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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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战争-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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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盖了老旦的嘶吼,又一颗子弹打穿了右腿,他疼得沉了下去,没有力气划水了,飞机近在咫尺,但他却够不着,一条胳膊和一条腿都被洞穿,老旦眼睁睁看着湖面离自己远去,枪声和飞机的轰鸣声也离自己远去,他知道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就在他要沉入黑暗的时候,一个人鳗鱼样钻了下来。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揪住了老旦的胳膊,几下就浮了上去。老旦见他腰间挂着那把军刀,知道这个浪里白条是两岁就会游泳的二子。二子受了伤,血从腰间汩汩地冒着,但他坚持将老旦拖出了水面,舱口的梁七和杨青山嘶喊着他,几根绳子扔来套住了他俩,无数只手一起使劲,将他们拖进了机舱。老旦刚抓住舱门的把手,一颗子弹击中了右手,小拇指眼睁睁飞了。老旦要撒手,二子忙一把抓住了。

“杨连长呢?”老旦吐出几口水,大声问。机舱内无人应答,陈玉茗趴在甲板上吐着血,一颗子弹穿过了前胸。二子冲老旦摇了摇头:“能活的都在这儿了……”

“绕着转,飞机绕着转!”一个军官疯了样对驾驶室喊着,老旦认出这是胡参谋,他竟自己来了。

“再找找连长!”老旦掐着受伤的手大喊着,他受不了这结果,不想这么丢下他们。飞机开足了马力,发动机转得像要炸了一样,它在水面上开始绕圈儿飞奔。重机枪从敞开的舱门向外扫射,炮弹炸得浪头荡漾,飞机像个喝醉的壮汉。一串子弹噼噼啪啪穿过机身,在机舱里叮当乱崩,一个战士被击中脑袋,一声不吭倒在甲板上。大薛本坐在椅子上,凭空飞到机尾去了,他在半空发出奇怪的叫声,像半夜梦游的老斑鸠。

“密码本在哪?”胡参谋跌撞着跑来,揪着老旦大喊。

“在这儿在这儿!”老旦忙掏出来。胡参谋接过去粗看一眼,回头对驾驶舱喊道:“快起飞,飞机起飞!”

老旦滚到窗户边看着,岸边有上百个鬼子在朝天射击,湖面上狼藉一片,有人在上面起起浮浮,看不出生死,也看不出谁是杨铁筠。

“连长还没有上来!连长还没有上来!”老旦流着泪大叫了。但没有人理他,自己的弟兄们都晕死过去,其他人在忙着向鬼子开火。胡参谋走到他身边,握住了老旦的手。

“知道了,知道了……”胡参谋的手粘糊糊的,老旦看了一眼,鲜血将两只手糊了个满,不知是他的血还是自己的。

老旦一阵眩晕,浑身枪眼的飞机终于飞了起来,海涛放声大哭,那是老旦没听过的撕心裂肺。老旦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几处伤口都在淌血,他只眨了下眼睛,眼皮就被血黏在一起了。

“救回来八个,还有这个本儿,咱没白来!”他听见胡参谋说。

飞机狂抖着,直通通往天上扎去,黑云从敞开的门口飞过,巨大的声响,仿佛外面跑着千军万马。

“旦啊,知道燕窝岛不?”

“不晓得。”

“袁白先生今儿个和俺说了,东边海上有个燕窝岛,不大不小的岛,上面啥也不长,全是燕窝。”

“那有个啥稀奇?咱家门梁上不就有一个,每天弄一地鸟屎。一个岛上都是燕窝,那岛上还不全是鸟屎了?”

“你个傻旦!袁白先生说不是一回事哩,他说的燕窝和咱家门梁上的不是一回事哩,那一个燕窝顶得上几百斤麦子价钱,吃一个返老还童哩!”

“有这么稀奇么?那吃上十个还不得再钻回俺娘肚子里去?”

“你尽给俺打岔,还吃十个哩?给一个让你闻闻,就是你个傻旦儿的福气了。”

“那这燕窝岛……袁白先生去过?”

