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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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死亡-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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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庆对自己今天在战场上的表现并不满意。拂晓我军炮击骑盘岭敌阵地以来,他认为自己已有两次因心情紧张而失态:一次是没有顶住炮击时充塞天地的巨大共鸣音呕吐起来;另一次是全营接到奔袭632高地地区的命令后,脸上一时显现出的慌乱之色(后者来自他的一种直觉:这一仗不好打!)。他觉得上面两件事发生的时候,刘副团长都朝他投来过鄙夷的一瞥。从昨晚到现在,刘宗魁已在他心目中成了一个偶像,英勇无畏,临难不惊,始终那么坚定、沉着。真正的军人正是刘宗魁一类的人,因此受到刘副团长的鄙夷在他就是非常有伤尊严的事情。——可是现在好了,他正带着一队人走上战场,他会在战场上有所表现。哪怕走进了战争,他发现自己的生命也是不完美的,可他会在战斗中找回自己失却的尊严,让生命变得更完美一些!
他们在632高地两侧的洼地里奔跑了一段路,就遭到了鹰嘴峰敌人那挺高平两用机枪的袭击。陈国庆一惊之下卧倒在地,脑瓜里欻然闪过一阵惊惧,随后竟冒出了女军医的形象。女军医带救护分队从631高地奔下来时给他一种感觉,仿佛她就是洒满那片大山坡的明亮的阳光和生气勃勃的绿色的化身,是它们共同孕育出的一个精灵。女军医身上有一种惊人的质朴和自然的美,这种美与他熟悉的杨旻身上那种旧客厅式的美大相径庭,后者更多地属于精神之美或天国之美,前者扑面给人一种世俗的气息,却更加生动绚丽,活泼可爱,令人心不知为什么就感动起来,突然领悟到这种来自旷野的阳光与绿色之美也能成为人走向天国的捷径。它还让你想道:活着就是美丽的,根本不需要挑剔它的不完美,也不需要在它之上加上许多柏拉图式的沉思。
可是死有时也是美丽的。他又想道,一面盯住前方二十米处一块被小树环绕的卵石。又一串高平两用机枪子弹从身边掠过,他挺身跃起,飞快地向卵石跑去。这次他跃进的距离比较远,卧倒后有五分钟没有动一动。倘若逃避死亡有损生命尊严和美丽的话,他又想,譬如今天的战场上,许多人已壮烈地死去,许多人正在死去,许多人将要死去,如果你还希望活下去,本身就是不美丽的,同别人一样英勇战死则成了一种美丽。……不过张莉却应当活下去。战争并不绝对需要这样一位青春焕发的女性牺牲。她活下去可以做某人的妻子(大概她早是了吧)和某个孩子的母亲,给别人和自己带来幸福。人世间少了这个女人,就少了一条通往天国的道路。
归根结底,人类对天国的思考无非就是对幸福的思考。他们对天国的向往也无非是对幸福的向往……
现在他带着这支小小的队伍攀上了633高地西北侧的山坡。陈国庆再次清醒地想:不能让女军医随他一同去634高地。他可以把她留到633高地上,在这里她也可以履行自己的职责!
队伍到达山腰时,鹰嘴峰敌人的高平两用机枪不再追逐他们,调转枪口去打击631高地南方山腿上的刘副团长和他的那挺重机枪。陈国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直起身来,命令加快行进速度。他们在主峰西南侧的山脊线下同主峰上下来的肖斌见了面。633高地东侧的防御战正在进行,山上山下枪声激烈。肖斌引导他们沿那道从主峰上伸下来的、南北走向的岭脊线西侧向南运动,来到高地南端的一个凹坡里。肖斌停下,告诉他们目前东三高地上的重机枪为掩护步兵攻击633高地,已不再封锁高地东南侧的山腿,他们可以翻过岭脊线,顺山腿向东南下到634高地东北侧的洼地去。
“教导员,你们一定要匍匐前进!”肖斌对教导员带兵去支援九连并不放心,可他却没有理由阻止陈国庆,九连需要增援是显而易见的,他能做的事就是反复叮咛对方。“你们既要快,又不能让东三高地和634高地上的敌人发现,一旦让敌人盯住了,就要在敌火力下暴露运动,那样损失就大了!”
“我明白!”陈国庆回答。站在这里,他已经看清634高地上下正在发生的事情:高地东北侧、北侧和西北侧,九连同时进行着三个方向的战斗,处境的困难一望可知,他必须马上带队伍投入战斗!
但是还有张莉。
“张医生,”他回头在人群中找到女军医,话音里多了急切和命令的意味,“我们把部署调整一下,我带救护队的男同志去634高地,你带一部分担架队员留在这儿,参加八连的战场救护。……就这么定了!”
