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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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集-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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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菩萨,则四围绕着陈列。大菩萨之间,又放了一个小瓶子,有四季花同云之类画在瓶上。瓶子中,按时插上月季,兰,石榴,茶花,菊,梅以及各样应时的草花。袁小楼警察所长卸事后,于是极其大方的把抽糖的签筒也拿出来了。签从一点到六点各六根,把这六六三十六根竹签管束在一个外用黄铜皮包裹描金髹过的小竹筒内。“过五关”的抽法是一个小钱只能得小菩萨一名。若用铜元,若过了三次五关以后,胜利还是属于自己,则供着在盘子正中手里鞭子高高举着的那位财神爷就归自己所有了。三次五关都顺顺当当过去,这似乎是很难;但每天那湖北人回家时那一对大财神总不能一同回家,似乎是又并不怎样不容易了。    
    等了一会,外面的签筒还在搅动。    
    六弟是早把神魂飞出大门傍到那盘子边去了。    
    我说,“老九,你听!”我是知道九妹衣兜里还有四十多枚小钱的。    
    其实九妹也正是张了耳朵在听。    
    “去罢。”九妹用目答应我。    
    她把手去前衣兜里抓她的财产,又看着母亲老实温驯的说,“娘,我去买点薄荷糖吃罢!”    
    “他们想吃了,莫听他们的话。”    
    “我又不抽签,”九妹很伶便的分解,都知道妈怕我们去抽签。    
    “那等一会粥又不能吃了!”    
    本来并不想到糖吃的九妹,经母亲一说,在衣兜里抓数着钱的那只手是极自然的取出来了。    
    妈又说必是六生的怂恿。这当然是太冤屈六弟了。六弟就忙着分辩,说是自己正想到别的事,连话也不讲,说是他,那真冤枉极了。    
    六弟说正想到别的事,也是诚然。他想到许多事情出奇的凶……那位象活的生了长胡子横骑着老虎的财神爷怎么内部是空的?那大肚子罗汉怎么同卖糖的杨怒山竟一个样的胖实!那个花瓶为什么必得四名小菩萨围绕?    
    签筒声停止后,那铛铛铛漂亮的锣声便又响着了。    
    这样不到二十声,就会把独脚凳收起来,将盘子顶到头上,也用不着手扶,一面高兴打着锣走向道门口去罢。到道门口后,把顶上的木盘放下,于是一群嘴边正抹满了包家娘醋萝卜碗里辣子水的小孩,就蜂子样飞了过来围着,胡乱的投着钱,吵着骂着,乘了胜利,把盘子中的若干名大小菩萨一齐搬走。眼看到菩萨随到小孩子走尽后,于是又把独脚凳收起,心中装了欢喜,盘中装了钱,用快步的跑转家去罢。回家大约还得把明天待用的各样糖配齐,财神重新再做,小菩萨也补足五百数目,到三更以后始能上床去睡……为那糖客设想着,又为那糖客担心着财神的失去,还极其无意思的嗔视着又羡企着那群快要二炮了还不归家去的放浪孩子,糖客是当真收起独脚凳走去了。    
    “那丁丁糖已经过道门口去了!”六弟嗒然的说。    
    “每夜都是这时来,”我接着说。    
    “娘,那是一个湖北佬,不论见到了谁个小孩子都是‘你哪家’的,正象陈老板娘的老板,我讨厌他那种恭敬”,九妹从我手上把那本字课抢过手去,“娘,这书里也画得有个卖糖的人呢。”    
    妈没有做声。    
    湖北佬真是走了。在鸭子粥没有到口以前,我们都觉得寂寞。


