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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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史-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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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纶母

温州乐清章文宝,聘金氏,未成婚。纳妾包氏,有妊,而文宝得疾且死。金氏闻,请往视,父母不许。金氏坚欲往,文宝一见即逝。金氏为棺殓之,抚妾守丧。妾生子纶,亲教读书,通四书大义。复遣就外傅,竟第正统元年进士,官礼部主事。先欲疏请复储,恐贻母忧,未上。金氏闻之,谓曰:“吾平日教尔何为?汝能谏死职,我虽为官婢,无恨也。”纶遂上疏,忤旨,杖几死,禁锢诏狱。金氏怡然。纶天顺二年复官,终养金氏。尝自为诗见志,诗曰:

谁云妾无夫,妾犹及见夫方殂。谁云妾无子,侧室生儿与夫似。儿读书,妾辟(纟卢),空房夜夜闻啼乌。儿能成名妾不嫁,良人瞑目黄泉下。

后纶官至礼侍。

一见之情,胜于百年。且不怨纳妾而能诲子,闺中大圣贤也。

○歌者妇

南中有大帅,世袭爵位。有歌妇色美,与其夫自北而至。帅闻而召之。每入,辄与其夫偕,更唱迭和,曲有余态。帅欲私之,妇拒不许。帅密遣人害其夫,而置妇于别室,多其珠翠,以悦其意。逾年,往诣之,妇亦欣然接待,情甚婉娈。及就榻,袖中忽出白刃,擒帅欲杀之。帅惊逸,妇逐之,遇二奴阖其扉,乃免。旋使人执之,已自断其颈矣。

此女中高渐离也。惭离为友,此为夫。祖龙之杀荆卿也,宜也。歌者之死,不更冤乎!颈且可断,岂珠翠所能媚哉!

金兀术爱一小卒之妻,杀卒而夺之,宠以专房。一日昼寝觉,忽见此妇持利刃欲向,惊起问之,曰:“欲为夫报仇耳!”术嘿然,麾使去。即日大享将士,召此妇出,谓曰:“杀汝则无罪,留汝则不可。任汝于诸将中自择所从。”妇指一人,术即赐之。此妇亦大有意思。惜乎不肯拼一死也。然则为歌者妇愈难矣。

○美人虞

项王籍,有美人名虞,常幸从;有骏名骓,常骑之。及军败垓下,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间四面皆楚歌,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歌数阕。歌云: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和云: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项王泣数行下,谓姬曰:“善事汉王!”姬曰:“妾闻忠巨不二君,贞妇不二夫。请先君死。”项王拔剑,背而授之,姬遂自刎。姬死处,生草能舞,人呼为“虞美人草”。

卓稼翁(名由,建阳人)题苏小楼辞云: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断万人头。因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君看项籍并刘季,一怒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气都休。

余谓以籍之喑哑吒咤,千人自废,而虞能婉顺得其欢心,虞真可怜人哉!籍之雄心,已先为虞死矣,虞特以死报之耳。死为舞草,为谁舞耶?杨用修谓其柔细可爱,名“娱美人”,讹为“虞”耳。龙子犹有诗云:

陈平逃去范增亡,独有虞兮伴剑铓。

喑哑有灵须讼帝,急时舞草变鸳鸯。

○随清娱

清娱,姓随氏,平原人,从太史令司马迁,侍姬也。年十七,归迁。迁凡游名山,必以清娱自随。后随至华阴之同州,而迁召入京师,留清娱于同。已而迁陷腐刑,发愤著书,未几病卒于京。清娱闻之,遂悲愤而死。州人葬之于某亭之下,忘其名,厥后,唐褚遂良刺同州,清娱乃感梦于遂良,具言始末,云:“上帝悯其年寿未尽,因命为此州之神,庙食一方。然图籍未载,世人莫有知者。以公为一代文人,求志其墓,光扬幽懿。”遂良欣然从之。

长卿氏曰:“随娱为龙门姬,甚艳。十七随龙门游名山,甚韵。独处同州,悲愤而死,甚冷。千百年而魂现于文士之手,甚香。清娱至今如生也。龙门于是乎不腐矣。”