“他说打小的时候去过,他爷爷带他去的。”

“那咋了他还在咱板子村这屁大介儿地方混哩?去那个岛上不就成神仙了?”

“找不到路哩,他说那个岛是动的,在海上飘来飘去。”

“海是个啥球样咱都没见过,还惦记这个岛干球啥?”

“哎呀傻蛋,你尽打岔,海就是一片大水呗,望不到边的水呗,等咱们孩子大了,咱也去找一找燕窝岛?说不定能撞着哩!”

“燕窝岛……燕窝岛,翠儿你赶紧睡吧,明儿个还赶集哩,过了晌午俺还得翻地哩……”

老旦被摇醒的时候,飞机到了武汉上空。他晕乎乎地伸头望去,吓得差点又昏过去:偌大的武汉面目全非,像一座燃烧的炼狱,连绵不断的火焰席卷着城市,升腾起数不清的巨大火柱,黑烟卷向天空,在高处积成厚厚的云。弹雨拖着长长的亮光,在东边的战线缓缓掠过。密密麻麻的弹坑遍布大地,庄稼地变得狼牙狗啃。长江像是挣扎在火海中的一条长蛇,江岸两边镶着火红的光带,一直绵延到城市的中心。东边有座燃烧的油库,上百米高的火龙跳跃着,将黑云冲开一个巨大的窟窿。机翼猛地抖着,飞机像是打了摆子,被这热浪吹得险些翻下去。热风涌进机舱,老旦分明嗅到升腾着的死亡味道。只个把月不见,武汉就糟蹋成了这副模样?

“这是武汉城,还是阴曹地府?”二子吓得脸都白了,血在他脸上结成了痂,真像阴曹地府的红面无常。

“要降落了……弟兄们抓紧!”前舱的胡参谋喊着,“飞机要俯冲降落,还是在水上,大家各自都抓好了,下去的时候当心鬼子。”

鬼子?又是鬼子!操你妈的鬼子!老旦心中骂道,这两个噩梦般的字眼何时才能不再这么如影随形?老旦用尽力气抓住了一个座椅腿儿,二子则抓住了一个绞轮。大薛却和没事人一样,竟坐在那儿抽烟。俯冲的飞机吓死个人,老旦一下子吐起来,正嫌自己丢人,却见二子比他吐得还欢,都恨不得把胆汁呕出去了。老旦憋了一路的尿门开放了,他根本控制不住,只能任其流下裤腿。眼睛受伤的海涛蒙着脸,鼻涕眼泪湿透了纱布。梁七捂着受伤的肚子,一个劲儿地念叨着:“菩萨保佑啦!菩萨保佑啦!菩萨保佑啦……”

飞机快速俯冲,满是窟窿的机身像被大风撕扯的窗户帘子,似乎随时都会散架。高射炮弹在一旁团团炸开,哪里像打着了火,浓烟呛得老旦睁不开眼,飞机抖得翅膀都要掉了。老旦猛然觉得什么东西撞在脸上,然后是后脑勺,好一阵才明白自己是在甲板和舱顶之间叮当乱撞。二子也没抓住,从机头滚到机尾,打了个转又滚回来,一路杀猪样叫着。飞机在水面上跳着,末了来了个狠的,竟弄了个倒栽葱。两个没抓牢的战士高高地抛起来,摔得满脸是血,一个反弹回来时,被舱壁上的灭火器顶进了肚子,眼见是活不成了。老旦撞得鼻青脸肿,胳膊腿儿都扭得抽筋,好在没有大碍,只鼻子不痛快,抹了一把,竟歪去半边,老旦不由懊丧,本来就不好看,这下更没人待见了。

冰冷的江水涌进机舱,冲得众人四处乱飘,断了翅膀的飞机在水面上挣扎,斜着往下沉去。

“赶紧下飞机,要沉了!”胡参谋帽子还戴得方方正正,他揪着一个战士扔了出去。机舱跑出来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伙,红头发绿眼睛,大鼻子和鸡屁股似的,惊魂未定的老旦吓得哇哇叫。怎么这么快鬼就上来了?可这个鬼怎么……穿着军装呢?难道这就是杨铁筠说的俄国人么?

