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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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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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使我全心酸楚。虽然我那么小,我已深深体会出当时那份凄凉,那份悲痛,和那份绝望!

城外有条河,叫做东安河,离城要经过东安河上的那座桥——东安桥。我们机械化的走上桥,母亲走到桥的中央,便停下步子,站在桥栏杆边,痴痴的凝视著桥下的潺潺水流!

我还不知道母亲要做什么,父亲已闪电般扑过来,一把抱住我母亲,他们虽然没说一句话,但彼此心中已有默契,父亲知道母亲要做的事。“不行!”父亲流著泪说:“不行!”

“还有什么路可走吗?”母亲凄然问:“两个儿子都丢了!全部行李衣服也丢了!凤凰连双鞋子都没有。曾连长走了,日本军人马上就要打来……我们还有路走吗?孩子失去,我的心也死了!而且,日本人追来了我们也是死路一条,与其没有尊严的死在日本人手里,不如有尊严的死在自己手里!”

父亲仰天长叹。“好吧!要死,三个人就死在一起吧!”

母亲俯下身来,对我说;“凤凰,你要不要跟爸爸妈妈一起死?”那时候,我只有六岁,根本还不了解“死”的真正意义,我既然跟定了爸爸妈妈,爸爸妈妈要“死”,我焉有不死的道理。我只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我想麒麟、想小弟,我知道他们丢了,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所以,我回答说:“好!”

说完,我哭了。

母亲也哭了。父亲也哭了。我们一面哭著,一面走下桥来,走到岸边的草丛里,我亲眼看到父母相对凝视,再凄然地拥吻在一起,然后从岸边的斜坡上向河中滚去,滚进了河水。

河水并不很深,我看到父亲把母亲的头按在水中,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母亲不再动弹,父亲也不再动弹,河水不能使他们沉没,但已使他们窒息。

我开始著急,我不知道父母是否已死,我既然答应说也愿意死,当然也得一死,我不知道怎样〃奇〃书〃網…Q'i's'u'u'。'C'o'm〃才会死。既然父母说要死便滚进河水,谅必要死就得下水。

因此,我一步一步的向河水中走去,慢慢的挨向父母。水流很急,我的身子摇摇晃晃只是要跌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维持身子的平衡。河水逐渐浸没了我的小腿,浸没了我的膝盖,当河水没过我的腰时,我再也无法站稳,就坐了下去。这一坐下去,河水就一直淹到我的颈项了。这样一来,恐惧、惊吓、和悲痛全对我卷来,我本能的就放声大哭,边哭边喊:“妈妈呀!爸爸呀!妈妈呀!爸爸呀!……”

我泪眼迷糊的看到,母亲的身子居然动了,接著,我感到母亲的手,在水底摸到了我的脚。

原来,母亲并没有死,她只是被水淹得昏昏沉沉,这时,被我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喊,竟然喊醒了。她母性的本能还想保护我,伸手在水底摸索,正好握住我的脚。顿时间,她醒了,真的醒了。

我看到母亲挣扎著从水里坐起来,又去拉扯父亲,父亲也没死,从水中湿淋的坐起来,怔怔的看著母亲。母亲流泪说:“不能死!我们死了,凤凰怎么办?”

一句话说得我更大哭不止。于是,三人拥抱著,哭成一团。突然间,父亲和母亲决定不死了。

我们三个,又从水里爬上岸。

那天,有很好的太阳,我们三个人,从头发到衣服都滴著水,除了身上的湿衣服以外,三人都两手空空,别无长物。离开家乡以来,这是第一次如此“一贫如洗”。我们还真是入水“洗”过了。顶著满头的阳光,我们大踏步的往前走去。因为我没鞋子,父亲心痛,常常把我背在背上,我对亲情的感受从没那时来得深厚。尤其,失去了两个心爱的弟弟!

父母都走得很安静,很沉默,也很轻松,因为他们真的一点“负担”也没有了。他们似乎连顾忌和害怕也没有了。对一切都不在乎了。(事实上,以后许多年,父母都常谈起这次“死后重生”,认为那是一生中最“海阔天空”的一刹那,对生与死,得与失,都置之脑后了。)

我们就这样又“活”过来了。我的故事14/49

十四、老县长

一家五口,现在只剩下三个人。我喉咙中始终哽著,不敢哭,只怕一哭,父母又会去“死”。

以往,我们的旅程中虽然充满了惊险,也曾在千钧一发的当儿,逃过了劫难。但是,总是全家团圆在一块儿,有那种“生死与共”的心情。现在,失去了弟弟,什么都不一样了。麒麟爱闹,小弟淘气,一旦没有他们两个的声音,我们的旅程,一下子变得如此安静,安静得让人只想哭。

我们忍著泪,缓缓而行,奇怪的是,一路上居然一个人也没有碰到。连那队被王排长所遭遇的日军,也始终没有追来。东安城外,风景绝美,草木宜人,花香鸟语,竟是一片宁静的乡野气氛。谁能知道这份宁静的背后,隐藏著多少的腥风血雨!发生过多少的妻离子散!我们走著,在我那强烈的、对弟弟的想念中,更深切的体会到对日军的恐怖和痛恨!

