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岳阳的五湖镳局素有「嫌隙」,一瞧见窦德男削短的发,他整个人都快疯了,搥胸顿足的,只差没把眼泪弹将出来,哪里还有精神细细思量、慢慢琢磨?
而云姨和窦家其它的大小姊妹倒是理性了些,前思后虑,觉得这件意外硬要算在岳阳关家头上,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
只是,从四川回来后的这些日子,窦盼紫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劲了,脾气特别坏,毛毛躁躁的,练起武来是心不在焉,提不起劲,而平时那些熟练的刀招竟也使得杂乱无章,完全失去该有的水准。
为什么会这样?!
嗯……大伙儿都在猜……
「你说,她是怎么啦?」
四海镳局里,开放式大厅前的台阶上,那美妇席地而坐,拧着弯弯的两条柳眉儿,眯眼瞧着练武场上对招的两个身影,忽地一个拐腿,把正要开溜的小姑娘绊倒在自己身旁。
「呜呜呜……云姨,很痛耶。」窦德男可怜兮兮地揉着小屁股。
「我好得很,一点儿也不痛。」她一臂弯勾来窦德男的小头颅,胡乱拨散她的俏发型,森森又道:「给老娘乖乖招来。」
「云姨哪儿老啦?都不知有多年轻呢。」
「少来这套。还不说?」
「您想人家说啥儿呀?云姨该去问阿紫才对嘛。」
「孪生子相互感应,问你也一样。」
「呜……」哪有这样啦……
今日,九江府衙里举行一场聚会,广邀各镳局和武馆的师傅,因短短一个月内,已有六家镳局的货物遭劫。此次聚会,一方面是研究如何缉凶,另一方面则希望由官府出面,让镳局能与武馆合作,以便往后走镳时能多增些人手。
因此一大清早,窦大海便领着大姊窦招弟和几位师傅上九江府衙去,而二姑娘窦带弟已远嫁塞北;现下,陪着妹妹喂招练武的责任,便自然而然地落在窦三来弟的身上了。
场上,窦来弟的九节鞭变幻无常,锐气如霜,一会儿如灵蛇吐信,一会儿似豹爪疾扑,眼看好几回就要打中窦盼紫,却全被她运用巧劲转变了方向。
至于窦盼紫手中的大刀,全是徒具招式,毫无内劲。
感觉不到大刀该有的豪迈气势,无论是出刀、格挡、回旋、扑疾,或是撩、劈、扎、刺等等,每一招都软绵无力,拖泥带水,若是真正对敌,都不知该被打到几重天去了。
「我想……」窦德男对着美妇无辜地眨眨眼,「问题出在那柄刀吧。原先的那把掉到江里,阿紫又还没找到其它好刀,所以就使不顺手了。」
云姨哼了两声。「那也不会荒谬到这般田地。要死不活的,连三岁娃儿都能把她给撂倒。」
看不下去了,实在是忍无可忍,她由腰间取出三个铜钱,掐在指尖,又以暗器手法连续朝前打去。
三枚铜钱来势汹汹,分别对准窦盼紫胸口、肚、腹三处穴位。
眼见那三枚铜钱就要准确无误地击中目标,电光石火间,「飕飕飕」三响,接着碎裂声音乍起,瞧不清事情如何发生,待定下眼来,已见云姨的铜钱被另外三枚打落,六个铜板因力道的相互撞击,全裂成两半散在场上。
练武场上的两人同时收手,窦盼紫怔了怔,胸口高低起伏着,她刀尖缓慢地垂向地面,眸子定定地瞅着那些碎铜钱,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哪一位朋友光临四海?躲躲藏藏的,莫非脸生烂疮、头长癞痢、歪嘴斜眼,见不得人?」
云姨倏地立起身子,一手已支在腰上,众人皆知,这是她开骂的标准姿势。
此时,一个修长身影由门外步进,依旧是利落的劲装,结实的绑手,脚下踏着长至膝处的黑筒靴。他站定,细长的眼笑眯眯的,连两片唇也弯出相同的弧度。
「晚辈岳阳五湖关无双,特来拜会。」
这个臭家伙……
眼前一花,窦盼紫用力、用力、再用力地眨眼,那对沉寂好些天的眸子陡然间灌注惊人的生气,窜起两把火焰。不等云姨开口,她已然冲到他面前。
「你、你!关无双,你来这里干什么?!」他好大胆子,竟敢如此大剌剌地踩进四海镳局的大门。
好!很好!这一次,她定要好好地教训他,新仇旧恨一并了结。
「我来找你。」他说得直接大方。
云姨、窦来弟和窦德男同时「喔」地一声,六只眼兴味十足。
窦盼紫心一促,随即宁定下来,强令自己别教他唬住,这个男子手段阴险、心思恶劣,她早已领教过,若再上他的当,那她就真是无可救药。
「我没找你,你倒先找上门来。」她冷哼,「上回悦来客栈之事也该有——」
「我是来物归原主的。」他截断她的话,迳自从背后解下一长形布包,递到她面前。「你的东西落在我那儿了。」
什么?
