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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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荣岁月-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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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邹大伦等待能够复出的这一天,等得心焦。

当然,等得心焦的主要是为儿子,他本来对志豪寄予了太大的希望。雪凌从剧团的顶梁柱,名噪一时,到十年动乱分配她在后台管衣箱、扫地,郁郁寡欢,没多久就去世了。关于儿子调工作的事,大伦真诚地想,志豪倒霉时,不会找朋友的麻烦,他得意时,一定会照应朋友的。

柏香茗去剧团找邹大伦的时候,他正在给学生讲课。只见大伦半个脸涂了油彩,身上挂一个油渍斑驳的灰罩衫,声音洪亮地给学生讲解京剧勾脸的窍门。

当他停下喝茶的工夫,看见了香茗,赶快用纸抹着脸,下课。香茗跟他说,“苏眼镜去世了,咱们几个老同学、战友商量着聚会的事。”大伦指了指里面,说:“我还有一点急事处理一下。你出门往南,在剧团岔路口的那家小餐馆等我。”香茗答应着。

香茗看时间还早,便在剧团的前厅浏览着挂在墙上的剧照。她透过玻璃,看见邹大伦摸索着离开剧团的后台,慌里慌张出大门,左兜右绕的,往北边去了。她自言自语:“他约的是往南边的,莫不是我错了?”就不由自主地跟着去了。

只见大伦走进了一家服装店,香茗悄悄跟了进去。大伦直奔成衣架,拿着裤子钻进了试衣间。隔着布帘,里面传来他的问话:“售货员,这条尺码行。请问,还有再便宜的吗?”外面售货小姐应了一句道:“先生,这最便宜了!”又沉着脸扔进去一条黑化纤裤。里面接着了,大伦大嗓门道:“合适!这条蛮好!开票吧!”香茗清楚看到大伦脱下那一条裤子——竟是时下罕见的补丁裤子,好像是非现实的一件戏剧服装,令人触目惊心。香茗快速冲出了服装店。

柏香茗急匆匆赶到了小餐馆,坐在窗口等着大伦。邹大伦快速进来的那一刻,香茗用眼睛迅速扫了一下,他的新裤子与破旧布鞋,洗得发白的夹克搭配,很不协调。他手上拿着塑料袋,透过袋子看得见那破裤子。香茗陡然看他的残指。——当年窑洞西瓜刀斩断的左手的断指,早已形成了一枚圆柱体。从里到外,她感觉邹大伦真是老了。香茗忙招呼大伦过来坐下,点菜。大伦宽厚地说:“今儿我请你。别忘了,白莲,我可是你哥呀。”香茗语气强硬地说:“不。我请你!”大伦就点最便宜的饺子。

大伦接着对香茗说,“很怀念当年咱俩奔‘抗大’路上吃的那个荞麦面食,做梦都梦见过。”香茗笑笑,问他近来好吗?大伦憨厚地说:“挺好。”香茗说:“你骗我。”邹大伦听着话,心里一惊,打翻了自己带的饭盒,香茗看了看,难过地说:“你还带冷饭上班?你……太刻薄自己了。”大伦淡淡地说自己习惯了。香茗急忙拿出随身带着的一沓钱,硬塞到他手里。

旁边方桌上,几个小伙子吵吵闹闹,一不小心,啤酒一颠,洒了大伦一身。香茗对大伦说:“你呀,就是太能忍了,难怪叫你闷葫芦,你真是好好先生。”大伦只能老实点头:“是啊,是啊。”香茗感叹,“你这一辈子,好像没怎么和人翻过脸?”大伦赞同地说:“是,和为贵嘛。”

此刻,身边打人酗酒打闹,将啤酒又洒到了大伦身上,那小伙子不仅不道歉,还光顾笑,大伦扭头瞪了他一眼道:“小伙子,你也不说声对不起?”年轻人放肆地笑。大伦猛然起身,冲上去,一把抓住了那个小伙子的衣领,怒气冲冲地道:“你,你怎么回事啊?”

不料,那小子刚要回手揍他,抬头看:“是邹大伦先生?”大伦愣道:“你是谁?”小伙子道:“我是您的戏迷!我爹也是,可崇拜您啦!”几个小伙子,都端啤酒对大伦毕恭毕敬起来:“您是名角儿,赏脸和我们喝一杯酒。”大伦苦笑,揪揪自己的衣服,坐下对香茗说:“好不容易我想要和人打一架,没想到,还是一个喜欢我的人。”

这下,惹得香茗也咯咯地笑起来。

凑巧的是,志豪诚心在家等老婆回家吃饭,打算好好谈谈。

香茗回到家,志豪饿着肚子生闷气在床上躺着。香茗对丈夫说:“志豪,你起来一下。我跟你说个事。”志豪不紧不慢起来,香茗说,“你用不着在心里没完没了地嘀咕,你从来没大白天睡过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我明告诉你,我把你的古董卖了一个!钱我给了大伦,他挺难的!你呀,把胸怀放大一点儿,别像个小酒盅那么小!这样你没朋友。”志豪故意自嘲道:“咱小酒盅儿,咱已经是孤家寡人,索性心眼小酒盅那么小,怎么啦?你就是孙悟空,也跑不出我如来佛的手心。”说完,很轻松地从床底下取出一个东西,香茗一看,正是自己上周卖了的那件瓷器。