平常我也常和弟弟们吵嘴打架,争取“男女平等”……湖南人是非常重男轻女的。而现在,我想到的,全是弟弟们好的地方。我暗中发过不止一千一万次誓,如果我今生再能和弟弟们相聚,我将永远让他们,爱他们,宠他们……可是,战乱中兵荒马乱,一经离散,从何再谈团聚?他们早已不知是生是死,流离何处?那一整天,我们就走著,走著。母亲会突然停下脚步,啜泣著低唤弟弟们的名字。于是,我和父亲也会停下来,一家三口,紧拥著哭在一起。一会儿,我们就继续往前走。在我的记忆中,从没有一天是那么荒凉,那么渺无人影的。郊外,连个竹篱茅舍都没有,国军都已撤离,日军一直没有出现……彷佛整个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们这三个人。

我们似乎走过一座小木桥,似乎翻过了一座小荒山,黄昏的时候,我们终于听到了鸡声和犬吠,证明我们已来到了人的世界!加快了脚步,我们发现来到了一个相当大的村庄。

那村庄房屋重叠,像一个小小的市镇(可惜我已忘记那村庄的名字),在村庄惟一入口的道路上,却站著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像站岗般守在那儿。我们跋涉了一天,在剧烈的哀痛中,和长途步行的劳累下,早已筋疲力尽而饥肠雷鸣。再加上一路上没见到一个人,现在,看到了我们自己的同胞,心里就已热血翻腾,恨不得拥抱每一个中国人。我们感慨交加的往村庄中走去,谁知道,才举步进去,那站岗的年轻人就忽然拿了一把步枪,在我们面前一横,大声说:“什么人,站住,检查!”我们愕然止步,父亲惊导和悲伤之余,忍不住仰天长叹,一迭连声的说:“好!好!好!我们一路上听日军说这两句话,想不到,现在还要受中国人的检查!只为了不甘心做沦陷区的老百姓,才落到父子分离,孑然一身!检查!我们还剩下什么东西可以被检查!”父亲这几句话说得又悲愤,又激动。话才说完,就有一个白发萧萧、面目慈祥的老人从那些年轻人后面走了出来,他对父亲深深一揖,说:“对不起,我们把村子里的壮丁集合起来,是预备和日军拚命到底的。检查过路人,是预防有汉奸化了装来探听消息。我听您的几句话,知道您一定不是普通难民。我是这儿的县长,如果你不嫌弃,请到寒舍便饭,我们有多余的房间,可以招待您一家过夜!”老县长的态度礼貌而诚恳,措辞又文雅,立刻获得父母的信任和好感。于是,那晚,我们就到了老县长家里,老县长杀鸡杀鸭,招待了我们一餐丰盛之至的晚餐。席间,老县长询问我们的来历和逃难经过,父亲把我们一路上的遭遇,含泪尽述。老县长听得十分动容,陪著父亲掉了不少眼泪。最后,老县长忽然正色对父亲说:

“陈先生,您想去后方,固然是很好,可是,您有没有为留在沦陷区的老百姓想过?”

父亲不解。老县长十分激昂的说:

“您看,陈先生。中日之战已经进行了七年,还要打多久,我们谁都不知道。日军已向东安进逼,打到我们村里来,也是弹指之间的事,早晚,我们这里也要像湖南其他城镇一样沦陷。我已经周密的计划过了……”他完全把父亲引为知己,坦白的说:“我把附近几个村庄联合起来,少壮的组织游击队,发誓和日军打到底。老弱妇孺,必须疏散到深山里去,我们在山里已经布置好了,只要日军一来,就全村退进深山,以免被日军蹂躏。那深山非常隐蔽,又有游击队保护,绝不至于沦入敌手。可是,陈先生,我一直忧虑的,是我们的孩子们,这些孩子需要受教育,如果这长期抗战再打十年八年,谁来教育我们的孩子?谁来教他们中国的文化和历史?谁来灌输他们的民族意识?陈先生,您是一个教育家,您难道没有想过这问题吗?”父亲愕然的望著老县长,感动而折服。于是,老县长拍著父亲的肩膀,热烈的说:“陈先生,留下来,我们需要您!您想想,走到四川是一条漫长的路,您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未来仍然吉凶难卜!与其去冒险,不如留下来,为我们教育下一代,不要让他们做亡国奴!”老县长的话显然很有道理,因为父亲是越来越动容了。但是,父亲有父亲的固执:“为了逃出沦陷区,我已经付出了太高的代价,在这么高的代价之下,依然半途而废,未免太不值得了!不行!我还是要走!”“留下来!”老县长激烈的说:“留下来比走更有意义!”