这次他没有单把张莉挑出来留在633高地,但队伍中反应最迟钝的人也明白他的用心。张莉因爬山而涨红的脸更红了,她急迫地接上他的话头,说:
“不,教导员,你不能这样安排!……我——”
“我认为这位女医生应服从教导员的安排!”肖斌参加进来,打断了她的话。他的想法是:教导员不愿带女人上战场是可以理解的,到那儿哪还派得出人来保护她?!
他们没有再讨论下去。陈国庆朝634高地望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
从高地东南侧谷地里,又冒出至少一个连的敌人!
一团浓烟从东三高地南侧山沟里涌出来,弥漫在它与634高地之间的大山峡间。这队从天子山方向来的敌人刚刚绕过634高地东南侧山脚,正快速向北冲进烟雾!
跟随他朝那里一望的肖斌顿时也明白了:当翡翠岭方向之敌大举向630、632、633高地反扑时,天子山之敌也加强了对634高地我军的压力。他们从鹰嘴峰山腿增援634高地的行动被迟滞和瓦解了,就用新的一连兵力从高地东侧绕过来打击九连。刹那间陈国庆想到:若让这批敌人绕到634高地东北侧和北侧去,即刻就会对九连构成毁灭性的打击!
必须挡住这股敌人!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世界上的一切就被他忘掉了!
“跟我来——”他举起手中的冲锋枪一挥,用变了调的嗓音喊一句,率先跃过山脊线,顺着633高地东南侧山腿冲下去!
他没有记住肖斌要他匍匐前进的告诫,东三高地的敌重机枪由于要支援步兵的攻击行动,也暂时没有发现这支队伍。等陈国庆跃过山腿最下端的棱坎,进入634高地东北侧洼地,肖斌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陈国庆没有在这儿停留,便径直带队伍向东南方谷地里涌过来的敌人英勇地迎上去!他跑在所有人的前头,先是越过一片由634高地东北侧洼地平缓伸向谷底的斜坡,坡上只有几丛灌木,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地形地物,他无法停下,就继续顺峡谷向南奔跑,进了一片水杉林。林间光线陡然转暗,让视力不好的他感到很不舒服。这儿地面仍很平坦,他觉得应继续前进,到林子另一端去狙击敌人!
接下来发生的是一场真正的遭遇战。从陈国庆这一方讲,他即使有了主动迎敌的思想准备,却没有在林子里同敌人猝然开仗的打算,加上眼神不好,只到距敌人很近了才看清对方;对于敌人来说,先是634高地东南侧谷地里弥漫的烟雾,再就是这片林子,妨碍了他们的观察。于是奔跑中的陈国庆和敌人的尖兵在十几米远的距离内互相瞅见的一刹那,双方连就地卧倒也来不及了。敌人仓促之际首先开火,没有打中陈国庆,却将一个很长的、具有报警意义的点射全打到了一棵水桶粗细的树干之上。陈国庆急切中也开了火,没有看清敌人是否死亡,只于一团明亮的火光之上逼近地看到了对方因惊骇而大睁的眼睛。他仍旧处在奔跑的状态中,打完一个点射身体并没停在那棵被敌人击中的树干背后,却被运动的惯性带到前面一片林中空地上。猛地,他看到一团火光从两米外一棵树干后冲自己亮起来。他意识到了它是什么,还明白躲闪是不可能的,就没有躲闪,反而把全身力量作用到把住冲锋枪扳机的右手食指上,冲着打出那团火光的敌人搂出一个耀眼的火团。“哒哒哒——”两个人的枪声响起来,又中断了,陈国庆先是一条腿软软地跪下去,然后才慢慢地扑倒在面前的草地上。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陈国庆也没有忘记追求生命的完美。他就是为了上面那个目标走上战场又走向死亡的,当死神的翅膀终于扇灭了他的生命之火,他或许明白自己的理想已经部分地实现了。自从他带着队伍迎着敌人扑进这片林子,甚至在他意识到死亡来临的一瞬,心中都没有生出丝毫的恐惧,于是这个浑身书卷气的、从精神实质来说不是一个真正的军人的人,在人生的最后十几分钟里,却成了一个真正的军人中也不多见的、无所畏惧的英雄。
陈国庆迎面倒在林间草地上时,这场发生在634高地东侧峡谷中杉木林子里的遭遇战还刚刚开始。它持续了很久,直到天黑之前,仍有零星的枪声响着。由于我军官兵全部阵亡,后来人们一直没有弄清楚战斗的详细过程。可以猜测和想象的是,敌我双方相距过近是造成参战者大量死亡、没有生还的主要原因。战后一段时间内盛传一种说法,好像这场战斗中发生过肉搏,第二天晚上借助夜暗去打扫战场的人们愤怒地反驳说:肉搏根本没有发生,C团三营教导员陈国庆以一个排的兵力狙击了三倍于己的敌人,使该营九连免除了即刻就要蒙受的灭顶之灾。他们中所有的牺牲者倒下时头部和枪口都是朝着前方的,此种壮烈情景已足以惊天地而泣鬼神。

·48·

第三部

自昨夜离开A团指挥所,直至这个下午随陈国庆走上战场,张莉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光是这样度过的:
她是带着被变了心的江涛遗弃的绝望和悲伤、抱着到战场上为国赴死的决心回到位于631高地北侧山谷中的师医院第三包扎所的。出发时那种在生命中造成了巨大痛苦的悲伤依然存在,但四个小时过后,吉普车停在包扎所借住的瑶寨外面,她在皎洁的月光下看到竹林中几顶熟悉的军用帐篷,胸膛里的一颗心却已像一块石头那样坚硬和平静了。
这个白天和夜晚已给了她太多的东西。江涛好像爱过她,现在却又不爱了,但她却不能失去江涛了,失去江涛她不知道自己还怎样活下去,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为了江涛,她已经破釜沉舟,许多人甚至把她看成一个没有廉耻的女人。以前她总有一种信心,认为江涛早晚会因离不开她而跟她结婚,那时她对江涛的爱就会被人们理解和接受,那些加在她身上的污言秽语也就得到了洗雪。现在她再也得不到这一切了,没有了江涛,她也就永远没有了清白,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女人了!
