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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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扬明- 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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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监军汪直大声道:“杨大人,他们拿起了兵器,便已不是百姓,而是乱民!乱民该杀!”
  杨明周围无论将官还是军士全都跪下了。
  “乱民该杀!请大人下令破城!”
  “请大人下令破城!”
  杨明浑身剧颤,痛苦地仰天长叹。
  见杨明默然的样子,汪直索性代他下了军令。
  “开炮!攻城!”
  轰轰轰!
  百门佛朗机炮发出震天怒吼,刚刚被沙袋滚木堵上的缺口再次被无情轰开。
  潮水般的京营将士们涌向那道缺口。
  杨明踉跄朝城墙走了几步,失神地注视着硝烟四起一片疮痍的城墙,静默许久,忽然大声道:“我杨明一生做人行事,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你们为何不信我?为何不信我?”潮水般的朝廷将士涌进房县,小小城池如同决了口的河堤,眨眼间被洪水肆虐。
  杨明知道,房县的结局已注定。
  痛惜,失望,悲悯,无奈……种种情绪瞬间涌入脑海,杨明像尊雕像呆呆站在城外,注视着这座苦难的城池,无数困惑像肥皂泡一般升起,破碎。
  自己有什么错?奉旨平叛,当百姓拿起了兵器,他们就是自己必须剿灭的对象。
  朝廷官兵有什么错?他们需要军功,他们的职责是代皇帝威服四海。
  房县,荆襄乃至湖广的百姓有什么错?贪官恶吏荼毒多年,朝廷已失去了公信,百姓只想为自己杀出一条活路。
  王洪有什么错?他不站出来登高一呼,百里方圆地面上仍会有无数人站起来,汪洋颠覆轻舟,怎能怪汪洋中的一朵浪花?
  似乎谁都没错,然而为何眼前这座城池却陷入无尽的杀戮中?
  城内喊杀声惨叫声交织成一片,大火和青烟在城内各处升腾翻滚,妇女的嘶喊,小孩的哭泣,整座城池仿佛在呜咽。
  绝对的实力面前,再高昂的抵抗斗志皆是徒劳,实力能够碾压一切。王洪终究无法撼动朝廷,这座看似千疮百孔的江山,依然有着它无以撼动的底蕴,多少年的帝王名臣共同治下的山河,不是一个几个人所能翻覆的。
  入城的将士已近万,将士们夺取了房县东城门,城门大开。吊桥放下,这座城已稳稳落入朝廷手中,无可更易。
  “唐四,你领一千锦衣卫官兵入城。”遥望火光冲天的城池,杨明疲倦地下令。
  唐四一楞,苦着脸道:“大人恕罪,属下怕见血,一见血就晕……”
  杨明哼了哼,他明白唐四的意思,虽说唐四时常干一些无法无天的事,也不是没有杀过无辜的人,但如此大规模的对百姓动刀子显然他也不愿意。
  心情稍好了一些,杨明冷冷道:“你和以前锦衣卫以督战队的身份进城,将士们戮杀拿着兵器的百姓便罢了,若谁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动手,或有任何不轨掳掠之事,杀无赦!”
  唐四这才兴冲冲抱拳:“是!”
  王洪已心如死灰。
  看着城下不断涌入的官兵。一个个纯朴的百姓倒在官兵的刀剑下,四处充斥着妇孺的嘶喊,孩子的哭泣,老人的呻吟……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揉碎了。
  官兵进城后夺取的第一目标便是城头,城墙的石阶下。王洪的侍卫和遗留在城头的反军们与朝廷将士又发生了惨烈的厮杀。
  “狗官兵,跟你们拼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踉跄着上前,手里平端着一杆不知从哪里拾来的长枪。
  枪尖还未刺出去,一阵箭雨已将他射成了刺猬,老人倒在血泊里。
  朝廷将士面无表情从老人身上跨过去,一直向前,向前……
  遇执兵器者杀,这是将领们传下的军令,军令如山。
  王洪忽然咯咯大笑起来,笑容疯狂,笑声毛骨悚然。
  朝廷将士仍在向城头石阶推进,人人奋勇争先,赤红的双眼看着城头傲然独立的王洪,他在他们眼里是军功,是前程,是封妻荫子的筹码。
  “二弟,弟兄们顶不住了,我护你突围,离开房县,以图东山再起,大业仍有作为!”王彪浑身鲜血单膝跪在他面前。
  “跑?我王洪欠下房县百姓这么多条人命,我往哪里跑?”王洪仍在疯狂大笑。
  笑声突然一顿,王洪指着城外中军营帐的帅旗,流泪厉声喝道:“杨明,所有一切皆我王洪一人之罪也,我的罪孽我来还,只求你麾下将士进城之后勿伤百姓!”