第二部分 在私塾第10节 玫瑰与九妹

    大哥从学堂归来时,手上拿了一大束有刺的青绿树枝。    
    “妈,我从萧家讨得玫瑰花来了。”    
    大哥高兴的神气,象捡得“八宝精”似的。    
    “不知大哥到哪个地方找得这些刺条子来,却还来扯谎妈是玫瑰花”,九妹说,“妈,你莫要信他话!”    
    “你不信不要紧。到明年子四月间开出各种花时,我可不准你戴……还有好吃的玫瑰糖。”大哥见九妹不相信,故意这样逗她。说到玫瑰花时,又把手上那一束青绿刺条子举了一举——象大朵大朵的绯红玫瑰花已满缀在枝上,而立即就可以摘下来做玫瑰糖似的!    
    “谁希罕你的,我顾自不会跑到三姨家去摘吗!妈,是罢?”    
    “是!我宝宝不有几多,会希罕他的?”    
    妈虽说是顺到九妹的话,但这原是她要大哥到萧家讨的,是以又要我去帮大哥的忙:    
    “芸儿去帮大哥的忙,把那蓝花六角形钵子的鸡冠花拔出不要了,就用那四个钵子分栽。剩下的把插到花坛海棠边去。”    
    大哥在九妹脸上轻轻的刮了一下,就走到院中去了。娇纵的小九妹气得两脚乱跳,非要走出去报复一下不可。但给妈扯住了。    
    “乖崽,让他一次就是了!我们夜里煮鸽子蛋吃,莫分他……那你打妈一下好罢。”    
    “妈讨厌!专卫护大哥!他有理无理打了人家一个耳巴子,难道就算了?”    
    妈把九妹正在眼睛角边干擦的小手放到自己脸上拍了几下,九妹又笑了。    
    大哥这一刮,自然是为的报复九妹多嘴的仇。    
    满院坝散着红墨色土砂,有些细小的红色曲蟮四处乱爬着。几只小鸡在那里用脚乱扒,赶了去又复拢来。大哥卷起两只衣袖筒,拿了外祖母剪麻绳那把方头大剪刀,把玫瑰枝条一律剪成一尺多长短。又把剪处各粘上一片糯泥巴,说是免得走气。    
    “老二,这一共是三种(大哥用手指点),这是红的,这是水红,这是大红,那种是白的。是栽成各自一钵好呢,还是混合起栽好——你说?”    
    “打伙栽好玩点。开化时也必定更热闹有趣……大哥,怎么又不将那种黄色镶边的弄来呢?”    
    “那种难活,萧子敬说不容易插,到分株时答应分给我两钵……好,依你办,打伙儿栽好玩点。”    
    我们把钵子底底各放了一片小瓦,才将新泥放下。大哥扶着枝条,待我把泥土堆到与钵口齐平时,大哥才敢松手,又用手筑实一下,洒了点水,然后放到花架子上去。    
    每钵的枝条均约有十根左右,花坛上,却只插了三根。    
    就中最关心花发育的自然要数大哥了。他时时去看视,间或又背到妈偷悄儿拔出钵中小的枝条来验看是否生了根须。妈也能记到每早上拿着那把白铁喷壶去洒水。当小小的翠绿叶片从枝条上嫩杈桠间长出时,大家都觉得极高兴。    
    “妈,妈,玫瑰有许多苞了!有个大点的尖尖上已红。往天我们总不去注意过它,还以为今年不会开花呢。”    
    六弟发狂似的高兴,跑到妈床边来说。九妹还刚睡醒,正搂着妈手臂说笑,听见了,忙要挣着起来,催妈帮她穿衣。    
    她连袜子也不及穿,披着那一头黄发,便同六弟站在那蓝花钵子边旁数花苞了。    
    “妈,第一个钵子有七个,第二个钵子有二十几个,第三个钵子有十七个,第四个钵子有三个;六哥说第四个是不大向阳,但它叶子却又分外多分外绿。花坛上六哥不准我爬上去,他说有十几个。”    
    当妈为九妹在窗下梳理头上那一脑壳黄头发时,九妹便把刚才同六弟所数的花苞数目告妈。    
    没有做声的妈,大概又想到去年秋天栽花的大哥身上去了。    
    当第一朵水红的玫瑰在第二个钵子上开放时,九妹记着妈的教训,连洗衣的张嫂进屋时见到刚要想用手去抚摩一下,也为她“嗨!不准抓呀!张嫂”忙制止着了。以后花越开越多,九妹同六弟两人每早上都各争先起床跑到花钵边去数夜来新开的花朵有多少。九妹还时常一人站立在花钵边对着那深红浅红的花朵微笑,象花也正觑着她微笑的样子。    
    花坛上大概是土多一点罢。虽只三四个枝条,开的花却不次于钵头中的。并且花也似乎更大一点。不久,接近檐下那一钵子也开得满身满体了,而新的苞还是继续从各枝条嫩芽中茁壮。    
    屋里似乎比往年热闹一点。    
    凡到我家来玩的人,都说这花各种颜色开在一个钵子内,真是错杂的好看。同大姐同学的一些女学生到我家来看花时,也都夸奖这花有趣。三姨并且说,比她花园里的开得茂盛的远。    
    妈因为爱惜,从不忍摘一朵下来给人,因此,谢落了的,不久便都各于它的蒂上长了一个小绿果子。妈又要我写信去告在长沙读书的大哥,信封里九妹附上了十多片谢落下的玫瑰花瓣。    
    那年的玫瑰糖呢,还是九妹到三姨家里摘了一大篮单瓣玫瑰做的。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于北京窄而霉小斋


第二部分 在私塾第11节 生之记录(节选)

