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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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死亡-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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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庆的童年和少年是在一个以尊重妇女为美德的中西合璧的知识分子家庭度过的。他的祖父是北洋政府时期的高级外交官,祖母受完西洋教育又回国做贤妻良母,外祖父母是出洋留学归来献身启蒙教育的大学教授,父亲先在延安、解放后则在莫斯科、巴黎、纽约从事外交工作,母亲以夫人身份随丈夫四海为家,又是丈夫供职的外交使团的秘书。从小负责照料他和两个妹妹的是年迈而睿智的祖母。祖母的前清传下来的旧宅邸里有一间按照她的审美情趣布置的融中西文化为一体的大客厅。她在客厅里接待新中国的部长,也接待前清遗老中的旧识,更多时间接待的却是与她趣味相投的老派知识男女。祖母的旧客厅是一座舞台,色调黯深的雕花漆木家具,年代久远的新疆和田地毯,阿拉伯风格的落地长窗帘,法国古典画家安格尔名画的复制品,一轴悬在米兰花架旁的齐白石的《虾趣》,客厅一角那架佛罗伦萨1893年出品的海浪牌钢琴,乃至于妇女们高高跷起左手小指捏起咖啡杯的姿势,一股永远滞留在不大流动的空气中的淡雅的法国香水味,冬日格窗外斜逸的一枝披雪的腊梅花,都是舞台上的道具和背景,所有的客人则是演员,而祖母则永远是剧中的女主角和头号明星。站在舞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陈国庆日复一日地瞧着剧情的起承转合,很早就潜移默化地懂得了至少两种道理:人的生命是美丽的,女性的生命尤其美丽;与必要的物质生活条件相比,人的精神生活——读书、思索、听音乐、歌唱、同高雅的人谈话——是同样重要的,如果不能说它更重要的话。吃饭只可以让小孩子长高长大,唯有丰富的精神生活才能让人在有别于一般生灵的道路上获得充分的和高度的发展,而后者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真正美丽所在。
“文革”之风尚在青萍之末时祖母给予他的庇护就结束了。某个夏天的中年,一伙破四旧的“红卫兵”冲进她的旧客厅,老人端坐在自己习惯坐的沙发中闭上眼睛,没有再睁开。不久父母从国外被召回,到外地一家工厂接受劳动改造,自祖母的旧宅邸里被扫地出门的陈国庆和两个妹妹则进了专为外交人员留国子女包办食宿的公寓。他第一次真正走出祖母的旧客厅,便开始了身心两重意义的流浪。他和两个妹妹在那幢公寓里相依为命地过了一年,然后下乡插队,两年后又参军到了部队。没有人觉得他的生活比别人更不顺利。哪怕是在那样的岁月里,他有祖母旧客厅里学到的谦逊、克己的品质,他对于别人的一视同仁的尊重与善意,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首先就要维护别人的尊严而显现于日常交往中的拘谨、礼让和分寸感,不知不觉就使自己在周围人们眼中赢得了普遍的好感与敬意。仅仅是当兵两年就提了干调到军政治部工作这一点,他在同年入伍的战士中就是独一无二的。无论在农村,还是在部队,塞进他档案袋里的都是溢美之词。在许多人眼里,他几乎就是世间仅有的一个完美无瑕的人。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间陈国庆心灵里发生的事情。从走出祖母旧客厅的第一天起,陈国庆已形成的理念世界就受到了严重的戕害。过去他看到的都是美,优雅,文明,富足,谦逊,现在则看到了丑,粗俗,野蛮,贫穷和狂傲;过去他只简单地认为人的生命是美丽的,现在却深深地意识到人的生命应该是美丽的。他在人生的旅途中跋涉得越久,距离祖母的旧客厅——他的精神的家园——越远,现世的日子对他心灵的戕害就越严重。为了一种简单的生存需要他不得不与置身其间的世界妥协,妥协本身则使他距离祖母的旧客厅更加遥远。他像是个被逐出故乡的可怜人,日甚一日地走在流放的长途中,并且为自己居然这样活着而越来越自卑。到了后来,这种模糊的自卑甚至发展到很严重的程度。譬如说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都认定自己是一个对谁都无用的废人。他的祖父母、外祖父母和父母全都学贯中西,作为这个家庭第三代的他中不通古文,洋不懂外语,他连个真正的军人也不是,充其量不过是军机关一个无足轻重的文抄公罢了。——越这么想,他对自己的生命价值就越气馁和绝望。
