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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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死亡-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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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三号岩洞,他点燃一支蜡烛,对白帆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女记者脸上飞快地现出两片不易觉察的惨白。
“一定要去632高地地区吗?”她望着肖群,目光有一点游移,问,“战后再去访问那个营不行吗?”
肖群看出了她内心的犹豫。此刻他自己的感情是那样激烈,不像一名记者而像一名急切投入战斗的士兵,死亡的威胁在他已不是一个问题。他本来就不想跟白帆一起去,只是出于礼貌才问了她一声。现在她面有难色,他当然不会勉强她。肖群很干脆地说:
“那好,你留下,我一个人去!”
白帆却把这回答看成了肖群对自己的鄙视。自从昨天夜里她在营地后面的林子里被江涛冷冷地推开,她对这位步兵团长的美好感觉完全消失,心存的只有一种老也抹不去的羞辱感了。刚刚过去的这个白天,白帆基本上是在一种由敌人对猫儿岭的不间断炮击引起的巨大震撼和恐惧中度过的。白帆上前线时把一场战争想象得十分浪漫,真的战争到来之际,她才发现它是那么可怕,她的神经很快到了崩溃的边缘。她知道这是不好的,应当感到耻辱,但每当新的一轮炮弹落到营地和洞顶的岭脊上,她还是止不住要浑身颤抖,心里灌满黑暗和绝望。她担心岩洞会塌下来,更害怕一旦走出去,会毫无遮挡地被敌人的炮弹击中。这时她非常渴望走到人多的地方去,从心理上获得安全感。过不多久敌人的炮弹就震坏了一号岩洞里的发电机,让三号岩洞一片漆黑,她如愿以偿地到了二号岩洞。但她在这里仍没有找到安全感,却目睹了江涛整个下午的失态。然而天终于黑下来了,战场上枪炮声渐渐沉寂,白帆也从一天来的恐怖中慢慢清醒,意识到了饿,意识到了精神松弛后的极度疲倦,她就要走回自己的岩洞了,却又亲眼见到了江涛的又一次失态。她还不大明白哪里出了什么岔子,江涛就将满腔怒火发泄到肖群和她头上。如果昨天夜里过后白帆对江涛还只有一种由受辱引起的怨恨,现在充盈在心里的就只是鄙夷了!原来江涛竟是这样一个色厉内荏、毫无自制力的人!她真后悔昨天一见钟情地爱上了他!
但是走回三号岩洞后肖群提出连夜到632高地地区去,还是让她心头一颤。持续了一整天的恐惧再次袭来,她不由自主地说出了上面那句话。肖群的回答是那么决绝,不仅成了对她那屡遭挫折的自尊心的又一次打击,还让她觉得肖群此去再不会回来了。白帆突然想到:肖群走了,她还留在这里干什么,难道你在两次受辱之后,还能跟这个步兵团长生活在一个山头上吗?!
“不,我跟你一起去!”她改变了主意,坚定地说。
正在准备出发的肖群望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她快点收拾好了出发。肖群想的是:战场上最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是死亡,面对死亡每个人的尊严都赤裸裸地在他人目光下经受着考验。此刻白帆哪怕仅仅是为了不让他觉得自己怕死而改变初衷,他也没有理由阻挠她!
收拾好东西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岩洞。
肖群去找尹国才交涉车和向导,白帆站在岩洞外等候交涉的结果。她还刚刚在张莉住过的、如今已被烧成灰烬的帐篷旁站了五分钟,心境就发生了新的改变。
造成这种改变的原因是在她耳廓里猛然清晰起来的、敌我双方夜间值班炮火的又一轮轰隆隆的射击声。一发炮弹低低地掠过猫儿岭山脊线,由北向南越过营地,蓦地落到前面山崖下,“咣——咚”一声炸响了。这是一发在白帆心理上产生了重大影响的炮弹。一天来敌人朝猫儿岭打过来的无数发炮弹虽然在她生命里灌满了恐惧,但那毕竟是藏身于不大可能受到直接攻击的岩洞内体验到的恐惧,这发炮弹连同刚刚听到的隆隆的炮击声,却让她逼真地体验到了一种新的、无遮挡地置身于战场的恐怖。忽然,白帆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跟肖群一起上战场了!
不……
难道她是为了死亡来前线的吗?难道为了自己目前从事的职业,她真愿意像肖群那样不顾一切,准备以身相殉吗?
生命是美丽的,她怎么能这样去死?在人生旅途的前方,还有很多可以想象的幸福在等待她,还有很多美好的愿望没有实现,她怎么可以现在就死?……
她又在岩洞前的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等A团参谋长尹国才带肖群去吉普车前找江涛交涉,白帆已经转过身,快步跑回了身后的岩洞!