    夜来听到淅沥的雨声,还夹着嗡嗡隆隆的轻雷,屈指计算今年消失了的日月,记起小时觉得有趣的端阳节将临了。    
    这样的雨,在故乡说来是为划龙舟而落。若在故乡听着,将默默地数着雨点,为一年来老是卧在龙王庙仓房里那几只长而狭的木舟高兴,童心的欢悦,连梦也是甜蜜而舒适!北京没有一条小河足供五月节龙舟竞赛,所以我觉得北京的端阳寂寞。既没有划龙舟的小河,为划龙舟而落的雨又这样落个不止,我于是又觉得这雨也落得异常寂寞无聊了。    
    雨是哗喇哗喇地落,且当做故乡的夜雨吧:卧在床上已睡去几时候的九妹,为一个炸雷惊醒后,听到点点滴滴的雨声,又怕又喜,将搂着并头睡着妈的脖颈,极轻的说:    
    “妈,妈,你醒了吧。你听又在落雨了!明天街上会涨水,河里自然也会涨水。莫把北门河的跳岩淹过了。我们看龙舟又非要到二哥干爹那吊楼上不可了!那桥上的吊楼好是好,可是若不涨大水,我们仍然能站到玉英姨她家那低一点的地方去看,无论如何要有趣一点。我又怕那楼高,我们不放炮仗,站到那么高高的楼上去看有什么意思呢。妈,妈,你讲看:到底是二哥干爹那高楼上好呢,还是玉英姨家好?”    
    “我宝宝说得都是。你喜欢到哪一处就去哪处。你讲哪处好就是哪处。”妈的答复,若是这样能够使九妹听来满意,那么,九妹便不再做声,又闭眼睛做她的龙舟梦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倘若说:    
    ——老九,老九,又涨大水了。明天,后天,看龙船快了!你预备的衣服怎样?这无论如何不到十天了啦!    
    她必又格登格登跑到妈身边去催妈为赶快把新的花纺绸衣衫缝好,说是免得又穿那件旧的花格子洋纱衫子出丑。其实她那新衣只差的一排扣子同领口没完工,然而终不能禁止她去同妈唠叨。    
    晚上既下这样大雨,一到早上,放在檐口下的那些木盆木桶会满盆满桶的装着雨水了。这雨水省却了我们到街上喊卖水老江进屋的功夫。包粽子的竹叶子便将在这些桶里洗漂。    
    只要是落雨,可以不用问他大小,都能把小孩子引到端节来临的欢喜中去。大人们呢,将为这雨增添了几分忙碌。    
    但雨有时会偏偏到五日那一天也不知趣大落而特落的。(这是天的事情,谁能断料的定?)所以,在这几天,小孩子人人都有一点工作——这是没有哪一个小孩子不愿抢着做的工作:就是祈祷。他们诚心祈祷那一天万万莫要落下雨来,纵天阴没有太阳也无防。他们祈祷的意思如象请求天一样,是各个用心来默祝,口上却不好意思说出。这既是一般小孩的事,是以九妹同六弟两人都免不了背人偷偷的许下愿心——大点的我,人虽大了,愿天晴的心里却不下于他俩。    
    于是,这中间就又生出争持来了。譬如谁个胆虚一点,说了句。    
    “我猜那一天必要落雨呀。”    
    那一个便“不,不,决不!我敢同谁打赌:落下了雨,让你打二十个耳刮子以外还同你磕一个头。若是不,你就为我——”    
    “我猜必定要下,但不大。”心虚者又若极有把握的说。    
    “那我同你打赌吧。”    
    不消说为天晴袒护这一方面的人,当听到雨必定要下的话时气已登脖颈了!但你若疑心到说下雨方面的人就是存心愿意下雨,这话也说不去。这里两人心虚,两人都深怕下雨而愿意莫下雨,却是一样。    
    侥幸雨是不落了。那些小孩子们对天的赞美与感谢,虽然是在心里,但你也可从那微笑的脸上找出。这些诚恳的谢词若用东西来贮藏,恐怕找不出那么大的一个口袋呢。    
    我们在小的孩子们(虽然有不少的大人,但这样美丽佳节原只是为小孩子预备的,大人们不过是搭秤的猪肝罢了。)喝彩声里,可以看到那几只狭长得同一把刀一样的木船在水面上如掷梭一般抛来抛去。一个上前去了,一个又退后了;一个停顿不动了,一个又打起圈子演龙穿花起来。使船行动的是几个红背心绿背心——不红不绿之花背心的水手。他们用小的桡桨促船进退,而他们身子又让船载着来往,这在他们,真可以说是用手在那里走路呢。    
    ……    
    过了这样发狂似的玩闹一天,那些小孩子如象把期待尽让划船的人划了去,又太平无事了。那几只长狭木船自然会有些当事人把它拖上岸放到龙王庙去休息,我们也不用再去管它。“它不寂寞吗?”幸好遇事爱发问的小孩们还没有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来为难他妈。但我想即或有聪明小孩子问到这事,还可以用这样话来回答:“它已结结实实同你们玩了一整天,这时应得规规矩矩睡到龙王庙仓下去休息!它不象小孩子爱热闹,所以也不会寂寞。”    
    从这一天后,大人小孩似乎又渐渐的把前一日那几把水上抛去的梭子忘却了——一般就很难听人从闲话中提到这梭子的故事。直到第二年五月节将近,龙舟雨再落时,又才有人从点点滴滴中把这位被忘却的朋友记起。    
    一九二六年二月完成


第二部分 在私塾第12节 往事

    这事说来又是十多年了。    
    算来我是六岁。因为第二次我见到长子四叔时,他那条有趣的辫子就不见了。    
    那是夏天秋天之间。我仿佛还没有上过学。妈因怕我到外面同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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