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辰龙走出卧室就看到桌上的纸条：冰箱里有生记鸡粥。
这是买给他的，他知道。他上班相对比较早，而狼的早餐都是于扬起床之后自己做的。大概是于扬今早回来得比较晚，所以帮他准备的是粥，平时都是牛奶和面包。
有这样的室友真的很不错。宋辰龙笑了笑，有点苦——于扬不喜欢欠人情，只要在他能力范围内都会尽量还清。所以从某种角度看，这少年真是冷漠无情得可怕。
其实说实话，对狼的照顾并不费力。这病人向来少言寡语，甚少麻烦别人，甚至对主动攀谈的人也习惯保持沉默，宋辰龙就从来都没见他叫痛呻吟过。而饮食起居这样的琐事，他也只在于扬在家的时候解决，看得出来，叔侄俩个一样都是自尊心极强的家伙。大约也正因为如此，于扬才格外怕让他独处——这种人宁可死，也不愿过这样日子。
但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能维持多久？宋辰龙很怀疑。不过他近来实在没有精力帮人解决心理问题，霍繁遗孀那个六尸命案还悬在那里。
六尸啊，其中一具还是警察，是他的搭档！
那日走到床边去检验尸体的如果是搭档，是不是成为尸体的就是自己？
宋辰龙心中当然怕，但比怕更强烈百倍的是恨！
多年的老友就惨死在身边，让他夜夜失眠的情景燃烧着他周身的热血！
OK，他不是个好警察，他只要那个凶手，死！
对这个案子，警方不是一点线索都没有，无处着手。做这个案子的，十有八九就是杀霍繁的那人，而这个人不是隐形的，现在至少有两路人马知道他。第一就是出钱雇他杀霍繁的那一伙人；而第二，就是曾经参与江湖追杀令的那群霍繁原部下。
目前警方要做的，就是从这一大批人中，找到一个突破口，只要有一个人肯松口就好。
隔壁的卧室门响了一下，于扬有点睡眼惺忪的走出来。“宋大哥，早。”
“这么早起？”宋辰龙看着他梦游似的脚步，不禁有些好笑，“是不是我吵醒你了？反正也没什么事，多睡一下，我马上就走了。”
“叔叔醒了。”于扬笑了笑，低声道，走进厨房，忽然又探身出来：“嗯……对了，宋大哥，这几天我有些事情要处理……晚上请你照应一下我叔叔……很快，很快我就会摆平，不会耽误很久。”
他求人的时候，很少看人的面容，只是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更不会用软软的哀求语调，总是淡淡的，带着一种很笃定的“我会报答你，然后咱们互补相欠”的意味。
但是这一次，他望着宋辰龙，眼中满是无奈的恳求，身心疲惫的憔悴就明晃晃的挂在脸上。
根本让人无法拒绝。
“嗯？”宋辰龙犹豫了一下——这一段他确实忙得不可开交，不过于扬向来把他叔叔视做生活重心，不是实在没辙的话，决不会开口求人帮忙。“好，我尽量。”他点了点头，道。
不过这孩子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处理？他有点好奇，比他叔叔还重要……
女人。
答案只有女人。
想来于扬也到了这样的年纪——谈恋爱。
从那一天起，于扬果然走得越来越早，回来的却越来越晚。
宋辰龙曾经在起夜的时候遇到过刚到家、尚未来得及整理的于扬，身上带着淡淡的女性香水的味道。
他沉浸在某件事中，无法抽身。
而宋辰龙则沉浸在另一件始终无法脱身，那就是抓来一批又一批的黑社会分子，问讯，扣留四十八小时，再释放。
黑道中的事没有人会把它拿到警局里解决，更何况现在金主已死，不管是敌对派系还是那名杀手都已经停手各忙各的，没有人傻到想把他们捅出来，然后给自己找个叛徒的头衔，最终被愤怒的杀手灭口。相比较来讲，警察就算狂怒又能怎么样？大不了给他们扣留个四十八小时而已，会要命吗？
不过，总会有人承受不了压力而开口，警方相信。
第四章
“叔叔，喜欢哪个节目就叫停。”
宋辰龙拿着遥控器，调换着频道。他将狼的轮椅推到了客厅的沙发床旁——每天躺在床上，会疯的！
“我随便。”狼对电视节目这种东西有说不出的陌生。在他过去的三十余年生命中几乎就没接触过这玩意儿。不过老实说，每天在床上躺得他很累，他怀疑自己已经开始糊涂了——在他预料之中，这是迟早的事情。从卧床那天起，他的一切功能将慢慢退化，体能也好，思维也好，都不能幸免。就像患了老年痴呆症之类的病症一样，遥远的记忆越发清晰，但是近期说过什么或者做什么他很难想起。想来他也没说过几句话。从前是他自己不愿意跟于扬说话，现在于扬在家的时间愈来愈少，而狼又像是患了嗜睡症一样，常常转眼的工夫就打了一个盹儿，在梦中，会见到那些早已死去的人。