在这样的岁月里一个姑娘走进了他的心灵。杨旻的父母也是外交官,长期生活在国外,她一直跟随外祖父生活。“文革”开始后老人因为曾接受过某位北洋大臣馈赠的一套私宅,不久就“畏罪自裁”,于是某一天清晨陈国庆就在外交人员留国子女寄宿公寓的走廊里看到了一个哆哆嗦嗦、满脸惊惶的女孩。最初他在公寓里保护过她,仅仅是出于怜悯,等他先于两个妹妹下乡插队,杨旻则成了他的两个妹妹的保护人。多年间他一直同杨旻保持着通信联系,先是为了妹妹,妹妹下乡后就是为了自己。杨旻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他与失去的祖母的旧客厅代表的世界的一种联系,甚至是他离开现实世界回到那个世界去的一条秘密通道。他是很难回到那个世界去了,但只要这条秘密通道还在,他的被戕害的关于人和生命的信仰就能找到一个庇护之所。杨旻后来还成了他的“家”——七十年代初父母“解放”后马上被派往国外,两个妹妹相继下乡,他们原先在出国人员留国子女公寓的一间斗室也被管理部门收回,兄妹三人在北京团聚时竟没有了一块立足之所。这时杨旻就分别写信给他们,让他们都到她那儿“过年”。陈国庆和两个妹妹在杨旻那儿过了好几个凄凉的春节,那时中国在联合国的席位已经恢复,常常有这样的除夕之夜,他们围着小火炉,端着一碗一碗煮好的饺子,一边打开收音机,往往就忽然听到了父亲在联合国所属组织活动的消息。妹妹们刚刚还在笑,马上就失声痛哭起来。
但是他和杨旻的婚事却拖了很久。岁月流逝,他已深深爱上了杨旻,妨碍他向她求婚的真正原因是他心灵深处的自卑。杨旻对于他不仅是爱情投注的对象,还是他失去的祖母的旧客厅代表的旧的世界精神的体现者,他关于高尚、美丽、纯洁、优雅等等形而上的思想的寄托,他从现实世界逃遁到真善美的天国的秘密途径。而且,每当他试图把自己的身心向对方靠拢过去,杨旻那病弱的单薄的身子——她就是因为有病才没有下乡插队——便会像秋风中的枯叶一样嗦嗦颤抖起来。这件事给了他很大打击。祖母的旧客厅给予他的理念之一便是:婚姻是件严肃的事,它不仅事关两个人的生活,还事关两个人的尊严。陈国庆也不止一次要自己回答一些非回答不可的问题:我配向杨旻求婚吗?杨旻愿意帮助我和两个妹妹,或者并不是出于爱情,而仅仅是出于仁爱之心,如果我贸然求婚,不会让她感到难堪吗?我不过是一个被生活的凡庸弄得心灵和躯体都污秽不堪的俗人罢了,杨旻却是一朵历经劫难却一直开放在上帝园圃里的花朵,一种关于天国的形而上的思想的集合,一种善和美仍存在于世的证明,我冒冒失失地求婚不会亵渎她的尊严吗?如果她不是厌恶我,为什么总对我的亲近感到恐惧并因而颤抖呢?假若她仅仅因为同情我们一家而接受我的求婚,事情就更坏,因为婚姻从她那一方来考虑也应是严肃的和美丽的。他回答不了这些问题,就年复一年地不能下决心向杨旻求婚。
三年后父母回国,又要到非洲某国做大使,一家五口团聚在北京,陈国庆才明白杨旻对自己的恐惧可能不是出自厌恶,而是一个不再渴望幸福的姑娘,对正在走近的爱情生出的本能的慌乱和怀疑:杨旻的父母是最后一批“解放”的,还没有从“干校”回到北京,便双双病逝。他们不是被“迫害致死”,这使得他们的死成了一种简单的和纯粹的不幸。杨旻失去外祖父之后又失去了父母,无论在生活上和精神上都成了一个孤儿。再一次单独相会时,陈国庆胆大起来,说出了多年一直想说的话:
“杨旻,我爱你。没有你我将无法生活。我希望你能答应我的求婚。”
这一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生命中的不完美。他求婚的方式、姿态和语气都像曾在祖母客厅里出现过的一位绅士,后者当年向祖母求婚,遭到了婉辞拒绝,却没有因此失去尊严。今天他同样的一番话却让浑身惊颤起来的杨旻呜咽了。他后悔起来,以为自己把事情做错了,杨旻却擦干眼泪,用她那双像冬日北京晴朗的天空一样明净的眼睛望着他,轻声说:
“我还以为……我盼不到这一天了呢!”
