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一 。。
天气有些昏沉，昏沉得有些可爱。我的心情也可爱。
待我推开家门，所看到的景象一点儿也不可爱。
父亲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母亲默默地坐在他的对面。
空气凝结起来，结成块状。
父亲与母亲面对着面，但他们可能看不到对方。
他们之间有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有记忆以来，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们睡在一张床上。
甚至，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们面对面地坐在一起。
父亲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母亲也平静地宛如一潭死水。
我轻轻地走了过去，走进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
父亲和母亲同时把头扭向我，两个人的面部出现了一种表情。
那是一种欣喜的表情，充满了安慰。
父亲有了活气。母亲也出现生机。
“坐下。”父亲说。父亲的话依然那么简短，有威力。
我坐下，望了一眼母亲。母亲微笑着望着我。
“妈，你们……”我小声地试探。
母亲没有回答我，她脸上的笑容开始消失，然后，她望向父亲。
母亲从来不把笑脸留给父亲。而父亲，从来不笑。
“龙龙考上大学了，我们离吧！”
父亲点了点头。一家三口人，只剩下我的脸上没有表情了。
我忽然诧异，我看到母亲笑了。母亲是对着父亲笑。
母亲很美。母亲的笑容更美，像一朵怒放的百合花，花香四溢，明媚动人。
父亲没有笑。
父亲永远那么寡言，祥和，安静。
二
父亲和母亲终于离了婚。
父亲和母亲共同经营了一家小公司。离婚时，父亲得了一半，母亲得了另一半。或者说，父亲失去了公司的一半，母亲失去了另一半。
他们的婚姻宣告解散的时候，公司也宣告解散。
而我，跟了父亲。
母亲临走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是对我说的。
——龙龙，你要听你爸爸的话，好好读书！
听到这句话，我笑了。
是嘲笑。
三
父亲没有送我去学校，只把我送到上了火车。
“……进入学校不要牵挂我，我会经常看望你的。”父亲握住我的手，对我说。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父亲的眼里出现了焦虑和不舍，也出现了丝丝的感伤。
我有些同情父亲，我这一走，家里就只他一个人了。
我紧紧握住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有些粗糙，但是异常温暖。
握住父亲手的时候，我开始想念母亲的手。母亲的手非常细腻，细腻而温暖。
火车启动了。
父亲的影子在我的眼里越来越小。
然后，消失。
四
火车上人很挤。我被三个人撞倒，又撞倒了三个人才找到自己的坐位。
坐稳后，我就开始喘气。我的身体不太好。气喘顺了，便打量车厢里的人。
确切地说，是女人。
女人还真不少，可惜没有让我愿意看第二眼的。
我叹息着地把目光收回。坐在我旁边的，也是一个女人。这是一个年青的女人，她正趴在胳膊上睡觉。胳膊下是她小巧漂亮的旅行包。
看了她一眼，我便把目光挪开了，我没有在意她。待她醒来之后，我便在意她了。
火车飞快地行驶，乘客们各自摆出一副独特的面孔，沉默在车厢里。
旁边的这个女人还在酣睡。我的目光从她的头上爬过，跳出窗外。
天气渐渐阴沉下来。
年青的女人醒了起来，她慢慢地抬头，慢慢地抬身。看了她一眼，我的目光便盯住她的脸儿不放了。
这是一张柔美的脸，光滑，细腻，鼻子和嘴唇的轮廓很纤秀，很精致，很柔和。
这张脸儿给人一种说不出的亲切，说不出的温暖。
我像满头大汗的时候忽然被泼一盆冷水，舒服而爽快。
火车在铁轨行驶，我的目光在她脸上行驶。
她弯弯的优雅的眉毛犹如两弯淡淡的新月，不过此时已经微微地扬起。她的睫毛又长又密，像两对整齐黑色的翅膀一样在她的眼睛上微微振动。她的眼睛，大而黑亮，眼波闪闪溜溜，十分动人。