她又是一楞,下意识地伸手接过,翻开裹布——
「阿紫、阿紫,是你的刚刀耶!」窦德男率先叫嚷出来,还兴奋的在原地胡跳。
她的刚刀不是沉入江底了吗?为什么会在他手中?
窦盼紫好半晌说不出话,只傻傻地瞪着自己的贴身兵器,心中好生复杂。
关无双将目光从她小脸上移开,坦然地直视云姨,从容抱拳道:「适才多有得罪,望前辈莫怪。」
云姨轻轻颔首,把他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一遍。
「我见过你,两年前在九江珍香楼上,你随着你爹亲前来,却一直立在角落不曾开口说话。」
「前辈记性真好。」
「什么前辈不前辈的,论年龄,我也没长你几岁。」
「是。」他再次抱拳。
支在小腰上的手放了下来,云姨掠掠发,步下阶梯,瞄了眼地上散落的碎铜钱,语气带笑。「嗯……你的功夫练得不错,比咱们家几个姑娘都强,但力气可比不过金宝儿。」
「云姨?」窦盼紫不以为然地嚷着。
「叫什么叫?特别是你,练那个啥儿刀法呀?没给你饭吃吗?有气无力的,我瞧连只鸡都砍不死。」
「唔……」她也清楚这些天自己的状况不佳,做什么事都心浮气躁的,彷佛有件事悬在心上,七上八下,细想,却又不知到底为何。
下意识地,她偷偷觑向关无双,见他竟是露齿微笑,她脸颊微赭,反射性怒瞪了他一眼。
云姨又问:「你上九江所为何事?难不成只为了还咱们家阿紫的大刚刀?」
「云姨,今日九江府衙会议,是由大姊夫鹰雄出面主持,消息肯定在道上传开,今日与会之人必然不只鄱阳一带的英雄豪杰,岳阳关家的人会出现在这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窦来弟向来心思缜密,专注地擦拭自个儿的九节鞭,头抬也没抬。
关无双从容颔首,语气清朗,「九江府衙的聚会适才已经结束,在下先行过来,特将兵器归还给窦四姑娘。」
「呵,你倒有先见之明,快我阿爹一着,若然我阿爹转回,这四海镳局瞧你进得来进不来?」窦来弟心型脸蛋漾出一抹浅笑。
窦德男拧着眉心接着道:「还是进得来呀,不过……阿爹肯定要挥着九环大刀赶人家出去。」
「就算阿爹不在,四海也不能任他来去。」窦盼紫擎刀在手,猛然一个扎刀进步,刀尖对准他的门面。
关无双竟是动也未动,细长的眼显得深邃,若有所思地盯着离鼻尖不到一寸距离的刀尖,又顺着刚刀移向她的小脸,与她对视。
「哟,这会儿是怎么啦?精神百倍,起死回生,比川剧变脸还神。」云姨眯着水眸瞧瞧这边,又瞄瞄另一边。
「不都说了,问题出在刀上,如今刚刀找回来了,阿紫又生龙活虎啦。」窦德男附在她耳边悄悄下结论。
「是吗……」嗯,问题不在刀,倒是送刀来的这个男子挺值得琢磨的。
相较于窦盼紫嫣红恼怒的小脸,关无双却突兀一笑,从容不改。
「不用四姑娘费力,在下也该告辞了。」
「咦?江云姨柳眉轻挑,「别怕!咱们家老四又打不过你,不留下吃顿饭再走吗?」
「云姨?!」这、这什么跟什么嘛?!简直是长他人志气!窦盼紫瞪大眼,全然不敢置信。
「是呀二爷,咱们家阿爹怕咱们家云姨,你留下来用饭,有云姨当靠山哩,不怕不怕,呵呵呵……还有哪,上回的事还没好好谢你呢,留下嘛……」窦德男跑到他面前,小脸诚挚而热情。
「阿男?!」连阿男也倒戈,这家伙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吗?!
上回的事……指的又是什么?
此刻,相同的脸容,两种极端的神情——
关无双垂首瞧着窦德男可亲的脸蛋,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张恼怒的容颜,直是……无理可循,都不晓得着什么魔了。
「多谢好意,在下心领了。」他抱拳,潇洒淡笑,「告辞了。」接着旋身便走,头也不回地跨出四海镳局。
「唉,阿紫,你又把他给气走了。」窦德男大大地叹了口气。
窦盼紫也不回话,默默地收回刚刀,巧肩瞬地垮了下来,感觉刚回笼的力气又莫名其妙地消散无踪了。
为什么……
为什么呵……
她到底是怎么了?