现在狼沙哑的嗓音宋辰龙已经相当习惯，其实任何事情真得只要习惯了就好。这叔侄俩个一样很难接近，不过叔叔除了冷漠之外还多了份煞气，真的只有一段日子的相处下来才能自如跟他交流。
幸亏他已经残废了。有时候，宋辰龙情不自禁的这么想。
哗众取宠的节目辰龙自己就已经看不下去，他不敢想象面前的这个充满煞气的白发男人会喜欢。然而这个时段只有这一种电视可看。他眼角的余光瞟向狼时，发现后者在出神的望着窗口。
就像笼中的鸟儿一样。
“能不能把我推到阳台上？”那人忽然问道。
儿时也养过几条便宜的热带鱼。
他把热带鱼放在罐头瓶中，带着它们跟着组织四处飘荡。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几条红箭特别喜欢跳出罐头瓶自杀，常常一觉醒来就只能在窗台上找到条鱼干。
听别人说，鱼儿看到罐头瓶外的空气也是透明的，便以为外面是更大的鱼缸，所以为跳出来，想要生活在更广阔的空间里。但它们不知道，透明跟透明也不一样。
那时狼不明白，里面也是过活，外面也是过活，有什么区别？难道鱼儿也都跟洛彦一样，有一颗不肯受束缚的心？
月余的残废生涯忽然就让他明白，过活和过活还不同。
鱼儿也懂得屈辱。
所以它们宁愿死。
如果现在能跳，他也会跳。
“这里开阔一点，没有屋里那么气闷。”宋辰龙搭讪道。他感觉自己几乎都能猜到狼心中所想。很悲哀，也很无奈。
他真的不知道狼从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肯定霸气十足。
也就是说，跟现在天壤之别。
“是。”狼淡淡地道，“如果累了，你先去睡吧，我自己在这里坐一会儿。”停了一下，他想了想又道：“等于扬回来照顾我就行。”
“早睡我会失眠的。”宋辰龙索性也拉了把躺椅到了凉台上，“说起来……阿扬怕是天亮才能回来呢。”他笑道。
“……”狼也笑了笑，“近来回来的是比较晚。”
“谈恋爱就是这样啦。”宋辰龙往后一靠，枕在自己的手臂上，道，“看不出来，这小子居然这么有吸引力……”他叹道，语气中竟然带着自己没觉察的沮丧。
那小子像普通的少年那样谈恋爱，而且还很受欢迎，这本是件好事。
“……”
沉默代表的不知是什么，但肯定，其中包含了一丝惊讶，甚至是难以置信。
其实孩子谈恋爱，甚至搞大了人家的肚子，家长也不知道的例子多的是，这没什么奇怪。小孩总会独立。
“吓一跳吧？小孩子总是一转眼就长大了。那天看到他跟个女孩子逛街，我也吃了一惊。”当时的那种震动，肯定是吃惊。宋辰龙笃定地想。像于扬这样生性淡漠的男孩，别说是追求女生，即便是被女生倒追他也未必懂得回应，所以看到于扬跟女孩子亲热地走在路上时，心头巨震得忘记了反应。
不知怎么，从前竟然认为于扬是不可能谈恋爱的，就算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也会在潜意识里辩解说可能是酒吧客人的。
宋辰龙觉得自己很好笑，“那个女孩挺斯文，很漂亮的。”他说，完了就真的笑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狼也笑了起来，声音低低的。
其实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
狼知道。
当然这不是说，狼会很保守的认为一个男人只能喜欢上一个女人，然后结婚生子。他见过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很相爱。
但不可能是他跟于扬，显而易见。
他跟于扬是什么？
不完全的师徒关系，但他们之间充斥的从来都是仇恨。于扬恨狼毁了他的人生，杀了他的朋友；狼恨于扬活活地折磨着他，即便是求他，也不肯放手。绝望，痛苦，屈辱——可以形容他们之间的感情的，就是，只能是这些灰暗的字眼。
不彻底的敌对关系，因为他们相互对对方产生了情欲。于扬十七八岁，正是性欲勃发的年纪；狼三十出头，完全受不了撩拨。他们的生命之中只有对方，他们相互诱惑所以相互吸引，最后相互满足。
就是这样。不正常的关系，却是正常人能产生的感情。
这就是全部。