肖群上了车,江涛烦躁地代替司机按了两次喇叭,仍不见白帆走出三号岩洞,便急不可耐地说:
“不等了,开车!”
并非此刻他对记者们的态度变得客气了,恰恰相反:他所以听完肖群的话便同意两位记者同车出发,是因为他现在觉得,无论谁想干什么或者不想干什么,在他都无所谓了!记者们既然想去战场上瞧瞧热闹,那就让他们去好了!……
他为他们这一小队人选定的是昨夜张莉离开猫儿岭直至上战场走过的同一条路线:先沿谷底急造公路向东,在631高地北方峡谷底下车,然后顺昨夜三营进攻该高地时开辟的通路徒步翻越骑盘岭大山梁,然后向南进入632高地地区。
发动机一直隆隆响着的吉普车猛地向前一蹿,车灯大亮,朝山下疾驶而去。后面的卡车也紧紧跟了上来。
夜暗如墨。吉普车驶进了谷底密林。司机像是懂得团长的心思,唯恐车子开得不够快,竟违反战场规定,让两盏车大灯一直明晃晃地亮着,白花花地照着路面。江涛把脑袋伸在落下窗扇的车窗外面,一任迎面扑来的冰凉湿润的风猛烈刮打着自己发烫的脸。他已经把记者忘了,一旦离开猫儿岭,他心里便又只剩下一个老问题了:他失败了,败得很惨!可他到底是怎么失败的?!
啊啊,难道他今天在指挥上真犯了什么错误吗?如果他真有过错并且导致了这种失败,他或者可以接受它!但无论他怎样回头思索,还是不能为自己的失败找到除刘宗魁外的任何解释!
啊啊,难道拂晓时他指挥A团十五分钟拿下骑盘岭不是一个奇迹吗?而在翡翠岭——天子山之敌出乎意料地向骑盘岭大举炮击和反扑之后,他下定的以确保骑盘岭为全团防御作战首要目标的决心又有什么错?难道应该丢下骑盘岭不守而去增援C团三营吗?哪怕在派遣这个营去收复那三座小高地的事情上,他也认为自己没错。当本团的三个营为守卫骑盘岭无法占领那三座小高地时,他只能把上级支援给他的C团三营派去,预备队的使用原则不就是在关键时刻用于关键地区吗?就是此刻让他决定这件事,他也不会有第二种选择!
现在他心中高涨的愤怒又回到一个既定的倾泻目标之上了。刘宗魁!是的,就是这个刘宗魁,在关键时刻毁了他的胜利、他的事业、理想和前程!刘宗魁毁了他的一生!……可是这个刘宗魁为什么非要这样做不可呢?难道他江涛真做过什么严重伤害对方的事,以至于让后者一直对他怨恨难消,终于在战场上最关键的时刻狠狠地报复他?!啊不,他和刘宗魁总共只打过两次交道,难道其中的哪一次他做得不对吗?上次战争中,他让刘宗魁派人去抓一个“舌头”回来,是为了侦察对面的敌情,帮助师长下定作战的决心,那样做有什么不对?另外一次,他查出了刘宗魁种菜卖给各连的事,严厉地批评了他,又有什么不对呢?何况等该营教导员做了解释,他不是没有再追究吗?……除了这两次交道,他绝对想不出和刘宗魁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再说即使他与这个人在工作中还发生过其他碰撞,难道就能成为他在战场上朝他背后猛插一刀的借口吗?!
啊啊,难道刘宗魁在一天的战斗之后,擅自停止对632高地的进攻,会是因为他不愿意再让自己的部下伤亡吗?一会儿间,他那绝望而又激愤的脑海里,又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哪怕到了现在,刘宗魁一天来的表现在他看来仍是英勇的。刘宗魁天黑后停止攻击634高地,当然不可能是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但他却完全可能出于对他那些士兵的怜悯。但是这样一种想象并不能减弱江涛心中的怒火,反而把它扇得更旺了。“……这个人到底是在用一种什么样的逻辑和观念思考战争呢?……难道他以为战争会不死人吗?难道他以为同胜利相比,死不死人、死多少人是更重要的事情吗?……军人的职业就是战争,死亡是正常的,战争的目的在于胜利,而不是为了不让人死亡!”他愤怒地想着这一切,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刘宗魁一类军人的根本差别:在他看来,包括自己在内的军人牺牲在战场上根本不算什么事。他的人生理想是成为一位著名统帅,做不到这一点,活着几乎没有意义!江涛立即又绝望地想到了刘宗魁:是的,上面那些关于胜利、死亡、军人职责的道理,你怎么能指望一个心胸狭窄、当了营长还想种菜赚钱的农民懂得呢?!
