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有张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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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有张床-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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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车夫怒了,将表叔舅一脚踢了出去,滚到街心,被一辆跑过来的黄包车刹车不住,整个儿碾了过去。拉车人绊倒了,摔坏了车,摔出了坐车人;这下子,可惨了,也热闹了——那车夫要表叔舅赔车,表叔舅躺在地上直哼哼;那个坐车人更是不依,抓着拉车人的衣服要个说法儿。那车夫许是认得霸王车夫,不敢去找他说理,只一个劲儿东张西望,搓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
人群渐渐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好象在看一场精彩的猴戏。那个拉车人上前碰碰表叔舅,表叔舅没动,不知死活。那个霸王车夫似乎看出了名堂——知道要出大乱子,嘴里一个劲儿骂着,心里却有几分虚了,趁个空档儿,脚底抹油,连车也没要,不见了影子。
悲惨的表叔舅,是被几个好心的车夫给抬回来的;躺在床上,吸进去的气多,吐出来的气少,连哼哼声也听不到了。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当头下,我的妈妈,几乎吓傻了,呆了好久,才返过魂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泪儿象断了线的珠子,噼哩啪啦地落到盆里。
看着妈妈哭,姐姐哭,我的泪儿又掉下来了。
哭够了,妈妈呆呆地坐在凳子上,忘记了手上的活儿。我知道,妈妈又要遭难了,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击碎了她的心,也磨灭了她的思想,什么主意、办法,都成了一根根套上脖子的绳索。
不久,德五爷来了,看了看表叔舅,出来骂道:“狗日的羊羔子,翻了天了?这还了得,简直没有王法了。他妈的,在这个盘儿上,敢不把五爷放在眼里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放心,五爷给你们作主,为你们讨回公道。”说完,急忙忙、气匆匆地走了。
望着床上躺着的表叔舅,我的心,象是经受了一场风雨,心中的那一棵嫩芽,一下子被打折了。希望就象那皂角儿的泡沫,升起得快,消失得也快,不用风吹,眨眼便不见了影子。
下午,德五爷来了,丢下了几块钱,说是那霸王车夫赔的;先用着,不够的话,再找他作主。德五爷不愧是德五爷,谁也不敢在他头上找刺儿。他说:“好个王八蛋,见了五爷,象条秋丝瓜,磕头作揖,乖乖认罚,还算识相,不然,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望着德五爷离去,我明白了:原来,软的怕着硬的;硬的怕着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着不要命的;不要命的还怕着管你命的。而且,同是最下等的车夫,仍然是强的欺负弱的;刁的欺负良的。为了生存,人还得象动物那样你争我夺,哪里有什么正义和公理。
人,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最现实的;没有了命,一切都是扯蛋,一切都是狗屁!
大夫来了,又走了;表叔舅的药吃了又换了。然而,好多天过去了,表叔就仍然只能躺在床上,时不时地还吐出几口血水。不久,就花光了我们所有的钱,而且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债。
德五爷没有再来过。表叔舅的病就这样有钱治着,无钱拖着。妈妈终日里,不是以泪洗面,就是愁眉苦脸;船儿出去,船儿回来,换来的,不过是一些草药和垃圾似的烂菜。
时光,不会因为我们的凄凉而过得很慢,也不会因为我们的饥寒而走得更快,大年终于来了。
街上,依然有春联儿,有红灯笼,依然有笑声,有炮仗声,在生与死的空档里,还是有几分动物似的热闹与欢腾。我们有什么呢?有的,不过是一碗可以照见影子的稀糊和破成莲蓬儿似的长夹袄,解决不了我们肚中的饥和身上的寒。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天还没大亮,我和姐姐被妈妈一阵阵长哭声惊醒了过来。原来,表叔舅,我们的恩人,可怜的表叔舅,悲惨的表叔舅,抛下我们母女仨人,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来到表叔舅床前,只见他大张着嘴,口边有许多血渍;一双眼睛定定地睁着——不甘心、冤、怒!双手弯着,双腿曲着,好象一只被吸干了油水的大虾。一条破棉被上,腥,臭,分不清哪里是棉花,哪里是布,上面那大滩小滩的血迹,早已干成硬壳了。
妈妈靠在表叔舅床前,拉过我和姐姐的手,跪下,哭道:“他叔舅啊,是我们害了你呀!……老天爷呀,你真的是瞎了眼哪!……这是什么世道,全是恶魔的天下!……”
我和姐姐哭成一团。我们的表叔舅离我们而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好象半夜的流星一样,只在半空中划出生命短暂的闪光,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我们这样哭着。天亮了,邻里知道了,来了许多人。年青力壮的赶着去报丧,年老的男人们,东奔西跑,为表叔舅准备着棺木;那些女人,为表叔舅准备着香烛纸钱,还有的扎着纸衣、纸马、纸房子……那些老人,帮不上什么忙,垂着头,似乎总有打不完的磕睡;只有那些到处乱窜的小孩子,让人觉得这个世上还有几分活气。
不久,表叔舅被抬了出来,一个白头白胡子的老爷子将他放在竹席上,合了他的口和眼,又弄直了他的手和脚,然后盖上白布单子,上面了几点鸡血,一把白米和两把豆子,摇着头走开了。
妈妈伏在门边,一直哭,把眼泪都哭干了。她是在哭死去的爸爸,死去的表叔舅,也哭她自己,哭我们姐妹,哭这个不容人的世道!