女人没有爱情是活不下去的!爱情是女人生命中的阳光。没有了爱情女人就会想到死。她是一个军人,只有英勇牺牲在战场上,才是最好的归宿。死可以使别人忘掉她以前的行为,只记得她是一位为国捐躯的烈士。死还会让江涛受到震动,重新回头望她一眼,因为她的死而受到心灵的惩罚!……
她在瑶寨外面的路口下了车,打发司机回去,提起简单的行李,找到了所长的帐篷,掀开门帘,喊了一声“报告”!
战前最后一个夜晚,所长的帐篷被一盏马灯明晃晃地照亮着。所长——一个五十岁的、瘦骨嶙峋的男人——正为开设简易手术台的事儿忙碌和苦恼着。就一般情况而论,几个小时后战斗打响,便会有大量伤员送到这儿来,可直到此刻一个勉强能用的手术台还没搭好,他需要的助手也不够。因此回头一眼瞧见仿佛从天而降的张莉,他的两只圆圆的小眼睛马上亮了。
“张莉,是你?!……你怎么回来了?!”他高兴地叫道,咳嗽起来,“……你回来得正好,我这里正需要人手!”
“啊不,所长,我是回来参加救护分队的!”张莉大声说,苍白的脸颊因激动迅速泛起了鲜艳的红晕。还在回包扎所的途中,她就想到了那支战斗打响前夕将由所里派去支援A团三营的救护分队。今夜她一定要上战场,当然不能让所长把自己留到所里!
所长小眼睛里的亮光马上暗淡了。他有些迷惑地望了望她,脸上又一闪即逝地显出了冷淡和厌恶的表情。——战斗前夕张莉从A团指挥所突然归来就是奇怪的,现在她又情绪异常激动地要求上战场,就更让他觉得奇怪了。不过他并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事情。出于一位大夫对人类多数成员都具有的各种生理或心理缺陷的洞察与同情,他一向对张莉是宽容的;但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对她的作风仍是没有好感的。她既然不愿服从他的安排,他对她的热情也就消退了。他当然可以命令张莉留下,但这是他的性格不允许的。
“好吧,我同意,”他不高兴地说,“你就代替钱医生带救护队去支援A团三营的战斗。”他的眉头皱一下:让钱医生留下做助手并不理想,不过目前他没有别的选择。“你还有什么困难吗?”他盯着她的眼睛问。
“没有!”张莉回答,心“咚咚”地跳起来,她以为所长怀疑她的勇气。——不,唯独今天,她不缺乏勇气!
所长没有再说什么,就带她出了帐篷,来到一小片被月光照亮的空地上,生气似的喊了一声副所长的名字。张莉对他的不愉快理解错了。刚决定派张莉上战场,另一个念头便在他心底浮上来。“她是个女人……你让一个女人上战场。”更让他不愉快的是:再过几小时战斗就要打响,他已没有心思更改自己的决定了!
副所长从另一顶帐篷里跑出来,看到张莉一脸诧异的表情;所长向他交代了几句救护分队的事,转身撇下他们走了;副所长回到帐篷里又出来,带了五六名男护士,宣布救护分队人员的变化,由张莉做他们的领队。大家冷淡地点头,一起走出寨子,顺一条月光清白的小路下到前面的山谷里。那儿有一支二十几人的担架队在待命,见他们来到,民工们纷纷站起。副所长站到一块石头上,让全体民工认识他们的新领队,没有再耽搁,就看了看腕上的表,高声说道:
“出发吧!你们立即出发!”
但队伍并没马上出发。因为师里派给他们的向导不见了。副所长又派人分头去找,张莉和其余的人只好原地待命。
这一等竟等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如果队伍马上出发,张莉是不会再想到什么的。她要求随救护队上前线,现在她的目的达到了。但由于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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