这个俄国鬼见老旦叫个不停,也不废话,一弯腰就把他夹在胳肢窝下面,另一只胳膊夹了陈玉茗。他夹着这两个人也不费力,紧蹿两步就出了机舱,跳进了齐腰的江水中。

停下的飞机像被冰雹砸的破锅,老旦纳闷它是不是掉在了鬼子窝里。江岸疾速驶来了国军的两艘快船,一艘像少了一半,歪歪扭扭地开过来,它们开着机关枪掩护。老旦向他们射击的方向看,见江岸的另一边,鬼子密密麻麻的枪炮一起开火,竟都是打这边的。几个来营救的战士被击中,冒了个血泡就沉下去。飞机终于受不了这样的摧残,发着怪声沉下去。俄国鬼拖着他俩游向快船,将他们扔上去。胡参谋一个猛子下了水,老旦还以为他死了,可他却在船边儿钻出来,跐溜就划上去。快船把能救的都拉上了船,一阵风般开回了岸边。鬼子的子弹落在船后的水面上,远看像那里下了饺子。

除了那外国妖怪,大伙都是被抬上岸的。战壕里的士兵欢呼着跑过来,一个个背着往回跑,老旦累得只剩半口气,模糊地看到一大群形容憔悴的国军弟兄那亮晶晶的眼,他们黑瘦如半月没吃草料的驴,抱着大枪呵呵傻乐。俄国鬼用奇怪的中国话大声喊着:“弟兄们好哇,弟兄们让让路哇!”

俄国鬼笑眯眯看着老旦,像儿时那个永远在笑的奶妈。老旦勉强挤出个僵硬的笑,听见防空警报刺耳的尖叫,天上飞来乌压压一片鬼子飞机,像阴云下扑来的乌鸦。

第十八章 武汉大撤退

俺死了么?

俺死了几次了?

俺离开家多久了?

俺的翠儿,俺的有根儿,你们在哪?

昏迷中,老旦脑海中不断念着这些问题。那个声音不是他,是谁也不知道,有点像十年前的袁白先生,有点像那个被炸死的小泉纯黑二。老旦觉得总是在小马河里漂浮,各式形状的尸体从身边无声滑过,水底有无数只手撕扯着他,他周身冰冷,脏腑却干枯燥热,他总想大喊一声,却憋得气都喘不过来。他找不到阳光在哪,因此分不清上下,脚底似乎有隐约的光芒,而头顶更是燃烧着火光,老旦拼命地游,却不知哪里是水面,哪里是岸边。就在要憋死在水里时,他猛地坐起来,眼前一片白光,剧痛像挣不脱的铁索,要把他拉回晕厥的黑暗。老旦紧咬牙关,头上滚下大串的汗珠,他很快发现脑袋看着左边,想看看右边,却是不能,再使劲就觉得要断。脖子上套了奇怪的东西,慌张中,听觉和嗅觉敏感起来,他渐渐听到周围的声响,嗅到消毒水的味道。

这是一间干净的房子,窗帘是白的,床单和被子更白得耀眼,窗上有透亮的玻璃,床边放着干净的尿盆儿,连地面上都一尘不染。房里有浓浓的酒精味儿,还有浆洗过的棉布味儿,还有……女人的味儿。

老旦手上插着几根管子,低头细看,鼻子里也塞着一根,原来憋【wWw。Zei8。Com电子书】气是这个玩意整的。

“醒啦?”

一个护士朝他走来,听声音是个女人,身量却像个爷们儿,几乎上下一般粗,凹凸也并不显著。她咚咚作响地走来,挥着膀子像要擒拿什么似的。她脸上蒙着一个大白口罩,仅露出脑门儿下一对小眼,老旦后来才知道她是个麻子脸。弟兄们都说口罩遮百丑,这人却遮不住,这号大傻娘们板子村一抓一把,咋就当得了护士哩?