志豪竟然又赎回来了。志豪呼啦起身,严肃地说:“我和你,要好好谈谈。你别给我扣帽子,按俗事看,我不进油盐地顽固,我自以为能干大事!对朋友两肋插刀,肝胆相照,这一生我做到了!打仗,我从来不争功倭过;遇事,我永远冲锋在前;战友,不用防我在背后下刀子!朋友,有酒肉朋友、官场朋友,而我是这种朋友:我们在一起聊的都是啥?国家、民族、理想、事业,相互鼓励着,儿女情长的事不是我感兴趣能交谈的话题!你看见了,连老金、拳师傅、老沈都以我为荣,你还说我没朋友?岂有此理!”

香茗问,“大伦怎么就不能成朋友?”志豪重申了观点:“我是雷厉风行,他是婆婆妈妈,我是大刀阔斧,他是唯唯诺诺,我不喜欢!我不喜欢,你何必强求?没个大志向,老是顾这顾那,小家子气没个爷们儿气!”

香茗涨红了脸,激动地说,“你以为大伦对人友善,就是没爷们儿气?他是隐忍而已,他是把所有的苦楚都自己吞了的人!他对朋友掏心窝子,他吃的苦比你志豪多得多啦!你志豪没当上个将军,全家多少年都不见笑脸,可人家,蒙受多少冤屈?仍然笑对人生!他比你坚强多了,他是每况愈下,可他倒什么也不倒精气神、不倒人格。当年你和他是一块走出来的,你是官复原职,可他,平头百姓。按你的话,丑角儿一个。不管他有多苦,永远是笑对人间,他把美好留在人间!”

香茗终于说出了很久以来想说而未能及时说的心里话,她感到一阵心绞痛,闭上了双眼。

志豪见她脸色煞白,一时慌张,喊叫着孩子快来,你妈心绞痛犯了!弈佳心急火燎地责怪父亲不该跟妈妈斗气。弈胜拿救心丸的同时,志豪便打电话叫急救车,不料,当他叫完112正放下,电话突然响起,是老金!

老金以少有的惊慌颤抖着叫:“苑主任,很紧急,请你马上来一下!”志豪紧张地问:“出了什么事?”老金道:“我在码头,发往前方的物资出了大事故!”志豪立即往外冲,走了两步,回身对孩子喊:“你妈交给你们了啊!”

4

谁都知道航天无小事,前方急等这批设备,延误意味着什么?万一船不能按时运往基地,不仅是无数人参与大会战的成果付之东流,而且在军令状面前,任何人也无法承重,一切的解释都是枉然。

雨水下个不停,等志豪冒雨赶去专列码头,远远看见老金全身湿淋淋的,正与一个胖干部争执,一贯不紧不慢的他,此刻变了一张脸,发疯似的说:“不行!不能发!你要敢发,你就是个混蛋!我告你去!”

胖干部生气地问他,“你干吗骂人呀?小题大做。”老金吼道:“我骂你是轻的,怎么能这么稀里马虎的?你糊弄谁呀?”志豪赶来问:“吵什么?怎么了?”干部一见到主任亲自出马,便满脸委屈地迎上来,先告了老金等人的状,告他们拦着不让发运,过于神经过敏。争执的焦点是:这一批发往前方基地的特需部件,在启运时,吊车控制有误,集装箱在地上轻轻地蹾了一下。

老金愤愤地说:“还轻轻的?哼!”志豪厉声问:“蹾一下?多少?”胖干部道:“大概是30厘米。”志豪看了看:“30厘米,外包装变形了吗?”胖干部理直气壮地说:“没,老金较真儿非要重新打开。”

老金一抹脸上雨水,对主任说:“蹾一下,要看是啥?我担心里面部件材料发生问题,为保万无一失,要打开箱查一次,这样心里踏实!”胖干部抬头看了看天,喊着:“时间来不及啦。本来我们是按时完成的,这一拖,就拖延误了,误了基地的发射,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

他的叫板不是危言耸听,开箱势必延误发货时间,非同小可。大家的目光投向了主任。

老金冷冷地对志豪说:“是打开还是运走?你说了算!”

另一个工程师焦虑地解释,“此前我们完成全部测试,仅仅是蹾了一下,蹾一下不见得说坏了。再说专列即将到点,怎么办?”“那就让领导定夺吧?”那胖干部圆滑地对志豪说。

志豪瞬间做了判断,他劈头盖脸骂了那胖干部:“蹾了一下?你这个蠢货!这不是工程师的错,我命令立即开箱测试!这个责任我来负!”

他又果断地部署,命令全系统的工程技术人员火速赶到指定岗位,争分夺秒干。他下令:“实在来不及,改成飞机空运,我们还要抢时间测试,力争按时到达前方!”等他布置完毕,那干部吸了一口冷气,全部设备运回车间,重新技术检测,时间、人力,将是难以想象的复杂。他问:“主任您这也太苛刻了吧?您当领导也不看看实际情况?”