○邺中妇人

窦建德常发邺中一墓,无他物,开棺见妇人,颜色如生,姿容绝丽,年可二十余,衣服形制,非近世者。候之,似有气息,乃收还军养之,三日而能言。云“我魏文帝宫人,随甄皇后在邺,死葬于此。命当更生,而我无家属可以申诉,遂至幽隔。不知今乃何时也。”说甄后见害,了了分明。建德甚宠爱之。其后建德为太宗所灭,帝将纳之,乃具以事白,且辞曰:“妾幽闭黄壤,已三百年,非窦公何以得见今日,死乃妾之分也。”遂饮恨而卒,帝甚伤之。出《神异录》。

自魏迄隋,几三百年。此妇之齿长矣,而妍丽如昨,岂盖棺乃却老方乎?他记载美娘事,鬼亦增年长成,又何说也?傥所谓失归者与?抑人妖与?独其守窦公之节,硁硁不渝,是可录耳。

○张宁妾

张宁,字靖之,号方洲,海宁人。正统间进士,以汀州知府引疾归田。有二妾,一寒香,姓高氏;一晚翠,姓李氏。年可十六七,皆端洁慧性。公老,益爱重之。及病将革,无子,诸姬悉听之嫁,二氏独不忍去,因泣请曰:“妾二人有死不贰。幸及公未瞑,愿赐一阁同处,且封钥之,第留一窦,以进汤粥,誓以死殉公也。”遂引刀各截其发,以示靡他。公不得已,勉从之。乃寂居小阁,绝不与外通声问。及公卒,设席阁中,旦夕哭临,服三年丧。不窥户者五十余年。嗣子曰嘉秀,字文英,举嘉靖己丑进士。其锦旋日,二氏语之曰:“妾等犬马之齿,已逾七旬,他日相从先公于地下,庶可无汗颜也。”文英感谢,即日令启钥而出之,则皤然双老媪矣。亲戚莫不怜且敬焉。遂为奏闻,旌之曰“双节”。

二姬之所难者有三:少艾,一也;为妾,二也;无子,三也。况听嫁业有治命,前无所迫,后无所冀,独以生前爱重一念,之死靡他。武之牧羝海上十八年,皓之留金十九年,遂为旷古忠臣未有之事。而二姬禁足小阁,且五十余年,其去槁木死灰几何哉!情之极至,乃入无情。天纵其龄,人高其义,寒而愈香,晚而愈翠,真无愧焉。狐绥之歌辱其夫,艾豭之歌辱其子,明河之歌辱其年,以视二姬可愧死矣。

○绿珠

绿珠者,姓梁,白州博白县人也。州则南昌郡,古越地,秦象郡,汉合浦县也。唐武德韧,削平肖铣,于此置南州,寻改为白州,取白江为名。州境有博白山、博白石、盘龙洞、房山、双角山、大荒山。山上有池,池中有婢妾鱼。绿珠生双角山下,美而艳。越俗以珠为上宝,生女为珠娘,生男为珠儿。绿珠之字,由此而称。晋石崇为交趾采访使,以真珠三斛致之。崇有别庐在河南金谷磵,磵中有金水,自太白源来。崇即谷制园馆绿珠。绿珠能吹笛,又善舞《明君》,崇自制《明君歌》以教之,又制《懊恼曲》赠焉。赵王伦乱常,贼类孙秀使人求绿珠。崇方登凉观,临清水,妇女侍侧。使者以告,崇出侍婢数百人以示之,皆蕴兰麝而披罗縠,曰:“任所择。”使者曰:“君侯服御,丽矣。然受命指索绿珠,不知孰是?”崇毅然作色曰:“吾所爱,不可得也。”使者曰:“君侯博古通今,察远见迩,愿加三思。”崇曰:“不然。”使者出而复返。崇竟不许。秀怒,乃谮伦族之。收兵忽至。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获罪。”绿珠泣曰:“愿效死于君前。”崇因止之,遽堕楼而死。崇弃东市。时人名其楼曰绿珠楼。楼在步广里,近狄泉,在王城之东。绿珠有弟子宋袆,有国色,善吹笛。后入宋明帝宫中。