  说着王洪拔剑,绝然闭眼,反手便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杨明站在城外,眼睁睁看着王洪拔剑自刎,他铁青着脸,牙齿咬得格格响,却一语未发。
  就在王洪的剑触到脖子的电光火石间,一支弩箭在人群中激射而出,射中了王洪执剑的右腕,弩箭将他的手射穿,王洪一声闷哼,剑已脱手落地。
  唐四和一千锦衣卫官兵发了疯似的冲上了城头,一阵左劈右砍,将城头所余不多的反军击退,然后锦衣卫兵将王洪团团围起来,不论是打算救主帅的反军还是想擒王洪博军功的朝廷将士,皆被锦衣卫毫不留情地用刀劈退。
  “逆首王洪是杨大人指定要的钦犯,你们这些混蛋想要军功想疯了,连杨大人要的人也敢抢,不要命了吗?”唐四扬刀面露杀机。
  王洪倒在地上,握着血流不止的手腕,怒道:“唐四,士可杀不可辱,别以为……”
  话没说完,唐四一掌劈在王洪的后颈,王洪应声晕倒。
  “把他带回去交给大人!”唐四大喇喇一挥手。
  “唐四,放下二弟!”王彪大怒,挥刀上前,结果,他也晕过去了……
  阴沉的天空,突然下起了雪,这才十一月天气,实在反常了些,雪花一片片飘落,很快地上铺盖了一层晶莹洁白,无暇的白雪掩盖了世间一切悲苦和鲜血。
  收复城池的战争仍在继续,百姓们仍在抵抗,但已被朝廷将士压制在内城。
  数十名骑士奉杨明的命令,扯和嘶哑的嗓子不死心地向房县百姓们宣示朝廷的仁政,以及不妄杀任何无辜的承诺,无奈百姓们的绝望纷纷化作满腔鱼死破的悲壮,无人肯信杨明的承诺,于是一批又一批悍不畏死地向朝廷将士发起自杀式冲锋。
  近三千百姓倒在血泊里,白雪落下,很快遮盖了满地的尸首,还有他们一生的悲苦。
  “手无寸铁者,朝廷秋毫不犯!父老乡亲们,相信我,放下兵器就有活路!”
  作为督战队的唐四几乎快给百姓们跪下了。
  终于,一名胆小的百姓浑身哆嗦,颤抖的双手试探着放下了兵器,无声地向朝廷将士走了两步。
  朝廷将士果然没有杀他。
  有了第一个人,自然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最后,房县全城百姓和反军皆降。
  成化六年冬月初五,这一年初雪的日子,朝廷收复房县。
  “臣奉旨平房县之乱,率十七万控弦王师三征房县……”
  上好的湖州狼毫停在纸上,良久不见动弹,一滴浓浓的黑墨终于不耐烦地滴落纸上,洁白的纸张瞬间浸染出一大团墨渍明朝。
  杨明搁下笔,烦躁地将刚写了一句话的奏疏揉成一团扔远。
  来到这个世上写过不少奏疏,由于跟皇帝的关系太深厚,有时候禀奏事情甚至连正规的奏疏都懒得写,就一张纸条写清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递进宫里。
  然而今日这份战后奏疏,杨明却委实落不下笔。
  他不知道该怎么写,更不知道这次平乱之战自己到底算是有功还是有罪,他只觉得自己造了孽,造了大孽,三千多百姓的性命成了奏疏上一个不起眼的数字,数字后面还给这些百姓安上了一个名头……“乱民”。
  这就合情合理了,但凡是“乱民”,杀多少都是应该的,皇帝只会夸他平乱有功,连向来嘴臭的御史言官们也不会有任何责怪,对这些既得利益者来说,任何想要夺去他们利益的人,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杨明也是既得利益者,有人造朱见深的反,所以杨明对剿灭造反没有二话,并且不遗余力,哪怕后世的史书给他冠上一个“血腥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之类的名号他亦无怨无悔。
  然而他镇压的对象里,绝对没有手无寸铁的百姓。
  房县城破时的一幕幕仍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城内不论妇孺,小孩还是老人,敢拿起兵器对抗官兵者一律被当场斩杀,毫不留情,那些哭喊嘶吼的声音至今仍在他耳畔萦绕。
  太惨烈了,杀反军和杀百姓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同样的鲜血喷涌,同样的头颅乱飞,杨明真不明白,面对那些衣着褴褛凄苦无依的百姓,朝廷将士们是怎么有勇气将刀剑劈砍在他们身上的,“人性”这两个字难道在军营里已灭绝了么?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战事平息 (一卷终!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坐在帅帐里近两个时辰了,一份战后捷报奏疏,杨明却怎么也写不下去。这份捷报里面的血腥味太浓了,以至于杨明看到面前的雪白纸张都有一种想呕吐的冲动。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及时制止了朝廷三军将士对房县屠城的想法,只斩杀了三千余拿着兵器抵抗朝廷的百姓,城中十余万百姓受尽惊吓,却保住了性命。
  颓然叹了口气,杨明站起身,索性放弃写捷报了。
  叫人将随军文吏召进帅帐,杨明决定这份捷报由文吏代劳,他实在是写不下去了。
  伤亡数字是触目惊心的,朝廷将士战死三万五千余,太平反军死者两万余。余下的一万多人在城破之后皆降,百姓死伤三千余……亲身经历甚至亲自指挥了这场攻城战,杨明才切实感受这并不是一串冰冷的数字,它们代表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永远消逝在世上。而史书上对这场战争的描述顶多只有一句“成化六年冬月,房县民乱,兵部奉旨征讨两战皆败,后锦衣卫杨同知统筹全军,叛乱平。”
  多么的轻描淡写,死的活的明朝。哭的笑的,满怀激烈的,绝望嘶喊的,史书里完全不会提及,一句话便带过去,历朝历代的史书,全部由这一句句冰冷无情的话组成。
  营中诸将齐赴帅帐庆贺,共祝房县大捷,他们的脸上喜气洋洋,丝毫看不出任何悲悯之色,心里都在盘算着自己的军功,期待着升官加爵,他们的心和史书一样冰冷。
  …………
  知道自己心情的只有跟随多年的老部下,唐四就绝对不敢在杨明面前露出一丝喜意,他知道大人的心情很不好,不敢触霉头。
  诸将散去,唐四小心翼翼凑近:“大人,王洪王彪被属下和锦衣卫官兵拿下了,此时正关在离帅帐不远的营帐里,属下派了重兵看守……”
  杨明脸色一僵,沉重叹了口气。
  又是一桩天大的麻烦。
  “他怎么样了?”