到了下午,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表叔舅的亲戚却一个也没来。他们传来话说,表叔舅是为我们而死的,他们来了,丢不起那个脸,让我们自己看着办吧。
德五爷来了,骂了一通人,然后说:“丧事先办着,这事早晚有个说法儿。殡乐子请了吗?没请先请来,天大地大不如死者大。放心,一切由五爷作主。”留下几块钱,气哼哼地走了。
大家又叫人去请殡乐子,一边料理着丧事,一边等着德五爷回来。
德五爷回来了,已气得头上冒青筋,双眼冒火,几乎是在对着众人吼:“狗日的杂种,跑了!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得,先把房子押着。今天,当着大伙儿的面,五爷拍了胸,打了包票,狗日的不回来——罢了;回来,我非剥了他的皮,拧下脑袋来做夜壶!”
一切准备好了。唢呐一吹,锣鼓一敲,他们把表叔舅放进了棺木里,钉上钉子,捆扎在两根贴有红符的龙木大杠上。一声吆喝,开路旗一展,便上路了。
我们母女仨人走在前面,姐姐手里端着灵牌儿,上面飘着一张长长的符,符上画着些张牙舞爪奇奇怪怪的东西。我们的身后,都拖着长长的孝布条儿。后面是开路的阴阳,抬棺的脚伕,再后面是虎旗和龙伞,最后面是些好心的邻里。过了石桥,转了两个弯儿,走上了一条巷子。
巷子里,正开着一些野花;那些飘飘洒洒的纸钱儿落到上面,被风一吹,又落到了地上,再也不动了。墙头上的青草,正长得绿,在杨柳枝的轻拂下,显示出崭新的生命力。
走出小巷,来到街上。街上很冷清,稀稀落落匆匆而过的行人;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叫卖声,却显示不出一点儿春天的气息来。跟在送葬队伍后面的,还有一群乞丐和几条野狗。他们不是在为死去的亡灵送行,眼里望着,心里想着的,无非是那上供品余下的残汤剩水罢了。
走出长街,到了城外。天,蓝蓝的;风,轻轻的;有白云,有阳光,还有欢歌的鸟儿。一切都在诉说着春天的美丽。
一路上,唢呐的声音,锣鼓的声音,在我们身后长长地吹着,敲打着。一路而行,走了好久,我和姐姐的手心都出了汗,才来到一个黄土小坡。
小土坡上,到处都是坟,大的,小的,高的,矮的,新的,旧的……看着这些坟,我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如今,表叔舅也死了。人的世界里,少了一个穷人;鬼的世界里,却多了一个冤魂!
小土坡上,挖了一个大大的坑。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那一声又一声的唢呐儿,吹得更有劲了;那一声又一声的锣鼓儿,敲的更有力了。我望妈妈,见她呆呆地望着表叔舅的棺木,象一尊泥像。
随着一声声凄凉而悠长的丧号子,一会儿,表叔舅便不见了。一堆黄土,我们便成了两个世界,从此阴阳永隔了。
坟头前,点燃了香烛,烧起了纸钱;那燃旺了的纸房子里,那些纸马儿好象在跳、在跑、在飞。妈妈坐在坟头,两眼直直的,不哭也不说话,望着一片一片的纸钱在空中打着旋儿。
天,渐渐暗下来了。鸟儿与白云,都不见了。许多人,渐渐走了。那些烛与香,都已经烧完了,只留下土上一截短短的小木棍。那堆纸火,还没有熄灭,在微风中,发着一明一暗的弱光。
看着所有的人都走了,妈妈找了一处地方,垒成了一座小坟,拉着我和姐姐跪下说:“雪儿露儿,这是爸爸的坟,磕几个头吧。”看着我和姐姐磕头,妈妈的眼泪,又下来了,哭着说:“孩子他爸,你真是狠心……狠心丢下你的女儿……狠心让她们在世上受苦!要狠心,你还不如狠心带走我们……两眼一闭,双腿一蹬,一了百了……”
天快黑了。远处,已经没了人影。到处一片死寂,象坟里的表叔舅一样。我不由害怕起来,拉紧了姐姐的手;姐姐看我,又看看妈妈,不由又拉紧了妈妈的衣角。
终于,我们回去了。妈妈牵着我们的手,一步一回头,象驮着厚壳的蜗牛一样,走得好慢好慢,直到表叔舅的坟看不见了。
回到家,妈妈没有开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屋角。我和姐姐饿着肚子,搂在一起,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从那以后,我常常在半夜里听到妈妈的哭声,长长的,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好远好远好远。