本传云:“白州有一派水,自双角山出,合容州江,呼为绿珠江。亦犹归州有昭君村、昭君滩,吴有西施谷、脂粉塘,盖取美人出处为名。又有绿珠井,在双角山下。”耆老传云:“汲此井者,诞女必多美丽。里间有识者,以美色无益于时,因以巨石镇之。迩后虽有产女端妍者,而七窍四肢多不完具。”岂非山水之使然。昭君村生女皆炙破其面,故白居易诗云:

不取往者戒,恐贻来者冤。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痕瘢。

又与(以)不完具者同(而惜)焉。

噫!石崇之破,虽自绿珠始,亦其来有渐矣。常刺荆州,劫夺远使,沈杀客商,以致巨富。又遗王恺鸩鸟,共为鸩毒之事。有此阴谋。又以每邀燕集,令美人行酒,客饮不尽者,使黄门斩美人。王丞相导与大将军敦,尝共访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至大将军,故不饮,以观其气色。已斩三人,丞相劝敦使尽。敦曰:“彼自杀人,与我何与!”君子曰:“祸福无门,惟人所召。”崇心不义,过杀人,焉得无报也!非绿珠无以速石崇之诛,非石崇无以显绿珠之名。

绿珠之堕楼,侍儿之有贞节者也。比之于古,则有田六出。六出者,王进贤侍儿也。进贤,晋愍太子妃,洛阳陷,石勒掠进贤,获焉,欲妻之。进贤骂曰:“我皇太子妇,司徒公女。胡羌小子,敢干我乎!”言毕投河中。六出曰:“大既有之,小亦宜然。”复投河中。其后诗人题歌舞妓者,皆以绿珠为名。庚肩吾曰:

兰堂上客至,绮席清弦抚。自作《明君辞》,还教绿珠舞。

李云操云:

绛树摇欢扇,金谷舞筵开。罗袖拂归客,留欢醉玉杯。

江总云:

绿珠衔泪舞,孙秀强相邀。

绿珠之殁已数百年矣,诗人尚咏之不已,其故何哉?盖一姬侍,不知书而能感主恩,愤不顾身,其忠烈凛凛,诚足使后人仰慕歌咏也。至有享厚禄,盗高位,忘仁义之行,怀反复之情,朝三暮四,唯利是图,节操反不若一妇人,岂不愧哉!季伦死后十日,赵王伦败,左卫将军赵炅(泉)斩孙秀于中书。军士赵骏剖秀心食之。伦囚金墉城,赐金屑酒。伦惭,以巾覆面曰:“孙秀误我也。”饮金屑而卒。皆夷家族。南阳生曰:“此乃假天之报怨,不然,何枭夷之立见乎!”

○戚大将军妾

大将军戚公继光,其夫人威猛,晓畅军机,常分麾佐公成功。止生长嗣一人,亦善战,置在前队。军法:反顾者,斩。偶与敌战败,反顾,公即斩之。于是将士胆落,殊死战,复大胜。夫人以是不无少恚,而妒亦天性。公每入幕,目无旁瞩。或教以置妾别业者,果匿数姬,生三子。夫人每握刀突至其地,绝无影响。盖于曲房通别室,其扉墙砖,巧于合缝,见墙不见扉,惟公独入之耳。久之,以一子托言某孝廉子,丐为继嗣,即令孝廉处以西席。夫人大安之。一日念无子,涕出。有小妮子发前事,夫人大怒,纳兵往攻之,而一卒不令出,恐有泄者。孝廉急属一卒逾重墙报公。公召诸将问计,或曰:“愿以死迎敌。”或曰:“早避之便。”公曰:“皆非也。”乃自袒跣,跪迎夫人。诸姬披发席藁,各抱其子请死,而请以子尝刃。夫人令抱儿起,皆送还家,日; “首祸是老奴。”令杖之。公即伏受,杖数十,门外将卒喊声大举,乃已。箠挞诸姬最毒,罢归。由是公不得轻出。既与姬绝,令尽箧其所有,各从所适。诸姬计曰:“弃妾非主人意,何忍违之。”乃轻装适他郡,披剃为尼,匿女僧家,梵诵至十余年。夫人殁,始归,各拥其子。然诸姬子,夫人皆子之,亡恙。