志豪吼道:“我不苛刻行吗?在科学上,失之毫厘,就会谬之千里,所有心血都会付之东流!”此时的志豪,好似杀伐决断的将军,亲临现场指挥,不断与北京和基地电话协调,他不能容忍侥幸心理,一切都要按科学办事!

专列,在这个站台上,未能准时发车。每个零件,每个螺丝钉,一一重检。八个小时后,总工老金跑来,对他竖起大拇指。经过八小时激战,终于抢时间做了重新测试,问题排除了。志豪依旧不放心,紧张地追问:“你确认?”

老金道:“我确认!”

老金与小戴以及此项目所有工程技术人员,都很佩服志豪的决断。志豪道:“一正压百邪,干事业不狠还行!”那胖干部又惊又怕地啜泣起来。志豪拍打着他的肩膀,没再提责任的问题,只是说了一句毛主席的话: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目送专列远去,他一屁股坐在箱子上,发现嗓音喑哑,完全失声。此时,东方泛白,已是又一个微曦黎明。1988年的新年就在“战斗中”迎来了。

也就是在1988年的一个秋天。志豪与香茗夫妻去北京见老战友,可苏眼镜的夙愿还是没实现。大伦不能同去。

进门,见夏天庚戴着围裙,在厨房做饭。志豪指指稽素真笑问,“你敢抢这火头军的权?”老夏苦涩地说,“我早早提前离休了。”

志豪纳闷地问:“国防事业也正用人,为什么?”夏天庚用铲子扒拉倒出菜,说:“你还用问,怪咱没文化,所以在大事上糊涂啦。邓小平说,科技是第一生产力,我不理解,开会我问,是谁瞎提的口号?工人阶级才是第一生产力,将工人阶级放到哪里去了?”

志豪忍不住大笑,老夏接着说,“唉,你别笑,我当初学政治经济学,里面没这一条呀。为此,有人报告到中央军委领导,没几年我便靠边站了。”

一时大家沉默了。

老刘也退休了,不同的是他是年龄到点。老夏对志豪感慨:“当初我如鱼得水,非你错,如今我处处赶不上趟儿,非我错,命运也。当初你打仗捡古书,我捡鞋子和绸褂子,那打根子上,你就是文化人,如今改革开放搞建设,当然要委以重任。我羡慕志豪你还在发挥余热,为国家社会作贡献。文化人啊!国家要维持安定,我比你有用,国家要发展,你比我有用!”

志豪也有一点沮丧地说,“我也快了,我这次到北京开会是最后一次,也该退啦。”

老稽告诉香茗,“如今老夏和老刘不光迷京戏,还逛古董店,都是让你家志豪给拐带坏啦!”

老夏拿下围裙,问邹大伦怎么样,说完,大声招呼吃饭吃饭。一抬头,看见客厅电视机上,正上演着著名“丑角”活轴子的戏。老夏故意说,“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是大伦演的吗?不赖不赖!”志豪夫妻都没说话。

刘队长一脸神秘地说,“我今天来,一是聚会,二是取经的。”说完,他拿出个砚台,让志豪大师鉴宝。志豪半开玩笑地说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老粗变文雅啦?老刘让他好好看看,“咋样?古砚,人家说绝对是老的!”志豪拿放大镜一看,断定是赝品。老刘受到打击,志豪笑他,“你吃药,交学费吧。你舞枪弄棒半辈子,何来雅兴?”

老刘说:“雅兴谈不上,咱离休不能傻待着,我上了老年大学中文写作。我还学着写诗呢。”

志豪不客气地揭老底,说:“您这回不嫌我爱看古书啦?觉得文化重要啦?”

香茗用脚踩丈夫,不让他尖刻地揭短。志豪继续哧哧地笑,刘队长拿出几张报纸,给他们看自己发表的几篇文章。志豪讥笑他,“你还美得不行,苍蝇拍、豆腐块文章。”老刘生气道:“你别小看人,就是一块邮票那么大,也是文章,发表啦!”呼啦将自己的东西都收拾了。香茗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

三个老军人到中国军事博物馆,他们首先来到“东风一号”火箭模型前仰望,祭奠苏眼镜,他是为它的诞生流汗出过力的人之一。他默默无闻,低调做人,不争荣誉,甚至连报纸缝里都找不到他的一个名字。他的骨灰撒到了戈壁滩上了。他就是茫茫戈壁上的一粒沙子,这,就是他的纪念碑!这,也是所有中国航天人永远的纪念碑。三人默哀。片刻,志豪说:“苏眼镜,我们来看你来了……”

三鞠躬之后,大家不禁悲哀哽咽,潸然泪下。

正当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回忆各自参加“东风一号”发射任务的往事之际,冷不丁,身后一个不知深浅的年轻人,冒泡胡咧咧说:“东风一号,太落后了,只能打600公里啊!”志豪回头一看,是个满脸青春疙瘩的小列兵,正与战友参观瞎发议论。另一个小兵说:“就是,真没劲。”志豪心绪翻腾,忍不住又动了大气,他粗声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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