吉普车在631高地北方谷底一片空旷的溪滩里停住了。这儿就是他的下车点。借助雾蒙蒙的月色,江涛向南方望见了横亘在夜空里的、高耸入云的骑盘岭大山梁。离开猫儿岭三小时后,他胸中的绝望、愤怒和耻辱感依然如故,但要躲开的那个令人难堪的时刻——午夜二十四时——却早已过去了。江涛生命中灌注的焦灼、危机感和紧迫意识随之消失,于是,当他率领这支小队伍向骑盘岭大山梁攀登时,他的内心里就只剩下了一种既单纯又强烈的意念:到634高地去,拿下这座小高地!

·59·

第三部
十九
警卫排长在溪滩里把队伍分成三部分:一个班做前卫,一个班簇拥着江涛、记者和通信参谋走在中间,另一个班做后卫。然后队伍就出发了。
上路不久,江涛的精神就被扰乱了。
使他的注意力由内心转向外界的原因是那些出现在小路两侧的红白小旗帜。开头一段路坡势较缓,月光淡薄地照到一面面小旗帜上,将白旗照成灰白,红旗照成灰褐,不过每面旗帜总算分明。他知道这些小旗帜标志着什么,心中并没升起太多异样的感觉。再往上走就进了茂密的树林子,林中黑糊糊的一片,坡势也陡起来,既看不清路,也看不清路边的小旗帜,他的心便骤然紧张起来!
“二柱,带电筒没有?把电筒拿出来照路!”尽管有人在前面走,他还是站住了,大声叫道。
此刻他仍然毫不怀疑自己是英勇的。刚刚在他心中升起的恐惧是一时的,并且与英勇无关!
跟在他后面的刘二柱从挎包里将一支四节电池的大手电筒掏出来,推上电门,明晃晃地递给他。江涛用它朝前面照去,重新在草丛和树干间发现了一面面小旗帜,努力镇静下来,迈步向上攀登。
林子越来越密,光线也越来越暗。那条小路弯弯曲曲,在草丛中忽隐忽现。江涛以为自己不再恐惧了,但那一点已在心底升起的惊慌并没有消失。黑漆漆的林子深处,无论他的手电筒光柱照到哪里,都会突然在草丛中发现一面标志着死亡界限的白色小旗帜!它们在他眼前闪现出来又消失掉,给他的感觉是它们早就在这条路上等着他了,只要他一脚不慎,就会被它们炸得粉身碎骨!
“我这是怎么啦?……我这是害怕吗?难道我还会害怕地雷?”他又站住了,严厉地责问自己,他被心中突然生出的怯懦激怒了。每个士兵走上战场时都要通过雷区,难道自己连他们的胆量都不如?不久前他还坚信自己不会怕死,坚信军人牺牲在战场上是非常正常的事,此刻当然不能容忍自己竟然害怕脚下的地雷!
他定了定神,呼出一口气,继续向上走。他觉得自己已经战胜了恐惧,甚至能够不很在乎那些不断从黑暗中显现出来的红白小旗帜了。然而渐渐地,他也不能不明白,对于小路两侧的地雷,他即使不害怕它们,却仍不能不每时每刻提防着它们。那些讨厌的红白小旗帜并不因为你不怕它们就不再时不时冷不丁地从你脚下冒出来,让他浑身上下马上泛起一阵战栗。而且,你只要发现了一面想从你的搜索中漏掉然后把你炸成齑粉的小旗帜,随之就会发现第二面、第三面这样的小旗帜。死亡不再是想象中的事,它成了摆在你面前的、几乎伸手可触的现实。你认为自己英勇也好,不英勇也好,结果都是一样!
江涛的心境变了。再往前走,他不仅承认了小路两侧的雷区能够造成自己的死亡,还悄悄地容忍了那一点没有被驱逐掉的恐惧的存在。他的目的地仍是634高地,使他生命的激情得以焕发的仍是他今天在骑盘岭——不,是在634高地——的失败,连同失败给他带来的耻辱,但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他的内心却只能暂时地转移到脚下这条每个士兵从这里上战场时都要走过的小路上了。他清楚地意识到:目前他的生命中没有634高地,没有失败和耻辱,有的只是这条随时会把他炸死的雷区中的小路!
在这样一种精力高度紧张的状态下行军,不到一小时,江涛就体验到了每个士兵爬山时都要经历的体力衰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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