她的脸上涨起了一层蕴涵诗意的红晕，大眼睛眨了又眨，吸了一口气，然后把头扭了一点，低下了一点。
我感到自己好像有点失态，故意干咳了几下，装模作样地把目光移到别处。
外面的天空忽然不阴沉了，开始晴朗温暖起来。
当然，外面再温暖也还没有里面温暖。怎样才能找到搭话的机会呢？我认认真真地挠头皮。
她轻轻掏出一本彩色漫画书，轻轻打开。
我和她本来已经衣服挨着衣服了，又努力朝她那里靠了靠，然后把目光铺在书页上。
她的脸儿仿佛蒙上了一层羞涩的面纱。
这种羞涩充满了暖暖的诗情画意。
她虽害羞，却善良。握书的手儿轻轻往我的眼睛下挪了一点儿，翻页也慢了一点儿。她的好意我没有心领，我纯洁的目光在书页上发生了反射，反射到她的脸儿上。
在这张真纯美好的面孔上，显出一种像破晓时那样鲜明的颜色，跟着就变成了笑。
她笑的时候嘴角微微扬起，像一朵刚开的小喇叭花。我没有感到漫画有多可笑，不过，看到她笑，我也笑。
她的笑甜甜柔柔，没有声音；我的笑勉勉强强，声音颇大。声音大，我不反对，我反对的是，音质没有达标。
如果说她的笑是花儿细细绽放，那么，我的笑就是零散的碎雨，劈里啪啦。
花儿是敏感的，雨刚下，它的花瓣马上合拢，关闭。还好，她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
火车在飞驰。外面的景色变幻莫测，令人迷醉。
可是，外面的风景再美，也挽留不住我那颗放荡的心。
她轻轻翻页，我看到了她的手。我怔了一下。
这只手出乎我的预料。不是比预料中好，而是比预料中差。
这不是一只娇嫩，洁白，细腻的手，这只手有那么一点点儿粗糙，也比平常女孩子的手略大一些。
她可能不上学了，她可能已经工作了。而且，她可能已经工作很久了。
五
夜。
乘客们大都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她也是。
我不是。
我的精神出奇地好。
如果你和一个年青的美貌女子衣服挨着衣服，你的精神也会好。
夜完全彻底黑暗下来。车厢里安静了。
我侧着头，小心地细心地舒心地关心地打量着这个女人。她轻轻贴在软座的后背上，脸儿平静地像一汪水，她的呼吸均匀犹如水面的微波。
她的睡眠已经成功，甚至已经在做多彩的美梦。
我专心致志，兴致勃勃，津津有味地打量着她。
她忽然醒了过来，忽然睁开了美丽的大眼睛。她看到了我。自然也看到了我真诚善良温暖的目光。
“你不困么？”她轻声地，平静地问。
我轻轻微笑：“我不困。”
她淡然一笑，轻轻闭上了眼睛。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充满了悠扬的神韵。
我惊讶，欣喜地鉴赏。
忽然，我发现有一种古怪的目光在她神圣的胸脯上抚摸。
我很震惊。顺着目光，我看到了对面的男人。
这是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像迎风摇晃的稻草。他的眼窝陷得很深，里面的眼睛细小而锋利，像钢钻一样刺人。
我不舒服了。
旁边有半瓶果汁，我抓过，仰头吞下，然后恭恭敬敬地把空瓶举到他的眼皮下。
“老人家，请喝茶！”
我的声音亲亲切切，温温暖暖，甜甜美美，就算石头人，也不会忍心拒绝我的好意。
可是，这个骨头人却拒绝了。
他尴尬一笑，慌忙摇手：“不渴，不渴。”然后把头扭向窗外。
窗内的灯光很柔和，窗外却是一团漆黑，老人家望得异常出神。看样子，老人家的眼光也真够独到。
我一笑，认认真真地把瓶子放下。火车像一条巨大的眼镜蛇，呼啸着向黑暗的心脏咬去。
六
老人家忽然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话。
“嗨，烟瘾又发作了！”
说完，老人家慢慢站起，向前面的吸烟处走去。
我有了尿意，老人家走后不久，我也欣然前往。
吸烟处是两节车厢的接洽处，厕所的旁边。从厕所里出来，我没有急着回去，而是转了一下身。
四个人在狠命地抽烟。老人家抽得最凶。他的样子像一只凶恶饥渴的狮子在吮吸一只肥嫩的羚羊的鲜血。纤弱的香烟在他两段枯竹似的手指间痛苦地抽搐，绝望地挣扎，并发出“咝咝”的呼救声。
