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当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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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氏当国-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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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德诺其人其事】

古德诺出生于纽约市的布鲁克林区,年五十四岁,这时在哥大教书已整整的教了三十年。在象牙之塔内,目不窥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案前书(那时的哥大校园还是纽约郊区,晨边高地,森林茂密,狐鹿成群,是个静修治学的圣地,与今日的嘈杂,迥若霄壤。),古某是个不折不扣的满腹诗书、胸无城府的夫子,拿了两万五千银元(无税的年薪),当时的美金一万三千六百元,其购买力约合今日三十万美元有奇,加上高车驷马,婢仆保镳,真是飞向枝头作凤凰,文章有价。他自己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若论专业水平,和职业道德,历史家秉笔书之,都可说是第一流的。

古德诺与中国政府签订的是三年合约。但是他实际在华服务,却分成两段。古氏夫妇于一九一三年五月三日抵达北京,晋见袁总统。然古氏在华全时服务未及一年,便双喜临门。美国的约翰霍浦金斯大学(Johns Hopkins University)竟寄来聘书,聘为校长。经商请北京同意,古氏乃于一九一四年八月返美,出任新职。其在华顾问事务,则由卡氏基金会委人代理,仍由古氏遥领之。因此在一九一五年夏季,乘暑假之便,古氏于七月中二度莅华,为时六周。因此古氏在华全时服务,不过一年半载。不幸的是,这一年半载,却是中国试行共和政体的关键时刻。以古某在学术界的权威地位,他的片言只字,对中国政治所发生的影窨,都是无法估计的了。

【总统制的辩护士】

上节已言之,古氏于一九一三年五月三日抵达北京时,正值宋教仁被刺(三月二十日),中山从日本赶回上海(三月二十五日),紧锣密鼓,督促三省都督起兵讨袁;袁亦调大兵南下,志在削藩,南北战争,一触即发之时。更不幸的是,古德诺正是生长于美国南北战争中的“拜拜”。很自然的将美作华,他就站在北方林肯总统的一边,而视南方所发动的二次独立为应该被镇压的动乱了(见哥大存档,古致哥大校长巴特勒的多封私函中所表示的态度;上引郅文亦有节录)。

再从纯学理出发,古氏也认为当时由国民党议员所控制的国会,抓权太甚,有损于共和政体中“三权分立”的平衡;因为对当时正在使用中的《临时约法》,和正在制定之中的《天坛宪法》,都是采取法国式的内阁制。古氏不以为然。他认为中国是个大国,乱源甚多,中央行政管理,应该强而有力。因此他也于天坛宪草之外,另替中国拟了一份古氏宪草,主张中国应采取总统制,中国总统在行政权力上,应该超过当时在位的美国总统。

此一古氏宪草的英文稿,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曾保存有两套原著。笔者服务哥大期间(一九五二~一九七二),曾不时取出在教室传观。今次为撰写本篇,曾再往原馆查阅,其书卡犹存(书号分别为B342。511 C44及441)而两书皆佚。遍询上下负责人,皆不知所终,为之痛恨不已。所幸此稿约翰霍浦金斯大学尚存有一份;美国国务院外交文书中亦有复印本(见U。S。Dept。of State,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14。 pp。 42-51。)可供参阅。

此外,更使他反感的,则是那些在国会之内,担任宪法起草委员的党人,党派偏见(partisan)太深,他们不但在宪法上写定,内阁向众议院负责(见《天坛宪法》第八十一条),纵在国会休会期间,他们还要保存个“国会委员会”,以代行国会职权(第五章各条);对行政部门作常年不断的监控。这一来不但把“三权分立制”,变成了一权独大的“国会独裁制”,那个与国会平行的“大总统”,也就变成个橡皮图章了。(等于是后来国民党政权中,汪、蒋合作时期的林主席;和在共产党政权中作橡皮图章的人大委员长。)古氏认为这种立法权(Legislative Power),侵犯行政权(Executive Power)的建制,也是民主政治中史无前例的,和不应该存在的。袁世凯显然是受古氏评语的影响,在《天坛宪法》经国会通过后,未出四天,袁氏便于十一月四日下令解散国民党,国会也就随之瘫痪了(参见上引郅玉汝讲稿页三四~三五)。