  “不大好,城头寻短见被揪回来后不吃不喝不说话,整个人好像没了三魂六魄似的。”
  唐四看着杨明阴沉的脸色,小心试探道:“大人要不要见他一面,若不想见他,属下这就命人给他戴上重枷镣铐,押解京师,朝廷对造反逆首的处置,大抵是被凌迟吧……”
  杨明脸颊微微抽搐,最后长叹道:“带路,本官见见他。”
  唐四急忙转身出帐。
  王洪很狼狈,这是杨明所见过的他最狼狈的一次。
  镔铁的铠甲已卸下,身上只着麻衣,衣裳有些单薄,头发凌乱的披散着,枯槁发黄的发质显示他造反的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手脚戴上了重镣,对待朝廷钦犯任何人都不敢大意,不仅如此,百来名锦衣卫还将关押王洪和王洪的营帐团团围住,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当然,也飞不出来。
  唐四果然是个伶俐人,对王洪显然留了情面,虽然他被锁拿无法动弹,但帐内还是烧着一盆炭火,整个营帐温暖如春,哪怕穿着单衣也丝毫不觉得冷。
  杨明走进营帐,第一眼便看到王洪呆滞空洞的目光,目光里没有任何色彩和波动,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死人一般。
  唐四识趣地将帐内四名看守他的锦衣卫叫走,众人恭敬退了出去,帐内只剩杨明和王洪二人。
  王洪蜷缩在营帐角落,面前摆着一个木制食盘,盘中一碗肉羹和三样小菜已冷,却显然没有动过。
  杨明定定注视他许久,叹息道:“你至少该吃点东西的,这样不吃不喝是在惩罚你自己?”
  听到熟悉的声音,王洪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色彩,扭过头看着那张年轻的脸,城破的痛楚再次袭上心头。
  “杨明,你是来嘲笑我这个败军之将的吗?”忍住心痛,王洪萧条闪过讥诮。
  杨明苦笑道:“我没那么无聊,你我各为主将时不妨各出机谋,各凭手段,如今尘埃落定我再来嘲笑你,这种事我大概做不出来……”
  王洪沉默。
  “兵败城破之时,你们为何要救下我?让我陪着无辜的百姓死去不好吗?只有这样才能减轻我的罪孽之万一,为何你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
  说起无辜百姓,杨明的语气不觉有了几分冷意:“三千余百姓死于此战,你就算要死,也该留一句交代吧?”
  王洪泣道:“杨明,不管你信不信,其实我早想放弃,攻城之时我的帅旗已倒下我都未曾想过将它再扶起来,城墙已塌,援兵不至,我已心灰意冷了。然而一位普通的老百姓不顾生死将我的帅旗重新立了起来……杨明,你我皆是领兵之人,你告诉我,战事进行到这一步。你我还控制得住局面吗?攻与守已不仅仅是主将的意志,而是两支军队的意志!杨明,我拦不住百姓的慷慨赴死,真的拦不住啊……”
  “你在为自己开脱?”
  王洪忽然变得激动起来:“我开脱什么?城破之时我已没打算活着。我有必要开脱什么?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房县百姓这些年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百姓们早已没了活路,我王洪站出来,为自己的野心也好,为黎民百姓的福祉也好,总之他们看到了盼头,所以愿意为我赴死,朝廷兵锋势不可挡,城破之时我已无力保住百姓,于是拔剑自尽,这就是我给他们的交代!”
  激动地看着杨明,王洪泣道:“杨明,我从不否认我有错,我对百姓造了孽,所以我只能自尽偿命,然而凭心而论,这些百姓若不是因为朝廷把他们逼得没了活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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