老人家不为所动，顷刻间，一支漂亮可爱的香烟被他吃光了。让我惊讶的不是老人，而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四十多岁，站得靠外一些，我一走过去，便走到她的眼皮上面。
她的头皮有些凌乱，像冬天的鸟巢；她吐出的烟雾却是有条不紊，井井有序。
烟雾从别人嘴里钻出来，是一团乌云，从她嘴里钻出来，却是一个圆环。漂亮的烟环由小变大，冉冉升腾，像动画片里的青蛙在水底吐泡泡，奇妙而好看。
我童心未眠，得到启发，马上掏出一个泡泡糖，嚼了起来。
老人家望了我一眼，又取出一支香烟。一个又白又胖的泡泡从我嘴里鼓出来时，女人笑了。
女人笑得很有品味，笑得左晃右晃，笑得前俯后仰。
女人的牙齿更有品味，一如黑色的泥和黄色的土混合后所堆成的城墙，城墙高高低低，曲曲折折，像极了中国古老的长城。
看到她的牙，我口里的糖苦了起来，我吸足了气，把糖当作子弹发射了出去。
不巧，柔软的糖儿落在老人家亮光闪闪的皮鞋上。
女人见状，笑得更加豪爽，更加奔放。她的笑声像鞭炮，把车厢震得晃晃摇摇。老人家没有笑，他弯下身，认真地清除皮鞋上的飞来横祸。
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奇迹。
老人的眼睛在烟雾里不太好使，他只是抓住泡泡糖的脚便向上直身。
由于泡泡糖的嘴咬住他的皮鞋不放，他这一直身，愣把糖儿的柔软的腰肢拉长了。
一下子长高这么许多，糖儿难以适应，疼痛地颤抖不已。
女人的笑声迅速提高分贝，突然，眼珠向上一翻，笑声戛然而止。
老人家的脸上出现了笑，很奇怪的笑，很勉强，紧绷绷的。
骨头人把东西完全清除后，女人苏醒过来。
女人不笑了，女人又吐烟圈。
笑固然重要，生命更要紧，女人不傻。
我也不傻。我把钱包往上提了提，趁女人不住意，我对男人大声说：
“喂，你干吗碰我的钱包！”
女人急忙转过头来，利箭一般的眼光立刻射向骨头人。
老人家欲言又止，显得极为尴尬。
火车上的人最担心被偷。听到“碰钱包”三个字，疲倦的眼睛马上射出不疲倦的光，然后齐刷刷向老人家照来。
老人家更为尴尬。我得意了，得意又洋洋。
“缺钱花？说嘛，大不了借给你，干吗……唉！”我阴阳怪气地说。
乘客的眼更亮了，像天上的星，像地上的灯。
老人家的烟抽不下去了，灭了。
我怕老家伙气到一定程度会和我拼命，慌忙逃走。
七
年青的女人把小皮包放在我的座位上，然后枕在上面，半躺半靠地睡熟了。
我却没有了座位。向老人家的座位望去，已经坐上了一个中年女人。
我只好站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我一点儿倦意也没有。
我站得异常舒服。
老人匆匆忙忙赶了过来，来拿他的包，自语着：“嗨，好困，找个卧铺睡觉去！”
我在心里得意地傻笑。天下的傻帽，一抓一个。笑过之后，我的眼皮开始打架。
正打得有分有寸，有滋有味，冷不防有人拍我的胳膊，睁开眼，竟是年青的女人。
她一脸的歉意：“你为什么不叫我一下？”
我一笑：“你睡得好甜又好香，我不忍。”
女人微微一笑，把包拿开：“快坐下吧！”
我又和她衣服挨着衣服。夜渐深，空气有点凉，她的身体却出奇地温暖。
我又侧头，望她。她感觉到了，扭过头，一双含笑的眼睛望向了我。
“看什么呢？”
我轻轻一怔：“看……，月亮好明亮！”
外面一团漆黑，别说月亮，连个星星也没有。
“外面没有月亮呀！”
“哦，对，没有月亮，是太阳，太阳好明亮啊！”我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年青的女人扑哧笑了起来。她笑得文雅柔和，如江水细流，似雪花轻飘，轻轻一闻，还有甜丝丝的香味儿，让人精神一震，胃口大开。
看着她的美味笑容，我直咽唾沫，恨不得扑上去猛吞几口。
女人打开包，从里面掏出一个随身听，把一副耳机塞进耳朵，欣赏起音乐来。
我有些无聊了，一种很奇怪的无聊。
我轻轻地碰碰她的胳膊，她没有反应，我加大了力度，她有反应了。
她的脸上的笑容不多，敌意不少。
我有些尴尬，挤出笑容：“可以听一听么？”
她轻轻地怔了一下，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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