陈国庆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婚后内心的风景与其说是欢欣和激动,不如说是一派前所未有的宁静与美丽,天空、山峦、森林、沟谷、溪流与草地,都被清晨的阳光照亮了,所有的一切都重新活了一次,清新、鲜亮、芬芳、悦耳。他不是步入一个全新的世界,而是回到了久违的故乡,回到了自己一直念念不忘的真善美的理念之中。杨旻愿意跟他结婚,极大地治愈了他的自卑,但他也明白自己的生命仍是不完美的,他必须努力,使它接近完美。
于是七十年代末“文凭热”风靡全国之前若干年,陈国庆便开始了一生中第二个读书时期。他自学不是为了实现某个世俗的目标,而仅仅是为了完善自己。事实上他在杨旻面前的一点自卑中就隐含着对祖父母、外祖父母以及父母的自卑,成为他们那样的人无形中就被当做了他自我完善的目标。一个出身外交世家的子弟首先要学的自然是外语,陈国庆不是自修其中的一门,而是像祖母当年讲过的那样,要学就同时学英德法俄四门语言。军营并不是学习外语的好环境,但一个业余时间心无旁骛的人想做什么事是一定能做成的,何况他还有条件得到祖父母、外祖父母和父母的朋友的帮助。他也没有忘记学习自己的母语,当“文革”后第一批走进大学的幸运儿毕业之际,陈国庆也自修完了大学文科的全部课程。他还刚刚能流利地阅读各种古文书籍和外文书籍,陆续发还的祖父母的藏书就将他推向一个更广大的知识世界。读书已不再是为了学习语言,它成了一种经历,一种精神享受,一种嗜好和渴望。他在书的海洋里漂流的日子越久,越觉得腹中空无一物;或者说人类的知识如同广阔的原野,他窥视到的仅仅是一颗沙粒。再后来各种知识体系连同支撑它们的认知框架也一起消逝了,他看到的只是几千年来人类智慧的闪光和他们不懈地完善自己的巨大劳动本身。陈国庆通过学习使自己完善起来理想化起来的目标没有完全实现就真正懂得了,为什么学富五车的祖母就精神实质方面讲竟是那么谦逊、虚心和克己。陈国庆恍惚又回到了少年时期思索的旧问题上,认识却大大深入了:人的生命是美丽的,却不是完美的,前者正是通过后者表现出来的;不仅人和世界是不完美的,理想和天国的概念本身也不是完美的,它们不过是某种不断随着人类历史思维的变化而变化的东西,是人类追求理想和天国的过程中某一阶段的精神成果而已。就像哲学是哲学史,而不是某种一度会被奉为金科玉律的哲学思潮一样;人不可能使自己的生命和世界真正完美,却能够通过不停地追求完美使其达到较高的完美程度。他的心依旧向往着完美和天国,但不再会不能自容于凡俗的世界中了;他有了一个新的生活目标:不要骄傲,不要认为自己比别人好,要脚踏实地的活在人间,让自己的生命一点点走向那可望而没有终极的美丽。
这几年是他的心灵充满安静和倍感幸福的一段时间。但是随着时光流逝,生活中的不和谐音也渐渐显露出来,让他总不能不为之苦恼。他难以理解,婚前那么坚强地经历了命运的风雨的杨旻竟变得那么脆弱,两地分居的日子在她几乎成了不堪忍受的酷刑,每次分别总要大病一场;父母已经离休,她与母亲的关系总也处不好;结婚这么多年,她仍然没有学会做饭,他不在的日子里,她照样天天吃食堂,吃得骨瘦如柴。她还有一块心病哪:婚后她一直没能生育。陈国庆不大看重有没有后裔,杨旻却像个最普通的女人一样,一直为这件事内疚和痛苦不已。他自己也有了问题:读的书越多,他的心得越多,他就越想把它们写出来,但部队并不是一个好的写作环境,不能提供给他一个可让他沉思冥想的书斋。他想到调回北京了,很快就有一家军事学术研究单位决定接收他。
战前陈国庆的调令就到了部队。他喜欢这一调动,它将使他的生活、杨旻的生活以及父母的生活都变得较为完美。但当一场战争袭来的时候,他还是决计留下来参战,然后再离开部队。像不少服役时间甚长却没有真正打过仗的老兵一样,他也总觉得自己的军旅生涯是有缺憾的,何况战争就在眼前,他怎能逃兵似的离开呢?顺这条思路走下去,他还打了报告要求到基层任职:他是为使自己的军人生涯更完美一些才留下来参战的,这将是他的最后一次战争,他当然要争取上战场,而不是像上次边境战争期间那样,远远地待在军的后方指挥所里!
不能说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战争中死亡,但像许多缺少战场经历的人们一样,陈国庆对战争和牺牲的理解并不是他们自身,而是他们被赋予的英勇壮烈之美,况且自从有过特洛伊之战和荷马史诗,勇敢就一直被人类的先哲们用作构建上帝之城的栋梁之材。然而哪怕上述条件并不存在,陈国庆也不会因为死亡威胁的存在而放弃对完美的追求。无数先哲沉思后留下的精神财富早已让他明白:人生其实是一种过程,彭祖不可以称为寿,殇子不可以视为夭,活着并不是目的,最重要的事情是你能否赋予这个自然的过程以尊严和美丽。尊严和美丽是人生境界中至高无上的境界,你达到了它,也就进入了天国。
……

·47·

第三部

现在他带着一支人数不多的队伍,冲出631高地南方大山腿东侧的冲沟,向东南方的633高地奔去。
陈国庆对自己今天在战场上的表现并不满意。拂晓我军炮击骑盘岭敌阵地以来,他认为自己已有两次因心情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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