“不行,我觉得走比留下来有意义!”

那晚,我很早就睡了,因为我已经好累好累。可是,迷迷糊糊的,我听到父亲和老县长一直在争执,在辩论,在热烈的谈话,他们似乎辩论了一整夜。可是,早上,当老县长默然的送我们出城,愀然不乐的望著我们的时候,我知道父亲仍然固执著自己的目标。父亲和老县长依依握别,老县长送了我们一些盘缠,他的妻子还送了我一双鞋子,是她小脚穿的鞋子。我只走了几步路,就放弃了那双鞋。我至今记得老县长那飘飘白发,和他那激昂慷慨耿直的个性。长大之后我还常想,一个小农村里能有这样爱国和睿智的老人,这才是中国这民族伟大和不朽的地方!

我记下老县长这一段,只因为他对我们以后的命运又有了极大的影响。我们怎知道,冥冥中,这老县长也操纵了我们的未来呢?和老县长分手后,我们又继续我们的行程,在那郊外的小路上,行行重行行,翻山涉水,中午时分,我们抵达了另一个乡镇。这个乡镇并不比前一个小,也是个人烟稠密的村庄,我们才到村庄外面,就看到一个三十余岁的青年男人,正若有所待的站在那儿。看到了我们,他迎上前来,很礼貌的对父亲说:“请问您是不是陈先生?”

父亲惊奇得跳了起来,在这广西边境的陌生小镇上,怎会有人认得我们而等在这儿?那年轻人愉快的笑了,诚恳的说:“我的父亲就是您昨夜投宿的那个村庄的老县长,我父亲连夜派人送信给我,要我在村庄外面迎接您。并且,为了我们的孩子们,请您留下来!”

原来那老县长的儿子,在这个镇上开杂货店,老县长虽然放我们离去,却派人送信给儿子,再为挽留我们而努力。父亲和母亲都那么感动,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于是,我们去了这年轻人的家里。在那家庭中,我们像贵宾一样的被款待,那年轻人有个和我年龄相若的女儿,他找出全套的衣服鞋子,给我重新换过。年轻人不住口的对父亲说:

“爸爸说,失去您,是我们全乡镇的不幸!”

父亲望著母亲,好半天,他不说话。然后,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下决心的说:“好了!你们说服了我!我们留下来了!不走了!”于是,我们在那不知名的乡镇里住了下来。

这一住,使我们一家的历史又改写了。假若我们一直住下去,不知会怎样发展?假如我们根本不停留,又不知会怎样发展?而我们住下了,不多不少,我们住了三天!为什么只住了三天?我也不了解。只知道,三天后,父亲忽然心血来潮,强烈的想继续我们的行程,他又不愿留下来了,不愿“半途而废”。虽然,老县长的儿子竭力挽留,我们却在第四天的清晨,又离开了那小镇,再度开始了我们的行程。

这三天的逗留,是命运的安排吗?谁知道呢?我的故事15/49

十五、难民火车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抗战时期的“难民火车”?我不知道坐过那火车的人能不能忘记那种经验?

我们离开那小乡镇后,翻过了一座荒山,就第一次看到了去桂林的难民火车!初听汽笛的狂鸣,初次看到那么多的人,车厢里,车厢顶上,车厢下面……人叠著人,人挤著人……我们兴奋得大叫。有火车,我们不必再走路了!有火车,我们就安全了!有火车,可以把我们带往四川!于是,我们爬上了车顶,挤进了人潮里。

在我记忆中,那难民火车有“上……中……下”三等位子。“上”位是高踞车厢顶上,坐在那儿,无论刮风、下雨、大太阳,你都浴在“新鲜”的“空气”中。白天被太阳晒得发昏,夜晚被露水和夜风冻得冰冷。至于下雨的日子,就更不用去叙述了。“中”位是车厢里面,想像中,这儿有车厢的保护,没有风吹日晒雨淋的苦恼,一定比较舒服。可是,车厢里的人是道道地地的挤沙丁鱼,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混杂在一个车厢中,站在那儿也可以睡著,反正四面的人墙支持著你倒不下去。于是,孩子们的大小便常就地解决,车厢里的汗味,尿味,各种腐败食物的臭味都可以使人生病。何况,那车厢里还有一部分呻吟不止的伤兵和病患。“下”位是最不可思议的,如今回忆起来,我仍然心有余悸。在车厢底下,车轮与车轮的上面,有两条长长的铁条,难民们在铁条上架上了木板,平躺在木板上面,鼻子顶著的就是车厢的底,身侧轰隆轰隆旋转的就是车轮。稍一不慎,滚到铁轨上去,就会被辗为肉泥。这,就是难民火车。我和父母还算幸运,我们在“上”位上找到了一块位置。我想,三种位子里还是上位最好。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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