关无双拜会四海之事,大伙儿默契十足,自然没向窦大海透露一句。
只是乍见窦盼紫的刚刀竟失而复得,他老大一边扒饭、一边提出心中疑问,窦盼紫支吾其词半天答不出来,窦来弟却笑眯眯地丢出一句话——
「阿紫的刚刀刀柄上刻着『四海窦四』,依阿爹和四海在江湖上的名气,谁拾到这柄刀,还不知要送回这儿来吗?」
「呵呵呵,对对对!」窦大海猛点头,好几颗饭粒黏在落腮胡上,冲着窦盼紫道:「人家帮你把刀送来,可要好好酬谢人家啊?」
「唔……」窦盼紫脸红了红,夹来一块猪脚用力咬下。
「有,她谢过了,都不知多有礼呢。」云姨盛来一碗汤,秀气喝着。「本来还想留下那人一起用膳,可是担心姊夫会不高兴。」
「咱儿干嘛不高兴?!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况他还专程把阿紫的刀送来,这样的好朋友一起坐下来喝酒畅谈,咱儿高兴都来不及哩!」
「是嘛?」云姨浅笑,「那好,下回若有机会,我便替姊夫留他下来。」
「如此甚好。呵呵呵……要是他有酒量、有酒胆,咱儿就同他干上几坛佳酿,这才真正痛快哩!」
窦盼紫掀了掀唇欲开口,桌底下一只柔荑暗暗伸靠过来,在她大腿上用力一掐。
「嘶啊——」
「怎么啦?阿紫?」窦大海扒饭的动作一停。
「没、没事。」呜……痛啦……
云姨若无其事地喝了口汤,「对,没事,乖乖吃饭就没事了。」
晚膳过后,窦盼紫点燃房里灯火,将刚刀抽出刀鞘,静静地凝视着。
她握住刀柄,劲力陡出,刀与手臂成一直线,那锐利的锋芒在火光下摇曳,寒光隐隐。
离开她掌握的这段时间,看得出来这刚刀仍被妥善保管着。
房里有些闷,她头一甩,将刀还鞘,接着推开房门踏出,步进后院小小的天井下,在廊下的台阶上曲膝而坐。
「阿紫……」
她循声调头,见窦德男也推开自己的房门,探出小小头颅。
「什么事?」她问。
「你心里还在不畅快吗?是不是……还在生关家二爷的气?唉,他人挺好的,有义气又精明,你和他就不能好好相处吗?」
窦盼紫神情微僵,口气也僵,「为什么你们老帮着他说话?」
「因为是你误会人家了嘛。」
「我哪有?!」
「唉唉,再不说真要憋死了。」
窦德男跨出房门,一屁股挤到她身边,「你老是骂二爷阴险恶劣,还把上回悦来客栈火烧船的意外算在人家头上,实在很不对耶。」
「他本来就是。他、他还跳上船阻止我救火,还把我抛进江里,你我亲眼所见,他是存心要四海出丑的,我哪儿错怪他了?!」
「错、错、错!错得没边儿啦。」窦德男挥动着双手加强效果,急急又道:「他跳上船阻止你,是因为火势太大,你硬是不肯撤离,那时想救你,把你抛进江里是最快的方法呀。」
窦盼紫清亮的眼瞪得好圆好大,瞬也不瞬地望住她。
对关无双早有先入为主的看法,更有太多的冲突横在两人之间,对于窦德男的说法,她一下子没办法完全接受。
窦德男鼓着腮帮子继续道——
「他把你丢进江里,自己却没跟着撤离,当时火舌都窜到船板和篷子上了,眼看整艘船连带着货都将付之一炬,他想也没想,抽出那把什么青玉刀的一直砍砍砍,眨眼间便毁去篷船,把整批药材货拖进水里。」
说到这儿,她小脸无比钦羡,一拳击在掌上。
「唉,你都没瞧见呢,他在火里挥刀去篷,拖货入江的那几招……喝!犹如神技,真是了得。呵呵呵,有机会定要向他讨教讨教。」
窦盼紫仍是不语,咬着唇,故作冷淡,心却拧了起来。
窦德男接下又说:「我才不认为他会使啥儿调虎离山计、派人烧咱们家的船哩。若他心怀不轨,何必大费周章、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替四海保住所托镖物?又何必为了救你而跳上船,把你丢进江里后,又跳进江里把你抱上岸来?还把五湖的船只出借给咱们装货,让咱们能顺顺利利地转回九江,在期限内走完这支镖?」
「什么?!」窦盼紫差些掉了下巴,脸陡地刷白,怔怔地问:「你说、你说那些船是五湖镖局的?」
「正是。」窦德男没好气地点头。「他教人别让你知道,而赵师傅他们也觉得还是瞒着安稳一些,怕你要发脾气的。」
窦盼紫一听,心中五味杂陈,她十指在膝上绞着,努力想理出一个头绪来。
「阿紫……」窦德男轻轻唤着,小手拉了拉她的衣袖。
「我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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