〖附注:此事在美国宪法史上,亦数见不鲜。在笔者撰写本稿期间,一件柯林顿大总统绯闻案,正把美国朝野,弄得天翻地覆。笔者不学,由于个人治学上的兴趣,曾把这宗宪法纠纷,从开头就跟踪到底。这位生就帅哥而好色的柯大总统,由于行为不端,偷鸡摸狗,被国会内的右翼共和党卯上了。他们借口总统在大陪审团之前说谎和作伪证,犯下宪法规定应受弹劾的重罪,要赶他下台。其实此案从头到尾,只是一桩三权分立的政府之内,立法与司法部门勾结,打压行政部门的无烟内战。话说从头,是七十年代水门案之后,国会中人认为总统权力太大,为防制将来的总统再越权,乃拨下钜额预算,设立一个独立检察官,专门监督总统和最高级官员的不法行为……。这就是我们孙文主义里面的监察院,和美国立国哲学“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实验主义,也是邓小平“黑猫白猫”哲学,在政治上的实际而有效的运用。不幸近二十年来,风向右吹,最高法院、国会,和独立检察官,都被极右翼的保守政客所把持。他们对一个民主党左翼而有十分民望的总统的社会和外交政策,早就深恶痛绝,而无如之何。正好这位帅哥西门大总统,又好色过度,就被独立检察官史达捉了奸。共和党和它的极右翼联盟,乃以此为借口,来把这倾向自由主义的总统,斗垮、斗臭。史达的权力,本极有限,要查明享有特权,而夫人又着意维护的好色总统,婚外奸情,原属不易。谁知这个为极右势力盘据的最高法院,不顾国家荣辱,和宪政原则,竟与史达通力合作,赋与史达一切权力,把总统奸情,查得须眉毕露;也把自己国家的元首,变成全世界媒体上所共赏的西门庆,成何体统。如今更让众院投票政客,和全国人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一个美国潘金莲的亵衣之内,并将这位淫荡的莫妮卡,捧上千万富婆的宝座,向全国青年女子散放毒素,也太不成话了……。简言之,这也是民主国家三权失调的政治斗争中,走火入魔的怪现象。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今后那个独立检察官的偌大权力,肯定是不会再有了。这就是美国的立国哲学Pragmatism(实验主义)利弊之所在的具体表现。当年在中国大力推荐实验主义的胡适老师,实未尝参透也。盖实验主义一定要有个有“定型”的社会文化和政治制度为基础,始能搞“一点一滴的改革”。美国今日这个“独立检察官”之存废,和两党在绯闻案中的斗争,若没个有定型的法治民主的社会为基础,那就要像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而人头滚滚了。姑引目前这段时事,来帮助说明,在我国民国初年,民主学步初期,政治转型过程中,那桩画虎不成的小插曲。关于近年美国极右翼保守主义之滥觞,及其对美国政治社会之影响,下列论文,颇堪一读:Andrew Sullivan,“Going Down Screaming” 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 Oct。 11,1998。 pp。 46ff.〗

长话短说,古德诺在华的一年半载,正值中国政坛,总统制与内阁制争辩最烈之时;也正是袁总统与国民党拔刀相见之时,而古教授的适时出现,无意中也就变成总统制最有力的辩护人(defender)。既然代表总统制的是袁大总统,而代表内阁制的是国民党,在这场南北战争中,在国民党和亲国民党的社团看来,古德诺很自然的便被看成袁世凯的“魔鬼辩护士”;而在袁氏和亲袁的政团里,古氏很自然的也就变成总统派(和后来的帝制派)的最有力的理论“中坚”。因此在二次革命结束之后,袁氏所推动的一系列的变法改制,如上篇所述的新的《大总统选举法》、《解散国民党训令》、“停止国会议员职权”、“废弃天坛宪法”、“增修临时约法”、“颁布新约法”、“实行一院制”、“废除内阁制”和“总统世袭制”等独裁政策的推动,古氏的理论,纵无决定性的影响,至少也是被袁派引为借口的,尤其是一院制“新约法”的颁布,古氏且以吾道得行,引以为慰呢!(古氏于一九一四年八月返美出任约翰霍浦金斯大学校长新职,同年十一月十九日曾出席在纽约举行的政治学会年会,作主题演说《Keynote speech》时,即以当时的中国的宪政改革为题,对《中华民国约法》〔新约法〕推崇备至。汉译讲辞全文见上引《北洋军阀》卷二,页九三九~九四五,原存顾维均私档;英文原稿见美国政治科学院所发行一九一四年年刊;摘要见十一月二十日,纽约时报:Dr。 Goodnow Speaks on Birth of Chinese Republic at Dinner of Academy of Political Science.)