大将军为妾受杖,妾之箠挞为不痛矣。能夫其夫,竟克子其子,节义亦何负于人哉。

○张小三

杨玉山,松之商人也。**小妓,其丹帕积至数十,以为帐,号百喜帐。南京有女妓曰张小三者,稚齿雅容,不肯就门户,曰:“能妻我者,当与之谐。”杨以税事入京,闻而恳求之,捐数十金,乃成婚。逾月,欲随之还家,曰:“奴固誓之矣。今不归君为妾,复何归乎!”杨妻妒,不敢许,约以半载为期。及去,妓守志不渝,父母无如之何。数寄声杨所,杨感其诚,岁四五至,至必留旬日,所赠遗以千万计,往来如家焉。久之,赀日剸削,既二十年,田产为一空。男女未婚,薪水且不结,而日受妻子怨言,怏怏悔叹,两目皆为失明。妓怪其久不来,使使谂焉,盲矣。乃扁舟下江,直造杨氏之庐,登堂拜主母,捧杨首大恸曰:“主君贫困,职我之由。妾当为君婚嫁,君幸无苦。”悉出向所赠珠玑器具,以为资妆,嫁其二女;又出仪物筵设之费,为二子纳室。留侍汤药者一年。杨郁郁心恚以死。妓又脱簪珥殡之,守其柩不去。妻亦哀悯其志,语之曰:“姊院中衣食自丰,何为困此与我同辛苦?”妓谢曰:“姊非碌碌市门女也。少有不污之誓,与主君交往廿载,名虽风尘,身固不异杨氏之少房也。且主君为我而死,何忍背之。愿从主母侧,执庖湢之劳,殁且不悔。”闻者莫不叹异。既免丧,其父母强之归,不从。讼诸礼曹,移牒逮之急。不得已,泣别其灵而去。后卒不面一男子,考终于旧院。

外史氏曰:世皆云,娼无定情,其情伪也,强也。今观张卿事,岂伪与强所能哉!幼而知贞,长而守志,老而不渝节,卒以清白从杨生地下。观其推财恤患,有古侠士之风。岂特风尘中难之,士君子或愧焉。昔房千里文杨娼,许尧佐传柳氏,以为奇节。然彼固失身于初者,岂莹然全归如斯人哉。

南京妓女刘引儿,为一商所眷。商死,刘为持服。岁时修斋设祭,哭泣尽哀。以女工自养,誓不交客。家人不能夺其志。商家后凋落,刘复推所有以周其妻子。有富翁闻其贤,欲娶焉。刘不从而止。又屠宝石者,京师大贾也。尝以罪发遣辽东卫充军,家破无可托者,以白金万两寄所昵妓家。后数年,赦回。以所寄还之,封识如故。此亦张小三之亚也。

○高娃

高娃者,京师娼也。自幼美姿容。昌平侯杨俊与之狎,犹处子也。昌平去备北边者数裁,娃闭门谢客。天顺中,俊与范都督广为石亨所构,以正统十四年大驾陷土木,俊等坐视不救为不忠,论死。二人赴市,英气不挫。杨尤挺颈,但云,“陷驾者谁?今何在?吾提军救驾,杀之固宜。”亲戚故吏,无一往者。俄有一妇人缟而来,则娃也。杨顾谓曰:“汝来何为?”娃曰:“来视公死。”因大呼曰:“忠良死矣。”观者骇然。杨止之曰:“已矣,无益于我,更累若耳。”娃曰:“我已办矣。公先往,妾随至。”杨既戮,娃恸哭,吮其颈血,以针绵纽接著于颈,顾杨氏家人曰:“好葬之。”即自取练缢于旁。

高娃一滴泪,羞杀许多亲戚故吏。

长卿氏曰:“昌平至今不死,高娃亦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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