正文 手记9  孤心谁怜

如今,表叔舅虽然走了,然而,欠别人的钱却不能不还;当初那些邻里和朋友,胜过表叔舅的亲戚,好心借钱给我。不知犯了多大的风险。现在,就算黄莲树上结苦果,我们也不能昧了良心——拖着,赖着。因为那也是他们的血汗钱,同样等着它们活命。更何况,如果不是我们拖累表叔舅,他也不会走上那条不归路。这样一来,妈妈就得更加辛苦地帮别人洗衣服,多一点钱还债,余一点钱糊口。
好心的张婶,又时不时的周济我们,今天一把米,明天一把面,虽然是用一杯水在救火,却已胜过了那些观火卖吆喝的千万倍了。滴水之恩,在延续生命的苦处,早已大过了天,大过了地,大过了一切冷眼看世界的神灵。
既要还债,又要糊口,妈妈除了到张婶那儿拿衣服外,还得摇着船,千方百计到好些地方去收衣服,洗好后,再一一送回去,在别人的冷眼下,拿到施舍猪狗一般的工钱。
夏天,终于来了。
一年之中,只有夏天,是让我们多喘几口活气的时候;因为那些有钱人的衣服有更多可以洗了。这何尝不是相似人的生命?掐头取尾,就只有中间的那一段,可以象一个人一样活着,不去想前面的悲苦,不敢想后面的凄凉。
早早的,天边一发红,那个火球似的太阳就滚出了墙头,射出了耀眼的针光。早在太阳的前面,妈妈和姐姐已收了许多衣服,用船拉了回来。
这样的天气,妈妈就得更加忙苦了。我学着帮妈妈剥皂角,舀水;姐姐在院子里来来往往地跑着,汗珠子在她的脸蛋上滚来滚去;妈妈的衣服,从天亮到天黑,就再也没有干过。
阳光下,没有一丝风;那一排又一排的衣服,水珠子一滴一滴落到地上,倏的一下子就不见了,地上便升起了淡淡的水雾;整个院子,好象一个吃铺的蒸笼。
到了中午,太阳高高地照在头顶,一片片白光,象火似的,把大地烤得冒青烟。那株柳树,虽然很大,很绿,很茂盛,可它毕竟很老了,树上到处都是死丫枝;它无力的在那里一动不动,耷拉着枝条,忍受着太阳的炙烤,象一个垂年的老头儿,浑身沧桑,努力地延喘着,仍舍不得离开这个罪恶的世界。
街上的叫卖声,渐渐少了;小巷子的脚步声,渐渐沉寂了;许多的人,已经躲在家里,不停地打着扇子,驱赶着那些没完没了的苍蝇和蚊虫。
不管是近处还是远处,那些树阴下,草丛中,花枝上,总有许多大小的知了,占了本该属于鸟儿和蝴蝶的地方,不知热,不知饿地叫着,卖弄着它们烦躁的歌声。这些可怜的小东西,一年地下,一夏枝头,为了这短暂的生命,不知经受了多少痛苦与磨难,才占据了这高高的枝头。
屋檐下,那些蜘蛛早没影了;蛛网上,只胜下无数的小飞虫,早被太阳晒成了虫干儿。墙上,到处都是蜗牛牵出的白印儿,象一条条蚯蚓似的;蜗牛呢,早已钻到了石头下面去了。只有墙根下一两只鸡,张着嘴,无处可躲,不停地扇着翅膀。
太阳还没有落土,我们洗的衣服已经干了几茬了;然而,妈妈还得赶紧洗,仿佛在跟日头赛跑,争着、抢着那透不过气的热量。这样要命的天气,我们却渴望阳光更大一些,更长一些,如同那卖碳的人,身上衣单,心忧碳贱,乞愿天寒;生命到了绝境,饥已经比寒显得更重要,五天也许冷不死人,五天却可以饿死人。
等到天边,暗淡了最后一片云彩,一切便显得空旷而辽远起来。晚归的鸟儿,时断时续的叫着,飞向那苍翠的林子。
谁家点亮了第一盏灯,已是夜色很浓的时候了。一轮明月,悄然东升,一片片碎银似的流光,穿过柳梢,划过檐角,片片清凉,慢慢驱赶着余热的影子,仿佛要占领属于自己地那一片领地。
在这有月亮的晚上,妈妈总是舍不得点灯的。在淡淡的月光下,她摸索着搓洗,一直到月亮西沉。她弓着腰,一起一伏,月光拉长了她的影子。等妈妈把小山似的衣服洗完时,已累得挪不开脚步,直不起腰来。
我的姐姐,虽然帮着妈妈的忙,常常是做到半夜就睡着了;妈妈便不忍心叫她,一个人努力地洗刷着。
这样的夜晚,是我一个人的天地。天上,那闪闪的繁星,象小猫子的眼睛;地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虫吟,密密麻麻的蛙声;远远望去,那些闪闪飞动的萤火,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象一只只小灯笼。这样的天地,只是我眼里的天地;我心里的天地,却简单得多,无非是穿暖身子,吃饱肚子。眼下,冷虽然没有了,可是那饥饿的影子,象月亮里面的桂花树,无论你逃到哪儿,都躲不开它。
没有月亮的晚上,妈妈总是把铜油灯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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