虽然古某也一再坚持,他对中国国体和政体的建议(advice),是从纯学理的立场出发的,但是总统派(和后来的帝制派)则对他的“纯学理”毫无兴趣。他们所需要的只是古顾问对“总统制”和“中央集权制”的大力宣传。为将来实行帝制铺路,使这位来自美国的权威教授,变成中国未来皇帝的“御用文人”,而古氏由于初临东土,对诡谲的中国政坛,毫无认识,乃被无辜的卷入中国的臭酱缸,作帝制派的替罪羔羊,几至不能自拔。其被栽赃,栽得最惨,而百口莫辩的,则是他那篇著名的所谓“帝制优于共和论”了。

【“帝制乎?共和乎?”的英文原著】

原来当古德诺于一九一五年七月第二次来华时,正值中日二十一条交涉完全结束,袁政府大难不死,外患稍纾,喘息方定,乃又回头为内政国体,重作旧梦。当初曾力主中央集权的古德诺顾问,既然适时归来,袁大总统乃纡尊降贵,请古顾问就以评议《天坛宪法》为题,就世界各国现时所采行的国体,一评共和政体与帝制政体之优劣,以为袁氏本人,以及中国推行宪政前途之参考。这本是古某在二次来华之前早有心理准备的暑期作业,万里归来,所为何事?因此乃尽展所学,为袁总统上了一篇万言条陈,以报知遇。古氏这件备忘录是专为雇主袁大总统撰写的“密件”,以供袁氏个人参考的。不意此文后来竟为袁党汉译为《共和与君主论》,文中并强调“君主制优于共和制”,发交华文媒体广为宣传,它就变成杨度等人所组织的推行帝制的“筹安会”的圣经了。后来袁氏帝制不成,身败名裂而死,遗臭后世。古氏因之也颇蒙恶名,有人甚至怀疑他受贿执笔,使古老头跳到黄河洗不凊,他本来在美国政坛也是宦途似锦,竟因此一败笔,而前功尽弃。原来在古氏出任约翰霍浦金斯大学校长之时,声望之隆,原不在普林斯顿大学校长威尔逊之下,共和党固有意提名古德诺为总统候选人,与威尔逊一争高下也。不幸古校长竟因“助袁称帝”之嫌疑被黜,使他合恨终生,也真是无妄之灾。

笔者抗战期间在重庆读大学之时,即颇思一读古德诺《共和与君主论》之原著,以见其真相。无奈战时大后方无此治学条件,未能如愿。战后留学来美,曾在古氏寄存于哥伦比亚大学之私档中细索之,还是一无所获,约翰霍浦金斯大学所存古氏遗文中,此件亦无踪影。真是踏破铁鞋,所幸上引美国国务院旧档中却有一复印本(见上引Foreign Relations,1915。pp,53-58)与原汉译本互校之,颇开茅塞也。(中文谡稿原载一九一五年九月全国请愿联合会编,《君宪实录》。上引《北洋军阀》卷二,页九四六~九五一,和上引郅玉汝讲辞,均收为附录,可供参考。北京第一历史档案馆应存有原件也。)

【继承式的寡头制,优于非继承式的寡头制】

古德诺这篇论文,在近代革命史家的诅咒中,不用说是反动透顶了。纵是在开明史家,如不才的老友李新、李宗一(已故)两教授笔下,也是篇大大的“谬论”(见李新、李宗一主编,《中华民国史》第二编,第一卷下,一九八七年,北京中华书局版,页五七一,末段)。其实从法理、学理和史实的角度来看,古老头这篇“谬论”,还不算太“谬”。他的谬,是谬在他老学究的政治天真(political naivety)……。他不该在那个紧要关口,写那篇助纣为虐的文章。学术虽是中立的,但在那个没有中立地区存在的是非时刻、是非之地,客观是非的标准就不存在了。我们今日如重览斯文,把它当作一篇“史论”来读,觉得他也颇能言之成理嘛!

提要而言之,则是古某认为各种政体制度本身,如帝制也,共和也,固无绝对优劣之可言。其所异者端在其采用之各族群国家是否能适用之也。即以共和政体(Republicanism)来说吧,百余年来之大国,行之最有效者。实只美法二国而已。美国立国之初,其志只在独立,本无一定实行共和政体之初衷也。只以移民海外,侨民之间独缺有统治历史与训练之皇族。加以开国诸贤均颇有老英伦议会政治之素养,更以开国元勋之华盛顿未尝生子,纵接受黄袍加身,登基为北美王国之乔治一世,亦无美王乔治二世可传。故坚守共和政体为立国之本者,偶然固大于必然也。加以北美地广人稀,生活条件优厚,教育发达,民智大开,人民视参政为义务,以故共和政体竟能一成不变,浸为民主大国,适者生存故也。非共和之优于君主也。

再看法国:法国革命(一七八九)直承美国革命(一七七六~一七八四)之余波,原亦醉心于自由民主,然法国无议会政治之传统,人民对共和政体殊难“适应”,亦可说共和政体不适合法国国情也。以故时不旋踵,革命将领之拿破仑遂加冕称帝矣。其后帝制独裁更翻扰攘,至一八四八年革命再起,建立第二共和,旋因人民自治能力不足,原革命将领、老拿破仑之侄,竟背叛共和,恢复帝制。直至一八七○年之普法战争,首都巴黎陷敌,帝国崩溃,法人乃建立第三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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