护士到了眼前,看了输液瓶子,将他身子一推,老旦顿时躺倒,疼得一阵抽搐,脖子也险些抽筋。

“你轻点儿成不?你当是推驴磨呐?”老旦气不打一处来,一睁眼便遭如此虐待,可恨。

“别乱动,你脖子扭了,再动就断了……输完了这瓶你再起来。你就是那个英雄?长得可不咋像啊!”

护士声音粗哑,麻利地换了输液瓶,一把伸进老旦的被窝,从他胳肢窝掏出根温度计。毫无防备的老旦被她冰凉的手咯吱得乱叫,咋这娘们如此生猛哩!

“温度正常的,该醒就醒,没事别装了……来!伸出来往这儿尿,看看有没有血。”

护士语气冰凉,拎起洁白的尿盆,一把掀掉了老旦的被子。老旦甚觉凉爽,这才看到自己光着腚。

“哎呦乖乖……妹子这咋好意思哩?俺自个儿来,你先躲躲?”老旦羞得缩成一团,抱起被子挡着那玩意儿。

“还夹夹缩缩的……俺见的比你见的还多,俺天天见的……什么长短粗细都见过,断成几截的都见过,你还躲躲藏藏的干啥?真个稀罕……”护士说罢,将尿盆在他两腿间一顿,晃着身子出去了。

老旦自觉掉了威风。这娘们儿生猛无畏,寡廉鲜耻,是不好惹的货色。等他完事,这护士又回来了,拿着个长条型的铁盒子。

“把这边胳膊伸出来,量一下血压。”她语气温和了一点。

“妹子俺在什么地方这是?俺的弟兄们哪?”老旦不敢不识抬举。

“这儿是军部医院特护,你的战友们都在这楼里,有几个还过来看过你,哪个都比你好看。”

“哦,那当然哩!照俺娘说的,俺祖宗八辈干的坏事都堆在这张马脸上了,咋能好看哩?”

护士咯咯笑了起来,这说话粗愣的娘们笑得倒不难听。老旦见她汗透衣服,鬓角也滚着汗珠,才感到周遭的热。武汉城像口烧热的巨锅,竟无一丝凉风,窗外的树叶纹丝不动,知了发疯样叫着。老旦能看见医院对面一栋十层楼房,被炸弹活活炸去半边,远处的天空依然灰暗,烟雾和尘土搅和一团翻滚着。老旦想起板子村大旱的一年,也是如此热浪肆虐,将人的意志煎熬干净。战事炽烈,老天爷还火上浇油,偌大的武汉城闷如蒸笼,像再喘几口气就能燃了,窒息了,成腊肉了。老旦不知鬼子怕不怕热,听老人说越是凶猛的东西越怕热,但愿如此。

老旦虽在特护,却并无上次那般要命。肩上一枪,腿上一枪,剩下的都是飞机里撞的,断了两根肋骨,折了一根鼻梁,三颗牙齿成了两半,脖子扭得有点过,估计要十几天才能扭回来。下地是不行的,那一脸麻子的护士还不得把他脑袋拧下来?这里安静得过分,打个喷嚏能吓着自己。老旦躺着无所事事,天花板上连只蚊子都没有。麻子护士不在,这里就和禁闭室一样。老旦吃了睡,睡了吃,想念他的兄弟们。比起和几百个伤兵密密麻麻堆在一起共同哀号、共同欢笑的日子,这病房只给他过分的孤独和不安。他向麻子护士打听弟兄们,她也只会不耐烦地应付几句,竟问不出任何事。老旦一会儿想老婆孩子,一会儿又想阿凤。睁开眼是输液瓶,闭上眼就是乱七八糟的梦,噩梦和鬼子的飞机一样,这些天越来越少,但冷不丁就来那么一场大的。老旦找不到烟锅和烟卷儿,有也不敢抽,憋得放屁都恨不得带出烟味儿。

第三天,麻子护士给老旦换过绷带和输液瓶,把个老旦折磨得龇牙咧嘴。但好赖摘了脖套,登时爽快很多,还得谢谢她。两下中和,老旦决定一言不发,等她走了就下地溜达。走廊里传来整齐的皮鞋声,一听就是三四个军官来了,楼道里的卫兵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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