一直以来，于扬求的就是平常人的生活。现在，他对职业已经绝望了，但是，这并不能阻止他对正常感情生活的渴望。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能走进他的视野，他便有可能去接受，去爱。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一个文静的，美丽的女孩子……
而对狼自己来讲，他现在还求什么？不过是一死而已！他现在除了这累赘的躯壳之外还有什么？其实从很早以前，他就不知道，自己还为什么活着。
他吃了龙方。
他草率的作了一个决定，所以让大家陷入了困境。
在黑暗中，多少次，他问自己，为什么微笑着对大家说“再见”的不是自己？
为什么被吃掉的不是自己？
因为他活了下来，所以要活下去。
那时候，仇人和朋友都还活着。
那他们已经全部死光了之后呢？
他还要做什么？
他还能做什么？！
从来不说，不等于没感觉到屈辱过，就像他从来都没诉过苦，但却不等于不痛苦。
如果他自私一点，就该在于扬被催眠师掳走的时候死去。
如果他再自私一点，就该在所有同伴死去的时候死去。
如果他真的够自私，就该在永远都无法忘记的那片黑暗中死去。
他以为自己是孤独的，所以于扬也是孤独的。
但其实不是。
即便他是孤独的，但也只是暂时的。
一个身体健全的人，有的是机会去邂逅让自己摆脱孤独的人。
他跟只能躺在床上，望着寸方天空的废人不一样。
他没有像狼想象中的那样，被毁得那么彻底，所以狼也无需那么内疚。
有机会的话，他该好好的，为自己打算。
往家中返的时候，正赶上上班的人潮。
于扬不喜欢凑在人堆里挤来挤去，所以躲进了超市购物。也该换换花样了。他还记得上次做通心粉时，狼好像很喜欢的样子。狼喜欢番茄汁的味道。
想到狼可能会吃得开心，身上昼夜颠倒的疲乏似乎也缓解了不少似的，脚步顿时变得轻快起来。
有几天都没能在宋辰龙上班之前赶回去，还是自觉地为他打理一顿丰富的晚餐得好，这么好的一个房东可不好找。
除了给宋辰龙找麻烦，还给点好处才好。
于扬揉了揉木涨的太阳穴。晚上自然是没得睡，白天也睡不踏实，这样的日子可不能持续太久，得在智商降为零之前解决掉眼前的麻烦。
这个时候宋辰龙早就已经去上班，但不知道狼是不是还在睡，他还是轻轻的打开房门。
飘乎的口哨声从虚掩的卧房中传来。
是他没福气听完那首无名曲。
他把原本已经几乎没有生息的脚步放得更轻，蹑手蹑脚的来到卧室门口，靠着墙壁，坐下。
他反反复复的吹，他反反复复的听。
影影绰绰的，少年时期的狼在于扬的眼前跳动。
他不肯说，可是只是靠猜测远远不够，不够让于扬走进狼的世界。
狼的力气始终是不济的，尤其肺部刚动完手术。再也吹不起高音的时候，他住了口——不想玷污了他与伙伴的回忆。
这时，于扬才轻轻的走进门来。
“师傅，饿不饿？做通心粉的酱汁可能要耽搁些时间，先吃点点心好不好？”他问，苍白的面上，倦容很明显。
狼眯起眼睛，望着床前的少年。很憔悴，比憔悴更明显的是一份沉静。沉着镇定会赋予男人成熟强硬的气质。
只有真正强悍的人才配具有的气质。
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该怎么要。
所以天下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
一切尽在掌握，所以才沉静。
不同寻常的审视目光让于扬心中有点不安。
“师傅？”他把手中的购物袋放下，蹲跪在床边，抓着狼的手，“师傅，怎么了？”他微微仰着头说。
这种姿势就像是在说：我臣服于你。
不管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一头猛兽——此刻，他是驯服而温顺的。
淡淡的香气钻进狼的鼻孔。并不低俗，相反的，闻起来清新淡雅。
这是只有年轻女孩子才用的香水。
狼笑了笑。他原本还以为自己的鼻粘膜早都已经被毒品腐蚀透了，原来还没有。
让他说什么？
是，狼是曾经戏弄过于扬，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结果是耍得他毫无招架之力，所以于扬会记恨这也无可厚非，要报复也可以理解。
不过什么时候算是完结？
“好。”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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