并没有同九妹说过什么话外,也只有脸红。结果是出我们意料以外,妈仍然照我们的希望,把吃的叫春秀去办。如此看来,妈以前所说全是为妹的话,又显然是在哄九妹了。然而九妹在家中因为一人独小而得到全家——尤其是母亲加倍的爱怜,也是真事。因了母亲的专私的爱,三姨也笑过我们了。而令我们不服的,是外祖母常向许多姨娘说我们并不可爱。    
    此次又是在一次消夜的期待中。把日里剩下的鸭子肉汤煮鸭肉粥,听到春秀丫头把一双筷子唏哩活落在外面铜锅子里搅和,似乎又闻到一点香气,妈怕我们伤风不准我们出去视察,六弟是在火盆边急得要不得了。    
    “春秀。还不好么?”盛气的问那丫头。    
    “不呢。”    
    “你莫打盹,让它起锅巴!”    
    “不呢。”    
    “快扇一扇火,会是火熄了,才那么慢!”    
    “不呢,我扇着!”    
    六弟到无可奈何时,乘到九妹的不注意,就把她手上那一本初等字课抢到手,琅琅的象是要在妈面前显一手本事的样子,大声念起来了。    
    “娘,我都背得呢,你看我闭上眼睛罢,”眼睛是果真闭上了,但到第五课“狼,野狗也——”就把眼睛睁开了。    
    “说大话的!二哥你为我把书拿在手上,我来背,”九妹是接着又琅琅的背诵起来。    
    大门前,卖面的正敲着竹梆梆,口上喊着各样惊心动魄的口号,在那里引诱人。我们只要从梆梆声中就早知道这人是有名的何二了。那是卖饺子的;也卖面,在城里却以饺子著名。三个铜元,则可以又有饺子又有面,得吃凤牌湘潭酱油。他的油辣子也极好。大姐每一次从学校回来,总是吃不要汤的加辣子干挑饺子。因为妈的禁止,我们却只能用眼睛去看。    
    那何二,照例捱了一会,又把担子扛起,一路敲打着梆梆,往南门坨方面去了,嚷着的声音是渐渐小下来,到后便只余那虽然很小还是清脆分明的柝声。    
    大门前,因为宽敞,一些卖小吃的,到门前休息便成了例子。日里是不消说。还有那类在一把无大不大的“遮阳伞王”(那是老九取的名)下头炸油条糯米糍的。到夜间呢,还是可以时时刻刻听得一个什么担子过路停下的知会,锣呀,梆梆呀,单是口号呀,少有休息。这类声音,在我们听来是难受极了。每一种声音下都附有一个足以使我们流涎的食物,且在习惯中我们从各样不同的知会中又分出食物的种类。听到这类声音,我们觉得难受,不听到又感到寂寞。最令人兴奋的是大姐礼拜六回家,有了她,我们消夜的东西,差不多是每一种从门前过去的都可以尝试。    
    何二去后不久,一个敲小锣卖丁丁糖的又在门前休息了。我知道,这锣的大小,是正如我那面小圆砚池,是用一根红绳子挂在手上那么随随便便敲着的。许是有人在那里抽了签罢,锣声停下来,就听到一把竹签子在筒内搅动的响声了。又听到说话,但不很清楚。那卖糖的是一个别处地方人,譬如说,湖北的罢。因为常听他说“你哪家”;只有湖北人口上离不得“你哪家”,那是从久到武昌的陈老板的说话就早知道了。在他来此以前,我似乎还不曾见过象那样敲着小锣落雨天晴都是满街满巷走着的卖糖的人。顶特别的是他休息到什么地方时,把一个独脚凳塞到屁股底下去坐,就悠悠扬扬打起那面小锣来了。我们因为欣赏那张特别有趣的独脚凳,白天一听铛铛的响声,就争着跑出去。六弟还有一次要他让自己坐坐看,我们奇怪它怎么不会倒,也想自己有那么一张,每天让我们坐着吃饭玩,还可以扛到三姨家去送五姐她们看。    
    大的木方盘内,分划成了许多区。每一区陈列糖一种。有的颜色式样虽相同味道却两样,有的样子不一样味道却又相同。有用红绿色纸包成三角形小包的薄荷糖,吃来是又凉又甜的。有成片的姜糖,味道微辣。圆的同三角形的各种果子糖,大的十枚五枚,小的两枚一枚。藕糖就真象小藕,有孔有节。红的同真红椒一般大的辣子糖,可以把尖端同蒂咬去,当牛角吹。茄子糖则比真茄子小了许多,但颜色同形式都同,把茶倾到茄子中空处再倒到口里去也很甜。还有用模子做成的糖菩萨:顶小的同一个拇指那么大,大的如执鞭的财神、大肚罗汉,则一斤糖还不够做一个。那湖北人,把菩萨安放在盘子正中,各样糖同小菩萨,则四围绕着陈列。大菩萨之间,又放了一个小瓶子,有四季花同云之类画在瓶上。瓶子中,按时插上月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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